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国的追梦人

童花错

1

清晨天将破晓的时候，光睁开了眼睛。

黎明最后的黑暗里，一团黑影在身旁守候着。光想也没想，叫道：“父亲！”

尽管从未见过面，尽管没有看清楚，但他知道那是父亲，凭着本能的力量。

那人欣喜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靠近了一些，说道：“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非常苍老和衰弱。

片刻的沉默之后，光问道：“为什么这么黑？”

父亲：“因为白天还没有来临。”

“没有东西能照亮黑暗吗？”

“据说有，那东西叫火。但是在我们一日国，从来没有人见过火。”

“我要去寻找火。”

父亲吃了一惊，“你不能，那注定是失败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在一日国。”

光不懂，也没有回应。他在沉思，用他少得可怜的认知。

“你只有一天的寿命，明白么？在这一天的时间内，你要像有史以来所有的一日国人一样，成家，留下后人，将我们的生命延续下去。”

“你的母亲已经在昨天傍晚生下你之后，耗尽所有的力气离去。而我，能撑到现在，告诉你这些，已经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天亮之后，当第一束光来临，我就消失了。而你，明天的此刻，将和现在的我一样苍老。”

光不可置信地咬了咬嘴唇，“为什么，生命如此短暂？”

“没办法，这就是命运。”

父亲枯瘦的手伸过来，拍了拍光的肩，以示安慰。

天边露出了微弱的白光，并且逐渐亮起来。父亲的样子渐渐清晰，那是一个满头白发、瘦骨嶙峋的老人。

当光还想仔细看清父亲模样的时候，他发现父亲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过来的时候，父亲微笑着消失在空气里。

光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他喜欢太阳。

他的身体在阳光下迅速变得强壮起来。不到一刻钟，他已经从孩童变成了少年。等到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高大结实的青年了。

而他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火，我要寻找火！

直觉告诉他，太阳能给他以力量。所以他朝着太阳的方向不停地走。当他觉得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多、四肢越来越矫健有力的时候，他开始奔跑。

即便是生命只有一天，也可以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是不是有了火，就能活得更久一些？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但是他不想太阳落山以后，消失在永寂的黑暗里。

2

将近正午的时候，光不知道自己已经跑过多少路，只是觉得口渴，就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来，喝了清凉的溪水，然后又洗了把脸。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光吃了一惊。照理说，一日国这个时候应该都是像他一样的青年。只有太阳落山以后，大家才在黑暗中慢慢老去。

既然是老人，那么知道的应该多一些。他决定问问老人关于火的事情。

“火呀，我活了两天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有这个东西。也许它只是个传说罢了。”

“也就是说，在一日国，是有人活到天亮以后的？”光对老人的长寿非常好奇。

“当然！但是像我这样长寿的人，太少了。所以我要把我的长寿秘诀写下来，尽管这其实算不上什么秘诀。”

“您要写到什么地方？”光问道。

“一块大岩石上。我们一日国的人基本上都这么做，有什么值得留下来的事，都写到大岩石上。”

“哪儿的大岩石上？”

“我正在寻找呢！”

光有些担心地看着老人。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化作一团空氣。

“年轻人，不要为我担心。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当太阳重新照射在身上的时候，我觉得又有了些力气。其实长寿的秘诀很简单，就是你一天什么也不干，积攒所有的力量，来对付黑夜。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用力呼吸，千万不要停止。”

“所以昨天，你什么都没做？”光问道。

“对极了！”

光有些失望。什么都不做，生命再长，又有何意义？

但是光还是希望老人能够活得久一些。毕竟，这在一日国，是一个突破。

可能是刚才说的那些话消耗了太多的力气，老人停下来，大口地喘气。光很想知道老人究竟能活多久，但是他知道时间很宝贵，他不能花费自己的生命来旁观别人的人生。所以，他就跟老人告别，准备继续赶路。

刚抬起脚，突然听到身后“扑通”一声，他连忙回过头去，发现老人栽倒在溪水旁，片刻，消失不见。

3

向前走了一阵，光看到一块大岩石，就把老人的长寿秘诀写在了岩石上。

他感觉这样也不错，虽然老人已经不在了，但是他想做的事情，有人已经帮他完成。

岩石上还有一些字迹。光仔细辨认，那是：“有一个地方，那里的人能活很久很久。”

