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调名改易方式探赜
2017-02-17成烨
成烨
摘 要:唐宋词中近三分之一的词调存在同调异名(一调多名)现象,即一个词调除通用名外还有一二别名,有的甚至多达十几、二十个。笔者归纳出唐宋词调名改易方式主要有以下四种:摘取名家名篇词句以为调名、词家自取其词句以为新调名、以词中所咏之情景而为调名、因人名、地名、典故而为调名。
关键词:唐宋词 调名改易 方式
词在本质上是一种音乐文学,词人的创作或“依调填词”,或“按谱填词”。词的音乐曲调谓之词调,词调名即词牌。词调奠定了词内容的基调,是慷慨激昂还是深情绵邈,不同的曲子有不同的词调。随着词的传唱范围扩大,词的境界进一步地开拓,词调体式也日益丰富。在浩浩荡荡的唐宋词篇中,我们不难发现唐宋词中很大程度存在一调多名或者同调异名的现象,这与文人填词过程中的不断改名有关。清代万树《词律》序言有云:“或云‘今日无复歌词,斯世谁知协律?惟贵有文有采,博时誉于铿锵;何堪亦步亦趋,反贻讥于朴遫?则何不自制新腔,殊名另号,安用袭称古调,阳奉阴违?”[1]万树开门见山地指出同调异名或一调多名现象存在的合理性与价值。《钦定词谱》系统地列举了每一词调的异名。据统计,《钦定词谱》录词牌826调。其中260多调都存在改名现象,将近三分之一。[2]词调改名现象十分普遍,多数词调除本名以外另有一二别名,如《瑞鹤仙》又名《一捻红》;《小重山》又名《柳色新》;《水调歌头》又名《元会曲》《凯歌》;《青玉案》又名《西湖路》《横塘路》。多则,如《念奴娇》有异名20个;《浣溪沙》16个;《望江南》15个;《谒金门》《蝶恋花》各10个,《鹧鸪天》《菩萨蛮》《生查子》各9个;《临江仙》《满庭芳》《南歌子》各8个;《贺新郎》《玉楼春》《如梦令》《喜迁莺》各7个;《点绛唇》《水龙呤》《渔家傲》《卜算子》《踏莎行》《采桑子》《阮郎归》《诉衷情》各6个,其他不烦列举。经研究归纳,笔者总结出唐宋词“同调异名”的改易方式主要有下列四种(按,同调异体即格律體式上变化者,如转调、摊破、减字、添字等不在研究范围)
一、摘取名家名篇词句以为调名
摘取名家名篇词句以为调名,是词调改易方式中最为通用的一种,由于名家名句的影响较大,所以后人在填词过程中,为了传播抑或在词人之间日常交流中就会用名句指代调名,索性将名家名句化为调名进行填词。周紫芝《竹坡诗话》有言:“贺铸《青玉案》一词有‘梅子黄时雨,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又因其首句‘凌波不过横塘路而有别名《横塘路》。”[3]又如《忆江南》,因白居易一曲“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又名《江南好》,又因刘禹锡一曲“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别名《春去也》;《念奴娇》因苏轼一曲“大江东去”又名《大江东去》《酹江月》《酹月》;《虞美人》因李煜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别名《一江春水》;《鹊桥仙》因秦观一曲“金风玉露一相逢”又名《金风玉露相逢曲》;《贺新郎》因苏轼一曲“乳燕飞华屋”又名《乳燕飞》;《水龙吟》因秦观一曲“小楼连苑横空”又名《小楼连苑》。
