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不能只看规律
2017-02-20
培根曾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
这似乎是不刊之论。可仔细推敲,就会发现其中不周延之处——真能从历史中获得智慧吗?怎能保证这些智慧不是一种虚构呢?为何同样读史,有些人会变得更睿智、更达观,有的人却会变得更呆板、更封闭?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对历史的理解是否存有偏差?在“以史为鉴”“古为今用”之外,我们还能从历史中发现什么?除了几条干巴巴的“历史规律”,我们能否看到历史更丰富的侧面?
今年,著名学者、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辛德勇先生先后推出《海昏侯刘贺》《中国印刷史研究》《祭獭食蹠》《那些书和那些人》等著作,展示出丰富而灵活的看历史的视角。
误打误撞闯进了历史圈
检察风云:作为历史地理学方面的学者,您当初为何选择这么难的一个专业?
辛德勇:没觉得有多难,初期也许要多看一点基础材料,但到研究层面,各专业的难度其实差不太多。历史地理学是一门交叉学科,今天大家强调得比较多,觉得院校太强调专业壁垒,不利于人才培养。我倒不这么看,人是有求知欲的,谁会只看专业书呢?恐怕都会有所扩展吧?
我原本学地理,当时刚恢复高考不久,有十个省不知道地理属理科,也包括我所在的黑龙江省,所以我这样高中没学过地理的文科生也考进地理系。真学起来,觉得与自己兴趣相差太远,所以整个大学一年级,都是自己在看古典文学。
那时学校要求坚定专业思想,反对跨系听课,认为那是“干扰正常教学秩序”,我去听别的系的课,得央求熟人带进教室去,跟做贼一样,生怕被人家认出来。
我1978年2月入学,上大二时,亲戚给我搞了一套杭州大学历史地理研究生考卷,当时这都算机密,没关系还搞不到,我一看,觉得这符合我兴趣,从此敲定了一生的专业方向。
检察风云:您是怎么结识老先生们的?
辛德勇:刚开始也不认识,我就给他们写信。
检察风云:您当时还是个学生,老先生们会回信吗?
辛德勇:绝大多数都会回,忙不过来就让研究生帮着回,史念海先生每次都是亲笔回信,大學期间他给我回了10多封信,后来我就上了他的研究生。谭其骧先生忙,便让葛剑雄代劳。侯仁之先生也很忙,后来我到北京,侯先生说太遗憾了,他错过了一个人才,老先生的话让我很感动。
读历史不是为了找共性
检察风云:常说以史为鉴,读历史是为了探索历史的规律,可您写的书更专注于细节,这是为什么?
辛德勇:探索历史规律是对的,可以深化我们对历史的认识,而非停留在表面。比如唯物史学,力图透过表面斗争去分析生产力、生产关系之间的互动,再比如心理分析史学,关注历史现象背后的心理原因。这些分析的优点很明显,拓展了我们看历史的视野,但也会产生问题,即忽略了什么是历史。如果历史仅仅是几条规律就决定了,那历史还是历史吗?抽象原则是很枯燥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条。那么,除了这几条外,我们还能从历史中看出什么来呢?
检察风云:可怎么保证所还原的细节都是真实的呢?
辛德勇:确实,很多真相是隐而不显的,但可以采撷不同侧面的信息,通过交叉对比,探寻历史真相。这就像法庭,当事人会说谎,但将所有人的证词对比分析,往往能揭出真相。
当然,历史越久远,材料就越少,越难做比对工作。不过研究汉代史,也可以从清代史中找灵感,毕竟权力斗争有其共性,可以用“往近看”来补充史料中的缺环。
不过,这要特别慎重,因为这很可能将我们带到错误的地方,将后人的认识强加给古人。比如现代社会有路线斗争,可看唐史,多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不分士族、庶族,大家意见相近,但就是要搞掉你,我上台后再按你说的办。所以在分析唐代政治时,我们就绝不能套用路线斗争的分析框架。
强调历史的复杂性,并不意味着要忽视历史规律。懂得历史规律,对深入理解具体事实有帮助,但越完美的解释体系,就越难与具体事实相契合。
读历史不是为了找共性,不是为了发现规律,而是更好地去认识具体的历史问题。我们读史时,对规律性的东西往往兴趣不大,而牵涉因素越多,面相越丰富,读起来就越觉得有意思。
不应夸大“二重证据法”
检察风云:一般认为,所谓大师就是善于总结规律的人。比如一提王国维先生,大家就会想到“二重证据法”,而不是他的具体研究。您怎么看?
