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菊歌
2017-02-17杨懿行
杨懿行
(一)
鲁地的秋,说来就来了。
曹州冤句的黄家村,已经被菊黄色覆盖了。这里的菊花是这一带的一绝,菊瓣澄黄,菊香扑鼻,自然引来了慕名求菊的人士——多是一些家丁,移回去供一些大户人家赏玩。他们驾着空车前来,走时载满了盛开的菊花,有同州的便结伴而行。一路上攀比一下菊花的成色,倒也解闷,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能被他们选上的,自然不差;但他们难免要惋惜地叹一两声气。毕竟车上的菊花再好终是凡品。黄家村那堪称“仙葩”的菊花,只长在那一片土地上,连移都没法移啊!
那些菊花长在黄家村一户姓黄的人家里,主人姓名已不可考,姑且称其为黄夫子。缘何?他年轻时读过县学,后来集试未过,也便没得以去京城考试,毕竟腹中有些学问,故称黄夫子。
黄夫子家的菊花确实美得妖异。不但有碗口大,而且黄的浓烈。衣物若沾了菊香,三日不去。所谓仙葩之称倒也非浪得虚名,且这菊花怪就怪在只生于他家庭院。若外人移了去,哪怕从院中取了土,也不日会枯死。
黄夫子已有古稀之年了。养有三子,长子死在了战场上,次子十余岁时得恶疾去了,只剩一个三儿子,却也经常令黄夫子唉声叹气。不单单因为他是个盐贩,有辱斯文,且放荡成性,不愿去科举——此次若非黄夫子逼迫,他还是不去的。还有一件已经压在黄夫子心头四十多年的旧事才是他心中所患。
那时,三儿子黄巢才八岁。一日,黄夫子在院中赏菊,看西风阵阵,菊浪涛涛诗句不禁脱口而出,飒飒西风……“满院栽”和的竟是黄巢,黄夫子刚欲斥责,又转念一想:“且试试他的才学。”便令其续诗,黄巢以八岁之龄不假思索道: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杨氏唐书》载:“太和九年,黄王应运生,菊开春日,斗风十里,八岁成‘他年我若为青帝诗”。有大气象,唐末林宽,叹曰:“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诗。”
(二)
二月的长安,冻雪还未消融。在专为进京赶考的书生们设的客驿中,黄巢翻身醒来,努力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家中,而是在长安。下人送来了热汤,黄巢在屋中盘算着家中的生意。他冠礼后就一直在曹州道上混迹,走贩私盐。二十余年下来在不断的与官府斗智斗勇中练就了一身好拳脚,也积攒下一定家财。这些年的经历让黄巢看的通透:自己最大的阻碍并非其它,正是官府。早些时官差们的围追,现在给官吏们的供奉都让黄巢不堪重负。这次来科举,一是顺了父亲的意思;二是想在曹州谋个一官半职,让自己的生意也方便些。虽然已有三次未中了。 门外传来了报榜马声,黄巢知道新科榜已经出来了。黄巢起身缓步随人流前去看榜,心中也是丝毫没有着落。还未至榜,便有几人迎面大呼小叫而来:“中了,中了!”黄巢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这是京城中几个大豪门的子弟。整日斗鸡,赌钱饮酒,哪怕赴考那几天也毫不收敛。黄巢眉头紧皱,若其所言非虚这科举……
行至榜下,未待细观,却见刚才那几位纨绔的名字高居榜首,竟有一位是新科状元。黄巢恐极反笑,也懒得再去找自己的名字,甩袖而去。他笑的有些冷淡,这么多年,自己竟未看透。所谓科举,已沦落为权贵们的游戏,而自己竟还执着于此。
站在客驿中望着窗外冰雪初融的长安街,那些积雪被人践踏成了黑水,污渍了整个长安。黄巢突然有些想家了,他隐约站在了菊圃中,看到了百花随风飘落,看到了傲菊风姿,他开口了: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诗未被赋完,这是因,由他自己五年后来结这个果。外面有人推门而入,黄巢转身,是自己的外甥林言。“你怎么来了?”林言神色匆忙,快步上前,低声道:“舅舅,王仙芝反了!”
