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平小小说三题
2017-02-17余清平
余清平
深秋的时候,树叶黄了,红了,落了,这时候,柿子就像孩子手里拎着的灯笼,不,更像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很诱人。
林场有棵柿树
这是一棵柿树,与其它柿树没什么两样,枝繁叶茂,欣欣向荣。如果要找出它比同类有优越——是它离林场大门最近,能与领导亲密接触。
这不,这个六月初,场长陈旭荣接到省办公室主任来电,说省厅新上任的梁厅长要来看看。陈旭荣放下电话,立刻行动,带领职工,紧锣密鼓地将房前屋后的杂草垃圾清除干净。
三天后,中午时分,几辆甲壳虫般的小车沿着那条悠闲自在的公路爬过来。陈旭荣招呼大家列队欢迎,自己则快速越过场房越过操场还越过一公里多路,伫立在山垭口。
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省林业厅一把手梁厅。陈旭荣行了个非常标准的军礼:双腿并拢,腰挺直,头昂起,左手贴住左大腿,右手斜斜举起,手指尖高过耳际。
梁厅是军人出身,看到陈旭荣向自己行军礼,微笑着习惯性地举手还礼。梁厅来了,自然也是先考察一番指导一番,然后才是亲民活动。梁厅就拉着陈旭荣的手站在柿树下,随着摄影师相机不断的“眨眼”,两人的微笑一起被摄像机珍藏了。
照完相,梁厅随和地又问开了:“小陈,这棵树长势不错。”陈旭荣哈腰回答:“是的,厅长,这棵树已经有二十几年树龄,这儿土肥,柿树不要命地往上窜。”梁厅仔细看了一会赞道:“确实是棵好树,树叶宽厚肥硕,树干坚韧粗圆,树枝盘曲虬龙,但不知挂果如何?”陈旭荣赶紧回答:“场里的柿树挂果都很理想,但这棵树更多,这么说吧,厅长,深秋的时候,树叶黄了,红了,落了,这时候,柿子就像孩子手里拎着的灯笼,不,更像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很诱人。”
哦,梁厅微笑道,还很有诗意,若有这么大一棵柿树栽在院子里,晚上坐在柿树下看星星,那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梁厅在部队就是文书出身,手中一杆笔也倾泻出不少佳字妙作,听陈旭荣这么一描述,颇有些神往。
吃过便饭,梁厅又问了许多员工的生活情况,指示了一些育树造林的工作,才坐车走了。送走梁厅,陈旭荣就召开紧急干部会议,说了梁厅刚才的神态。大家一致认为,将这棵柿树送给梁厅,才是物尽其用。
一个月后,陈旭荣召集几个骨干刨树。刨树也得讲究技巧,必须稳其根须,去其枝叶,但不能伤其根本,更不能抖落树上的果子。对于这项技术,林场里个个都达到技术员的水准。但陈旭荣还是不放心,一个劲地吩咐根盘再挖大一些,根须留多一些,树叶树枝裁剪恰当一些,刨树要小心一点。
待根须用稻草搓的绳子稳固后,待枝叶整剪完毕,陈旭荣让司机小刘将场里唯一的那部130车开来。可是,老爷车耍起了老爷脾气,“搁滩”了。陈旭荣人急智生吩咐小刘,快去附近村子租一台手扶拖拉機来。
一百多里路,晌午时分就到,可是,大家傻眼了,城里规定拖拉机白天不许进城。虽然是给梁厅送树,但守卡的依然不给方便,一行人只得在路边找处地方停车,买几瓶啤酒和花生,就着阳光边喝边等。
终于等到灯光接替了阳光,几个人才活动活动被晒得晕晕的筋骨,坐上拖拉机。城里的道路可不像乡村的道路,乡村的路虽扭来扭去,九曲盘旋,但就那么几条,依山势就不会走错;城里的马路虽宽敞得像大江大河,趟来趟去的却摸不到北,几个人问来寻去,终于在凌晨前找到梁厅的家。
梁厅睡眼惺忪地开门,一看是陈旭荣几个,讶异道:“你们这么夜了来,有急事需要我帮忙吗?”陈旭荣一听到梁厅问话,疲劳即刻扔到臭水沟里,举手敬礼说:“报告厅长,我们给您送树来的。”“送啥树?”梁厅讶异。“就是让您看到星星会眨眼的那棵柿树。”“咳,小陈,我就顺口说说,再说,我就是想要这棵柿树,可家里也没有院子栽这棵树。”