取名家名句易名不仅利于传播,而且能彰显词的情致意蕴。如《八声甘州》一调,最出名的当属柳永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柳词借此调写出不尽的羁旅客愁,而张炎填词时同写客愁因而将调名改为《潇潇雨》: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张炎将调名改为《潇潇雨》,一方面因柳词传播之广,用名家名句改名能获得较高的认可度和传播度;另一方面,《八声甘州》本名源自唐教坊曲名《甘州》,“八声”为词调格律。《八声甘州》调名从词意上来看较为生硬,欠缺词应有的雅致,且不能彰显柳词、张词的情致意蕴。改为《潇潇雨》则点破词的意境,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再如,《生查子》因牛希济一句“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又名《绿罗裙》。单单“绿罗裙”这一意象便让人联想到少女的娇羞可人,有着不尽的情致意蕴,可谓妙笔。
二、词家自取其词句以为新调名
除借用名家名篇词句易名,词人常会摘取自己的词句改易调名。贺铸为其典型,他大规模有规律地改易调名在宋词史上留下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据钟振振校注整理本《东山词》,贺铸存词280余首,用调110多个[4]。其中涉及改易调名有45调114首。贺铸其词虽多依旧调,但却喜立新名。如贺铸将《鹧鸪天》改名为《半死桐》,成就千古佳作: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首贺铸悼念亡妻的词作,与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被称为宋代悼亡词的双璧。贺铸在词中运用了“半死桐”的典故,枚乘《七发》:“龙门之桐……其根半死半生。”梧桐半死,常用来比喻丧偶,贺铸将词调易名为《半死桐》,无疑是与词中的字字血泪相映衬烘托。凄婉苦涩之感顿生,使得这首词在艺术上情思绵长,婉转清丽。调名与内容呼应,最大程度地渲染了词境。这一妙笔,使得词人的情思和词的意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表达和渲染。
《鹧鸪天》一调还有其他别名。因贺铸词有“袖手低回避少年”句,又名《避少年》;有“剪刻朝霞钉露盘”句,又名《剪朝霞》;有“别有倾城第一花”句,又名《第一花》;有“化出白莲千叶花”,又名《千叶莲》。因韩淲词有“只唱骊歌一叠休”句,又名《骊歌一叠》,卢祖皋词有“人醉梅花卧未醒”句,又名《醉梅花》。词人取自己词句易调,有的对同一词调改一次名,有些多次改名,更有甚者如贺铸、韩淲,一曲新词就是一个新题。
又南宋的张辑也曾大量的更改调名,其《东泽绮语债》与贺铸的《东山词》在形式上相似,都将新旧词调一一标明。如《桂枝香》中有“疏帘淡月照人无寐”句而改调名为《疏帘淡月》;《贺新郎》中有“把貂裘换酒”句而改名为《貂裘换酒》;《念奴娇》中有“休问柳花,怀甸春冷”句而改名为《怀甸春》;《忆王孙》中有“几曲阑干万里心”而将调名改为《阑干万里心》。张辑更换调名虽规模可观却缺乏新意,甚至破坏了不少原调本有的深意和意蕴,反而弄巧成拙。如《点绛唇》改为《沙头雨》,《点绛唇》始出于江淹的“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光是“绛唇”二字就有说不尽的旖旎与妩媚,更添“点”字,为红颜更著颜色。而张辑改为《沙头雨》,便没有情致,没了意蕴,更不用说无尽的想象空间了,都因他这一改而消失殆尽。虽说改易后的调名多不通用于词坛,甚至有些词调的改易反而使得词调难以辨认,不利于词的分调研究。不过词人为坚守调名与词意相符的初衷而易调,仍不失为好的尝试。
三、以词中所咏之情景而为调名