辛德勇:在学问上,我很崇敬王国维先生,但我崇敬他是因为他做了非常扎实的、富有意义的工作,而非“二重证据法”。
所谓“二重证据法”,即运用“地下之新材料”与古文献记载相印证,这或者对重视出土材料、推进历史研究有意义,但过分夸大“二重证据法”的创新意义,我不太同意,因为用地下材料与文献记载相印证是普遍采用的方法,并非王国维先生首创。
自西晋开始,学者便已使用新出土的《汲冢书》来进行历史研究了,到北宋时,学者们已普遍、自觉地在使用“二重证据法”。清代顾炎武写过《金石文字记》,是一篇高水平利用古代金石文献进行研究的论文。顾炎武曾说出土文物有“增高五岳,助广百川”的作用,这和“二重证据法”不是一个意思吗?
我从来没觉得“二重证据法”有任何意义,一些人将其上升为玄妙的方法论,我觉得是很可笑的事情。
后人并未继承王国维的方法
检察风云:既然如此,为何大家还要这么强调“二重证据法”呢?
辛德勇:王国维先生的“二重证据法”引起重视,有客观的历史因素,当时甲骨文、汉简、敦煌文书大量出现,刷新了人们对历史的认识。如果宋代学者看到这些出土文献,他们能不用吗?顾炎武如果看到了,他能不用吗?
时代给了王国维先生更大的发挥余地,这并不是“二重证据法”的功劳。有人说,同时代的顾颉刚先生很少用出土材料,所以王国维先生与众不同。我认为不能这么看问题。毕竟学者的侧重点不一样,一些顾先生侧重的地方,王国维先生也没涉猎,学者不能都做一个方面,不能因此判断孰优孰劣。
陈寅恪先生称赞王国维先生,尤重其“二重证据法”,可罗振玉也很赞赏王国维,却没提到这一点。可惜后人只关注名人讲过什么,不愿动脑筋深入分析。
吊诡的是,今天大家在口头上都很赞赏王国维先生,可实际操作中却相反。
检察风云:哪些地方相反?
辛德勇:只说一点吧。王国维是先熟读经史,然后再去结合文献,现在正好倒过来了,先看文献,然后再去读经史,所以对出土文献理解往往不够深入。
检察风云:在当下的历史写作中,偏重戏说的东西比较多,作为学者,您会怎么看?
辛德勇:世界各国都存在这一现象。历史写作分三个层面:首先是专业写作,就是纯学术;其次是普及性写作,给文化水平较高的读者看,基本史实要经得起推敲;第三是戏说,国外这类作品也很多。
我觉得这三者可以并行不悖,你觉得某部历史剧拍得不好,你可以去拍好的,你觉得“百家讲坛”不严谨,那你去讲严谨的,这不就行了吗?自己做不好,只会批评别人,这有什么意思呢?我就很喜欢易中天、于丹,因为我偏学术,不擅长这一块。
检察风云:如今国内很多学者不太愿写普及性作品,这是为什么?
辛德勇:这恐怕与市场尚未将读者和作者沟通起来有关。当年陈梦家先生一本书的稿费能在北京买一座四合院,今天可能吗?我们需要一个机制来鼓励学者去写普及读物,如果写一本书连三五千元都拿不到,自然没人愿做。
检察风云:在当下,历史阅读的影响力仍很巨大,不过由此也带来一些问题,比如出现了宋粉、清粉等,彼此攻讦不休。为何越读历史,人反而会变得越狭隘?
辛德勇:历史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事实认定,这个容易达成共识,就算没共识,出现纠纷也容易解决;另一个是价值判断,这个很难协调,社会越发展,价值判断的分歧就越大,这是必然会发生的现象,毕竟谁也不能要求大家判断都一致。价值判断不同怎么办?现在解决起来比较难,这需要大环境有所变化。
(文/唐山)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