那是什么地方呢？光想。很久很久又是多久呢？

“你在想什么呢？”一个好听的声音问。

光抬起头，发现岩石旁边坐着一位姑娘。

“想另一个地方，那些能活很久很久的人。”光老老实实回答道。

“活多久，终归还是要死的吧？”姑娘说道。

“可是到底比我们要好一些。他们拥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光想了想，说道。

“谁知道呢？时间这个东西，无所谓长短。我想，他们一辈子再长，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光觉得姑娘说得很有道理，点点头，“是呀，也许他们还嫌生命短暂呢！”

“如果一辈子一个人，活再长久，又有什么意义？”姑娘的脸上泛出红晕。

真是个有思想又可爱的姑娘。光好想再和她聊一阵，但是他知道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就忍住了。

有些可惜呢，如果不是下定决心要放弃正常的生活，那么，她将是个多么合适的共度一生的对象！

“跟你聊天真愉快！不过，我得走了。”光说道。

“你要去什么地方？”姑娘有些不舍。

“去寻找火。”

“传说中那种能照亮黑暗的东西？”姑娘瞪大了眼睛。

“正是。”

“你太理想了，你知道那不可能。”

“如果从来没有人去追求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光说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过，你大致推算一下，就知道了。如果要寻找火，至少应该先走出一日国。可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一日国的边界在哪里。仅凭一天的时间，来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不可能的。”

光很佩服姑娘的智慧。她的话提醒了他。以他的极限速度来说，这样跑下去，一天也走不出多远的距离。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应该找出另外一种方法，让自己前进得更快一些。”

“你真执着。”姑娘说道，“有理想固然是好的，但是，太高远的理想，和美好的梦没什么分别。你看看天上的飞鸟，水里的鱼儿，哪一样不是沿着自己固有的生命轨迹而活？偏离了这个轨迹，比如鱼儿离开了水，是什么后果？”

光听着姑娘的话，眼里发出了亮光。

“鱼儿！对，我可以借助鱼儿的力量！沿着河流一直走，一直到水的尽头，也许就能走出一日国。”光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为这个发现激动不已。

姑娘知道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他，于是说道：“好吧，祝你好运！”

4

光朝着小溪奔流的方向跑去，找到了一条大河。

他从河岸上捡了一段枯木，然后抱着枯木跳到河里。

顺水漂流了一阵，他看到有一个河段的水流特别急，于是奋力划过去。

身体腾空又落下，“哗啦！”溅起巨大的水花。

光抹抹脸上的水，愉快地睁开眼睛。这果然是一个深潭，深不见底。

光使劲地搅动着潭水，弄出很大的漩涡。

一条鱼浮上水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打扰，或者说被呼唤。你找我有什么事？”

光看着鱼，呼吸有些不稳。它比自己大好多倍。光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想找到水的尽头。”光说。

“找水的尽头干什么？”鱼问。

“走出一日国。”

“走出一日国干什么？”

“寻找火。”

“火啊，那种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鱼说。

“不，火能照亮黑暗。”

鱼嗤之以鼻，“只有胆小的人才害怕黑暗。”

“不，我只是不喜欢。”光辩解道。

“都一样。不过对你们只有一天寿命的人来说，黑暗确实有些残酷了。”

“寿命长了，就不在乎了吗？”

“习惯就好了。那么一点点时间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鱼说道。

世界果真是奇妙啊！一条鱼，比你要永久得多。光说不出内心是嫉妒还是羡慕。

“你到底帮不帮我？”光问道。

“当然帮。这么漫长而无聊的日子，好不容易碰到一件趣事。”鱼长出一口气，吐出一串泡泡，“不过，你们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你们一出生，就知道许多东西，而我的生命虽然漫长，却是从一片空白开始，任何细小的认知都要去体验、去学习才知道。”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事。”光说道。

“是不知足罢了。”鱼说道。

“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出发吧。”光催促道。

鱼摆正了身体，光弃了木头，爬到鱼滑溜溜的脊背上。

“坐好了吗？”

“好了！”

魚儿一下子蹿出去，箭一般在水里穿梭。光只觉得耳边有呼呼的风声，眼前的景物像一条线一样迅速后退，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样子。

光不敢再说话。他们就这样沉默地飞速前进。

也不知过了多久，鱼的速度慢下来。光看清楚了，前面是更宽阔的水域，一望无际。

“这是哪里？”光问道。

“海洋。”

“可是……”

“水没有尽头。但是从这儿上岸之后，有一片很大的陆地，我想你要找的东西可能就在那里。”

光抬头看看天空，一轮红日挂在东方。

“时间不对。”光说。

“没错。”鱼说道，“我的速度可以追赶太阳。”

光感到非常震撼。

“你为什么要帮我？”光不再相信鱼只是为了给无聊的日子增加一点乐趣。

“因为你的理想。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去追求。能够用尽全力、奋不顾身地去追求一样东西，是多么幸福的事！”