以词中所咏之情景而为调名,可谓是宋词发展过程的必由之路。随着宋词发展的推进,为了便于更好地咏物抒怀,不少词人开始自度新曲,如柳永、周邦彦等大规模的创调;也有词人如张先、苏轼为扩大词的表现范围在调名后加题(序);此外,还有一群词人沿用旧调,却根据词中所咏之景物或情意改立新名。据统计,全唐五代词的词调总数为276个,全宋词的词调总数为1384个[5]。可见易名现象在宋朝十分普遍。词是宋代的“一代之文学”,文人大规模地填词,为了避免千篇一律,宋人大规模地开拓词的题材。为了词能达意,词人又尽可能地将调名向词意靠拢。如唐宋易调之最《念奴娇》,在苏轼一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后,又名《大江东去》《酹江月》《赤壁词》《酹月》。此外,《念奴娇》又名《湘月》。姜夔于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寓居湘中,七月既望,夜晚月光明亮,受在长沙任职的长溪人杨声伯邀请,与赵氏、萧氏弟兄等七八人乘舟游览湘江,《湘月》词即写词人揽胜触发的情思。《湘月》之名即缘题而赋。前两种皆是因所咏之景、物易名。游文仲有词“今年为寿”一曲,为祝寿而作,因易名为《千秋岁》,取吉利意。又朱涣“瑞芳楼下”一阕,同为祝寿而作,改调名为《百岁令》;铁翁“有酒如渑”一阕,亦为祝寿而作,末句云:“问翁年纪,广成千有二百。”调名亦取吉利意,名《庆长春》。”“祝颂”是宋词写的最多的题材,除《念奴娇》有此类异名,亦有《沁园春》又名《寿星明》等。
再如《忆江南》一调,据《钦定词谱》记载此调最早始于白居易,一曲“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家喻户晓。到晚唐五代,温庭筠咏出了“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的名篇,而此调随后易名为《望江南》,又因皇甫松一句“闲梦江南梅熟日”别名《梦江口》,到宋代因张滋“飞梦去,闲到玉京游”又名《梦仙游》。从“忆”到“望”再到“梦”,文人心中的江南,越来越遥远。在战乱频繁的晚唐五代,杏花春雨江南逐渐变成文人心中的一个梦。词中所咏之情景变化,调名随之发生了改易,此种改易方式最能见词人填词时的心理活动。
四、因人名、地名、典故而为调名
异名中又有一类是根据人名、地名、典故而改,且这三者不易分開研究。如《浣溪沙》一调,常常又写作《浣溪纱》或《浣纱溪》。万树《词律》云:“按调名‘沙字,与《浪淘沙》不同,亦应作‘纱。或又作《浣沙溪》尤当为‘纱。”《浣溪沙》一调虽后世填词者众多,然涉及西施浣纱的故事者寥寥无几。五代温昭蕴的一阙《浣溪沙》是以此调咏西施故事为数不多的作品之一:
倾国倾城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这首词写的不是浣纱于若耶溪的西施,而是吴王深宫中的西施。从浣纱溪走出来的少女到寂寞深宫里的怨妇,西施的悲欢在文人墨客笔下演绎着。《浣溪沙》后世被反复传唱,没有让香艳的主题一统天下,被注入了清新、明净的生命。是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抑或是苏轼的“山下兰芽短浸溪”。至今,从同调异名的角度我们似乎也可以追溯到那条遥远的小溪。
又如《忆江南》又有别名《谢秋娘》,晚唐段安节《乐府杂录》曾云:“《望江南》始于朱崖李太尉,为亡妓谢秋娘所撰,本名《谢秋娘》,后改此名。”《谢秋娘》则是因人名而变,这其中又藏有典故,充分体现了改调人的情意。再如《菩萨蛮》《虞美人》等词调的别名中都提到了楚襄王与巫山神女之典故,故而又名《巫山一段云》《巫山十二峰》等;《采桑子》源于罗敷采桑的典故,又名《罗敷媚》《罗敷歌》,以罗敷为调名,将妙龄少女的情态活灵活现地勾现出来。《瑞鹤仙》又名《一捻红》《一萼红》,《填词名解》云:“太真初妆,宫女进白牡丹,妃捻之,手脂未洗,适染其瓣,次年花开,俱绛其一瓣,明皇为制《一捻红》曲,词名沿之,曰《一萼红》。”此调足以见杨妃“三千宠爱在一身”,使得“六宫粉黛无颜色”了。调名因人名、地名、典故而易,更添情韵和雅致。
