一个人的百年史
2017-02-22郭娟
◎郭娟
一个人的百年史
◎郭娟
每个老人都是一部历史书。何况这位老人名叫周有光!
在周先生112年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先搞经济,50岁时转行语言学,成为“中国汉语拼音之父”,人生的弘富,岂是薄薄的一本《老藤椅慢慢摇》能够讲得清楚的!
搞经济,那是民国时期的事。那时银行界的人都知道有个聪明、有干才的周有光,他不仅办事能力强,还搞研究。1949年香港经济导报社出版他的专著《新中国的金融问题》。看题目就知道,在政权更替之际,与许许多多选择留下来建设新中国的知识分子一样,他是要以己之长报效国家的。但是,新中国的金融问题、经济问题、老百姓吃饭穿衣问题,已然是苏联模式下的计划经济的一套新经,老和尚没咒儿念了。周有光只得转行。虽然后来政治运动不断,周有光的人生际遇也不免随大流颠倒浮沉,进“牛棚”、下“干校”都有他的份儿,但毕竟bpm f这些拼音字母离政治远些。
退休后,周有光走出语言学专业领域,85岁开始写文章,广泛探讨诸如现代化、全球化、中东局势、印度经济、三权分立、人权保护、公民意识等等问题,引起社会关注,成为公共知识分子、公众人物。
人出名了,轶闻逸事也多。人们发现,哦,原来,周有光与作家沈从文是连襟,娶的是美丽才女合肥四姐妹中的二姐张允和。张允和爱唱昆曲,漫画家丁聪画过他们夫妇一幅漫画:周老头儿蹬着三轮车,车上坐着手持箫管的张老太,二人浅笑盈盈,双双赴会。老两口一辈子和睦,举“杯”齐眉,两“老”无猜,令人羡煞。
而养生风起,老寿星的养生之道自然是人人乐闻。周有光先生却只云淡风轻地顺其自然,白菜豆腐加肉松,喝茶,也喝星巴克咖啡,每天读书看报,仅此而已。
可终究是想探究这一百多年,历史在他的身上都附着些什么,于是就读《老藤椅慢慢摇》。在这本书里,周先生讲到了农本局,我问过学经济的人,也不甚了了。据周先生解释,农本局就是特种农业银行,其资本来源,一半政府分期拨给,另一半为合营资金,由各商业银行按当时储蓄存款额的比例摊派。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为解决大后方百姓的吃饭、穿衣问题,政府加强农本局的领导。国民政府经济部次长何廉受蒋介石委派,出任农本局局长。
当时,由于沉重的地租和苛捐杂税,农民几乎达不到温饱,更谈不上积存。在耕种季、收获季,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在遭遇天灾人祸的时候,农民主要从高利贷者、地主和商人等私人手中借贷。但这种借贷,利息过高,农民承担不起,农民需要新的信贷来源,新的基层借贷机构。
在何廉领导下,农本局适时地在后方广大农村,建立以县为单位的农业合作银行(即合作金库);又因陋就简,尽量利用已有的公共财产,如乡村的祠堂、关帝庙或观音庙、集镇的会馆来筹建农业仓库。有了农业仓库,农民把收获的物产储存在那里,就不用担心霉烂、损坏。同时,农民如果需要现金,可以用储物作为抵押从仓库借款。农民从合作金库借款,利率很低,而且也不用物品担保;只有一个条件:必须是本县合作社社员。因为合作社连带有集体责任,合作金库借出的钱款不必担心不能归还。
农本局相继在四川重庆、湖南长沙、陕西西安、贵州、广西桂林、湖北西部设立专员办事处。周有光在重庆专员办事处主持日常工作。从1938年到1939年一年的时间里,重庆专员办事处先后在三十多个县,成立了合作金库和农业仓库。周先生到省内一个又一个的合作金库和农业仓库巡回指导、审查;还尝试办家畜保险业务;为了改良柑橘品种,和金陵大学农学院园艺系的教授到江津、綦江等处调查。他跑遍四川各地,对那里的人文、地理了如指掌。
到处奔波,还要随时跑警报,躲空袭,艰难可想而知。
回顾农本局岁月,周先生说:后方的农民保证了抗战时期的粮食、棉花,解决了吃饭穿衣问题。直到抗战结束,基本没有出大问题,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当时政府每一个方面都是向老百姓要钱的,而钱哪里来呢?追本寻源主要从农民身上来的,只有农本局把钱借给农民,帮助农民发展生产。所以农本局对抗战是有巨大贡献的。
周先生说:“人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不能消沉。”他特别善于在艰苦生活中发现乐趣,一生都是这样。往返于宜宾、重庆之间,他常常坐一种形似“蜻蜓”的水上小飞机,那是他平生坐过的交通工具中最有趣的。飞机翅膀居然是绸子做的,有两只船形的木头脚可以停在水上。当时长江、嘉陵江沿途都有水上小飞机,主要是邮政部门投递信件用的。飞机上有一名驾驶员、一名助手。后部放东西的边上,还可以坐一两个人,他们常常把这座位售出赚点“外快”。飞机停稳后,小船划到飞机旁边,接送信件或人员。飞机很小,飞得很低,水中的鱼呀、草呀,看得清清楚楚。妙极了!
抗战期间,周先生还做了一项艰苦而有意义的工作,就是一九四三年三四月间,新华银行等四家银行组织“西北经济调查团”,调查陕西、甘肃的经济情况。
每到一地,他们先去拜访当地的府衙,结果令人遗憾,官员们对自己辖区的基本情况几乎茫然无知,连基本的经济统计都没有。调查团有人想到了教会,便去天主教堂了解情况。周先生说:“噢,不得了!他们给你讲得头头是道。”调查团在西北获取的最有用的资料,几乎都来自教会。
周先生说,西北的教会主要是西罗马系统的天主教,神父大多是法国人和意大利人。这些传教士文化水平很高,都是大学毕业。到了中国他们要不断学习中国文化,不但学习国语,还要学习当地方言。他们要深入边区,深入农村,深入群众。他们对中国的情况一清二楚,会定时向罗马教廷报告。所以,说他们是特务也不冤枉。可是,从宗教的角度来看,他们传教使信徒觉醒,跟了他们走向天国。传教士到一个地方,给有病的人治病,教没有文化的人识字读《圣经》,还教生活技能。这种甘于贫苦、甘于牺牲的精神,还是很值得今天的人深思的。
调查结束,别人都回重庆,周先生兴致高,再往前就是敦煌,他要去看千佛洞。路上黄沙漫天,男人要随时下车铲沙子。到了敦煌,画家张大千和考古学家向达也在那里——他们每个人在抗战艰苦环境下,都坚持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
抗战时期,周有光和许许多多中国人一样,不仅吃苦,而且承受国破人离散的惨剧。抗战八年,周有光和张允和搬家36次,可爱的女儿小禾不满六岁,因为生病没有盘尼西林,死在妈妈怀里;儿子一日在外被流弹击中,所幸大难不死。在周先生夫妇心中,那是怎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需要多长的时间、多大的心智去慢慢化解?
抗战胜利后,周先生供职的新华银行,派他去美国、英国开拓业务——坐高档车厢,乘豪华游轮,晚宴都要穿礼服……一时赴觥筹交错的华宴,一时过“凭票供应”的日子——65岁于“干校”挑担插秧,98岁在北戴河下海游泳……穷过富过,欢喜过悲痛过,春风得意过也坎坷失意过,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的百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