5

光同鱼儿道别，向岸上走去。

走过沙滩，走过草地，走过树林。

这儿果然同一日国不一样。这里的草都是枯萎的，树上的叶子也都掉光了。

这应该就是冬天。光想着。他很庆幸自己还能看到冬天。对于一日国的人来说，你不可能看到两个季节。

一路上，光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冷风刮着，光衣衫单薄，冻得浑身打颤，只好加快脚步，用运动来驱赶严寒。

可是在树林里，根本没法走得快一些。树枝挡着道路，干枯的落叶下面埋藏着荆棘。光的脚丫和身体被划了无数道伤痕。

走出树林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光嘴唇干裂，嗓子和身上的伤口一样，火辣辣地疼。

很久没有喝水了，可是却找不到水源。光身上没有力气，一步一步向前挪着，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光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柔软的棉被散发着好闻的香味。

嗓子里那种又干又痛的感觉没有了，身上的伤口也痊愈了，只是感觉仍然没有力气。光挣扎着坐起身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屋子，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外面刮着大风，屋子里却很温暖。

火！只一眼，光便知道那就是火！

门口的小炉子上坐着铁锅，锅里咕噜咕噜翻滚着。炉火烧得正旺，发着红红的亮光，火苗舔着锅底，快活地蹿动着。

光激动地正要下床，门突然开了，一位姑娘走进来。

“你醒啦！”姑娘惊喜地说道，一边脱下外衣，抖落身上的雪花，“这天可真冷呀，外面下雪了呢！”

光克制住了取火的冲动，礼貌地回答道：“我好了，谢谢你！”

“刚好，不要乱动。你身体很虚，先喝一碗粥吧！”姑娘说着，掀开锅盖搅动了几下，然后把锅端下来，盛了一碗粥。

阵阵清香从碗里飘出来，光突然觉得好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因为一日国的人很少能够感到饥饿，他们一生只喝水就行了。

姑娘舀了一勺粥，小心地吹好，送到光的嘴边。光忍不住把它吃掉了。

感觉好奇妙！

不只是粥的味道。姑娘温柔的动作，专注的表情，都让光的心快要融化了。

光和姑娘谈了好久，关于一日国，关于他为什么而来，还有好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克制不住想和她说话，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

姑娘静静地听着。

“怪不得呢！极致的短暂，成就极致的完美。”最后，她说道。

“什么？”光没有听明白。

“拥有这么美好的生命，即便是再短暂，也值了。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如此俊美的人，任何精美的艺术品与你相比，都会黯然失色！而你的内心，又是如此的勇敢和坚韧！”

光心跳加速，脸上发烫。光没想到在她眼里自己竟然这样美好。在他看来，眼前这位姑娘才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的人。

他们就这样互相欣赏、互相爱慕着。

光知道，姑娘就是那种能活很久很久的人，久到无法想象。

光多么希望能永远留下来陪伴姑娘啊！可是，他的生命很快就会耗尽，而他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三日之后，光带着姑娘给他的火种，踏上了归途。

“对不起，请你快点忘记我。”分别时，光说道。他不希望在她今后漫长的生命里占有任何位置，因为他不想她因思念而痛苦。

“不，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你点亮了我整个生命。”姑娘如是说。

6

两日之后，光终于回到了一日国。

点亮火种的那一刻，一日国沸腾了。

火迅速地传播着，照亮了一日国的每一个角落。

白发苍苍的光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看着夜晚的一日国闪着温暖的亮光。

火并没有让人的寿命延长。清晨，太阳升起，老的生命离去，新的生命诞生。

但是，当夜幕降临，人们不必被动地在黑暗中，寂寞地老去。

“哇，他就是光，是他带给了我们光明！”后辈们指指点点。

“我祖母的祖母曾经见过他，那时候他还年轻。”

光记起了那个一日国聪慧可爱的姑娘。她说：如果一辈子一个人，活再长久，又有什么意义？

他现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但是，他不后悔。

如果生命中注定要留下遗憾，那么，又何必后悔当初的选择？

他坐在大岩石上，回忆着，微笑着。他老得走不动了，但是他觉得很温暖，很充实。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

那个冬日，我一觉醒来，窗外下着雪，你推门而入。屋里生着火炉，锅里煮着粥。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景象。

光活了七天七夜。在一日国的人看来，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能活这么久。

后来，人们在大岩石上发现了一串字迹：

最大的能量，莫过于内心的温度。心若是死的，即便是身体活著，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