除以上主要的易名方式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易名方式。(1)以篇之字数为调名,《念奴娇》一调,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十句四仄韵,下片五十一字十句四仄韵,因全词正体一百字,变体中亦多为一百字,故该调又有别名《百字令》《百字谣》。(2)调中加“令”“慢”说明体式。宋代词人填词时不喜加说明体式的“令”“慢”等字眼。故因为“令”“慢”的有无而产生了一些不同。如令词有《玉楼春》又名《玉楼春令》;《鹊桥仙》又名《鹊桥仙令》。慢词诸如《水龙吟》又名《水龙吟慢》;《浪淘沙》又名《浪淘沙慢》。再如《卜算子》有令词也有慢词故而又名《卜算子令》《卜算子慢》,这超出了“同调异名”的范畴而属“同调异体”,此处不做研究。调名中加“令”“慢”能一眼看出它的体式,而又有词人故意改之,嫌其不雅,抑或只是每个词人的用调习惯不同,而造成这一不同。此外,各乐志编选的不同往往也产生了词调异名。如《翰墨全书》辑《念奴娇》别名《庆长春》,又辑《蓦山溪》别名《上阳春》;《古今词话》辑《谒金门》别名《空相忆》,又辑《柳梢青》别名《陇头月》;《太平乐府》辑《忆江南》别名《归塞北》等。
词调数量浩繁,异名的情况也相当复杂。调名的改易往往不止一种原因,而是几种原因兼而有之。有些改易的调名成为正名而通用,有些本名仍为正名,虽几经更改仍未能替换正名,只做别名使用。如《忆仙姿》为本名,后改名《如梦令》为其通用名。《钦定词谱》云:“宋苏轼词注: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盖因此词中有‘如梦、如梦叠句也。”[6]在调名的演化过程中,《忆仙姿》的使用数量越来越少,《如梦令》的用调数量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如梦令》替代本名《忆仙姿》成为该调正名。又有调名如《念奴娇》,虽十数次改调仍未能替代其正名。
唐宋词的同调异名现象激发了词的活力。从不同侧面描述该词调的特征,增添了词的情致意蕴。为后人同题材的填词提供了更加贴切的调名,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调名与词意不相符的尴尬问题。同调异名现象扩大了词的传唱度。根据名家名句易调者,不仅利于读者理解新曲,更有助于读者重温旧词,增加了词的传唱度。
词调易名虽能增加词调诗意,却使词调更显浩繁。不同词调出现同名现象,即异调同名。如《相见欢》又名《乌夜啼》,而《锦堂春》亦别名《乌夜啼》,是为异调同名。又如《菩萨蛮》又名《子夜歌》,和另一词调《子夜歌》重名,《木兰花》又名《玉楼春》,与另一词调《玉楼春》重名,均为异调同名现象。异调同名与同名异调宛如一对孪生子,若非仔细分辨,往往容易出现误识,在填词时更要仔细分辨。此外,同调异名现象的存在,客观上反而使得调名更繁杂。见调名而不知其调,调名的原始功能弱化,因此很难为后人所接受。对词调的分调定量分析也造成了一些混淆。
词调易名,是词人为实现“雅致动听”的美学理想以及“名实统一”的词学理想的大胆尝试。虽然让一调多名的现象更为复杂,让词调的原始音乐功能弱化。但是不可否认它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词的情致意蕴,激发了词的生机活力,为后人研究词调提供了丰富的语料。
注释:
[1]万树:《词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2]王奕清等:《钦定词谱》,中国书店,2009年版。
[3]周紫芝:《竹坡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70年版。
[4]贺铸:《东山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5]刘尊明:《唐宋词的定量分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3页。
[6]王奕清等:《钦定词谱》,中国书店,2009年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