见陈旭荣愕然,梁厅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太太从家里拿出几百元递过来说:“这样吧,小陈,刚建好的那公园还缺绿化树,我买下这棵树给市园林局送去,还有,你们一定饿了,都快进来弄点饭吃了再回去。”
回到林场后,陈旭荣沮丧之极,那个被挖走柿树的树坑像一只硕大的眼睛天天瞪着他。
贯市李
贯市李,武功卓绝,六大镖行之首。一天,他接到知府手谕,说太后来山西“微服私访”,让镖局护卫銮驾,并强调,这事不可让人知道,否则,抄家灭族。贯市李心领神会,即刻带领众镖师招募乡勇修缮关隘,驻关而守。不几日,慈禧与皇帝一行狼狈而至。贯市李让过他们,继续留守。因为贯市李打听到太后是给八国联军迫出京师的,他在此,阻挡鬼子。
十天后,洋鬼子没有追来,倒是知府又来了手谕,令贯市李火速赶去保护太后,说各地义和团蠢蠢欲动,要刺杀太后。当时太后一行不过千人,除了王公大臣就只有几百护军,情况紧急,调兵远水难救近火。
原来,狼狈逃窜的太后很恼火,认为自己今日之耻是拜义和团抗拒洋人所赐,为了讨好洋鬼子不追杀自己,遂颁下懿旨屠杀义和团以示好。懿旨颁出,大批团众被官军虐杀,山西义和团啸聚一起,奋起抗击,堵截慈禧一行。
贯市李以前走镖时与义和团结有梁子,此时听说他们聚众围攻太后,哪里忍得住,连忙率领镖局人马赶去,以护圣驾。
这一天,他们寻到一个叫李庄的村庄,正遇着村里办丧事,贯市李便打听慈禧的行踪。村民听说他们是寻找一对母子的,便群情汹涌,拿刀的拿刀,执棍的执棍,一片喊杀声。贯市李从村民的叫喊声中隐隐知道慈禧一行与村民起了冲突,便拔腿就跑,免得惹上麻烦。
贯市李郁闷之极,不过,这倒也给他提供了一条信息,得知慈禧母子的消息。沮丧的贯市李便循路追赶,终于在一道山坳里,看到两个跌跌撞撞的人,各自拄着一根棍子。
两人都是汉服装束,面容憔悴。村妇穿着蓝夏布衫,脑后的发髻一缕一缕散着;男子黑色长衫,裹上黑布战裙。两人都是一身尘土,贯市李认得,正是被冲散的慈禧母子。
贯市李与众人连忙跪下,山呼万岁。这时,四周传来喊杀之声,是一股义和团众追来。贯市李挥动钢刀,只见刀光霍霍,数十人不得近身,终于驱散义和团众,又护着太后母子一阵疾走。渐渐地喊声没了,太后这才将手抚摸着胸口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说,哀家实在跑不动了,哀家要休息一会。
坐定后,太后又自言自语,那些刁民,哀家只不过想吃些野菜,让他们去采摘野菜,他们没来由跌死了人倒怪到哀家头上,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哀家没让他们去死。哀家现在这样被拳匪撵着走,都是他们引起的,他们与拳匪同罪。
太后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原来慈禧一行遇到一股义和团,大家被冲散,慈禧母子与太监张天顺三人跑到李庄。张天顺向地方里保亮出太监身份,迫得里保派人去采摘野菜讨好太后,不料这一带山高坡陡,跌死跌伤几个村民,引起村民愤慨。
现在,慈禧意识到安全了,即刻恢复往日的威仪,也不再叨叨。贯市李见了,连忙拿出携带的美酒和酒碗,斟满递给太后和皇上。慈禧赞道,爱卿其心可嘉,是大清臣民的楷模,与那些刁民有天壤之别,哀家赐你正五品带刀侍卫。
贯市李听了,毫无喜色,反倒惊骇无比。他知道慈禧脾性,是睚眦必报的人,必定会秋后算账,自己何不趁此为李庄村民说情。贯市李旋即跪下,三叩九拜,谢太后赏赐!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
卿家平身,你有救驾之功,有啥要求,哀家准奏就是。
贯市李连忙叩谢,皇恩浩荡,请太后赦免李庄村民惊动圣驾之罪!