《杨氏唐书》曰:“乾符元年河南涝,百姓流殍。次年,黄王四举进士不第,王仙芝反于曹州。黄王率子侄聚千人响应。同年六月克曹州。”民谣歌曰:“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
(三)
潼关夜。
黄巢独坐于军中大帐中静静等待着。桌前的铜灯之焰,因为风的侵入变的有些飘忽不定。军帐中摆着数盆菊花,是黄巢亲手移来的几株自家异菊。说来也怪,这他亲手所移并随军而行菊花并未像以前那样衰败。
门外响起了战马的鸣声,只见林言身披战甲走进,拜倒在地:“拜見黄王,潼关已破,守关唐军皆降,尚让将军已率兵驻入潼关。”
黄巢点点头:“你且去更衣,稍后来见。”林言恭身退出。稍后换了身素袍,重进。
黄巢轻声道:“军中如何?”林言冷声:“王仙芝的余部们纠结在一起,勾结几大偏将扬言要您退位,说您谋杀了王仙芝,不配称王。”
黄巢却笑了:“终于忍不住了。潼关已破,再不反谁来称帝?”又话风一转道:“控鹤怎样了?”林言回道:“按您的要求入选不到四百人,但个个都是好手,而且绝对忠诚。”
黄巢沉吟了一下:“四百人,够了。”“林言,从今后你为‘控鹤军使。今晚你率‘控鹤杀入右营,提反贼的头来见。”林言又惊又喜:“舅舅,这会不会……”
“他王仙芝先是欲降唐,我未杀他就已是顾了同乡恩泽,结果自己贪功冒进被唐军杀了。他的余部还想谋反?自寻死路!”
一阵冷风吹过,桌前的铜灯灭了。
“去吧!”
……
“禀报黄王,唐将张直方率武官于灞上恭迎黄王。此唐之余孽,可要拿下?”
四日转瞬,长安城不远的灞上,黄巢重新来到了这里,在五年后。
他不是再以一个书生或盐贩的形象来到这里,他着玄色战甲,披猩红战袍,脚下踏金色肩舆,来到这里,以王的身份。
林言屹立在肩舆之下,恭敬地问道:“黄王,李儇跑了,可要派人……
黄巢并未回答。他盯着不远长安城,既俯瞰又仰视,眼神说不出是浩瀚或是空洞。他突然缓缓开口道:“林言,你知道吗?五年前,我在这里留下了半首诗,今日倒可以了结了。”
“待到秋来九月人,我花开后百花杀。”
黄巢顿了一下,整个人的气息变得逼人而锐利。他缓缓从肩舆上站起,望着长安,望着天下。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现在,整个长安,都是我的了!”
《杨氏唐书》载:“中和元年十二月五日,黄王临长安。唐金吾将张直方率文武投降。十二日,黄王入主太清宫。翌日,继位于含元殿,号大齐,建元金统,大赦天下。”
(四)
燥热的蝉鸣声蕴藏的是水冷到极致的杀机,天气越来越闷热,看来不久大雨就会到来了。
“黄王,再不远就是泰山了,可以在泰山脚下的狼虎谷先休整一晚,明日再行进,尚让将军明日能赶上我们。”林言骑在马上追,他亦以不复之前的风姿,身上的铠甲沾满了血污,发丝被汗水所粘连着。
黄巢怔怔地望着远方拔地而起的泰山,良久才说:“走吧。”
很狼狈!军中的物资已近乎断绝,黄巢自己也不过住在一顶半新军帐中。
天已近晚了,空气越发闷热。隐隐刮起了一阵乱风。
军中侧帐中,林言盯着一封战报,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异光。逃不了了啊!
猛地起身,林言大踏步走出,走向主帐。他,做出了决定。
林言掀开了帐门,却有些愕然!帐内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芒。他汗毛耸立,手立刻搭在了剑柄上。
“你来了。”一声轻语自他左侧响起。
火舌窜起,一盏油灯点亮。
林言缓缓转过去,看见黄巢站在桌旁,低着头,左手轻抚着横在身前的剑。
林言有些嘶哑地说:“你知道了。”
黄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仍低头抚剑,轻声说:“林言,我知道,你不服气。在我手下干了这么多年,有汗马功劳,可称王的却不是你,对吧?”
林言的嘴唇抿地很紧。黄巢继续道:“本来狼虎谷就是一个圈套,我知道尚让已经降唐了。等会必有追兵杀来,但我已有安排,至少性命无忧。能带的人不多,你本算一个。我想过你会来,但是你真来了,我很伤心。所以,我的外甥,舅舅可以给你很多,但永遠填不满你的野心。你要用我的人头去获得唐的封赏,这,我不能答应。”
灯光映射下,剑影动了,雷声响了,雨倾盆而下。夜黑了,然后于下一刻,静了。
(五)
《杨氏唐书》载:“中和四年,黄王余部没于狼虎谷。敛尸首,不见黄王及其子尸,其生死所取不得知。
另有坊间言曰:“黄王卸甲遁入空门”。有诗为证: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杆看落晖。
(六)
宁波雪窦寺,据说是当年黄巢出家的地方。我去过宁波,但未曾去亲眼看过这寺。也许,写历史的故事只能如同在河中捞出石块串链,你永远拼布出石块最初的模样。
(作者通联:郑州外国语新枫杨学校 高二(26)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