慈禧目光锋芒闪动,缓缓才说,好吧,准奏!爱卿,哀家“西巡”了这许多时日,也累了,你想想法弄两乘轿子,哀家母子坐着轿走。
贯市李连忙答应,一路上尽心尽责伺候。直到一行人到了西安,贯市李才告辞回乡。
一天,朝廷一骑飞至,是慈禧亲赐御酒奖赏贯市李。侍卫打开瓶盖,顿时清香扑鼻,他斟满一杯,毕恭毕敬呈给贯市李。贯市李接过喝了,忽然肚如刀绞般疼痛,方知道酒中有毒,不一会儿,一代豪侠就此殒命。
与此同时,李庄遭遇屠村之灾,罪名是全村皆拳匪,罪当诛。
刚 子
刚子大学毕业回了老家,选择植树造林。刚子的老家叫靠山坳,是个丘陵地带的山村,离市区不很远。别的平原村早被开发商征收了,建起了商住大厦,独靠山坳依旧没变化。刚子说,变不变不是天说了算,是人说了算。
回家后,刚子就一头栽进林子,与林子融为一体。村里只有无法去城里打工的老人孩子,刚子的回归,给村子注入了活力,靠山坳显得年轻了。
刚子说:付出努力,就有收获。于是,他就将村里那些荒坡荒地栽了树,也不知有没有主,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没人去阻止他。村干部反倒鼓励他支持他,市林业局还派人下来了解,作了实地调查,每亩林也有奖励。几年下来,刚子就见了成绩,他栽下的白杨树一棵棵见高见大。
这不,刚子接到在市旅游局当科长的同学的电话后,更忙得不見人影,与太阳比早起,与月亮比晚归。娘看他很疲累,问他树已经长大了还忙些什么?刚子笑笑回答:娘,树长大了更要好好看护,杀虫防火,哪样也不能落下。
娘说:就你是个大忙人,快吃饭。说完,拉出小桌子,摆上两碗菜肴和筷子,盛上饭。
刚子将手里的斧子锯子木锤放到柴房,返身看到娘摆在桌子上的饭菜,还有灯光下老娘鬓白似雪的头发,偌大个人,鼻子一酸,声音发颤:娘,您受苦了。
这孩子,娘养您二十好几,都不见你流猫儿尿,今儿怎么啦?快吃饭。
刚子收住泪,抱起娘转一圈:有娘的孩子是个宝!好嘞,听娘的,吃饭。
刚子舒服地坐在娘给摆的椅子上,端起饭碗,夹着菜肴往嘴里送。嘴嚼声听得娘眉里眼里都是笑。娘一边笑着一边将镬里的菜装到碗里问:最近也不见你与娟子来往,是不是又得罪人家了?
娘,您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吧,我得罪任何人,也不敢得罪您未来的儿媳妇。
那,咋不见你带她来家里吃饭?
娘,我忙着呢,没时间请她来家吃饭。
又欺负娘,娘老了,什么事都不晓得,是吧?你这几个月忙得人毛也不见一根,我怕委屈了人家娟子,中秋节拿了些鸡蛋去她家里坐坐,娟子的脸色很难看,像病了一般,你这家伙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娘与你摊开了,你若对不起娟子,我可不答应的,看娘不剥了你的皮!
好好,我的老娘,您放心,刚子边说边去了厨房,打水洗澡,娘,看把您急的,我与娟子好着。
对话每每如此,娘拿刚子没办法。
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几辆黑色小车开进了村部,直到晚上,小车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第二天,靠山坳沸腾了,村民争相奔走:这下好了,我们靠山坳也终于被征收了。
原来,靠山坳村离市区不是很远,但地处丘陵,终于被开发商相中了,搞旅游项目,建旅游别墅。别的村民听了兴高采烈,刚子依旧一言不发,去林里忙乎他的事。
这一天,开发商代表在旅游局领导的陪同下来村里与村民洽谈合作意向,田地按亩补偿,双方都没意见,但在树木的补偿这卡壳了。开发商坚持按一亩多少棵树平均计算,村民则要按砍伐的树清点。刚子见双方各持一词,遂笑着说:这事好办,大家将树砍了,按树蔸清点不就得了。
大学生书没白读。大家都点头同意,说这是个好办法。
两个月后,各家派人与开发商一起去清点树蔸,大家很奇怪,补偿最多的是村东头的菊花家。她老公几年前脑溢血走了,她一个人拖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一个患病的婆婆,生活很不容易。
不过有一个怪象,菊花家林子里的树蔸似乎没有根,像是被埋入土里的木桩,村民们看出了,但没有人点明。倒是刚子听到娘咕噜一句:刚子,你做的好事,明天去将娟子接过来吃饭,娘想她了。
后来,刚子常做噩梦。一个晚上,娘拿了两万多元递给刚子说,崽,这是卖树的钱,给人家开发商送去,做好事也不能走歪路。刚子愣怔了,娘咋知道菊花家那树蔸是我做的假?
傻崽,瞒得了城里人哪瞒得过村里人。
刚子结婚后,成立了一个工程队,质量和交期都很守信用,开发商都愿意与刚子合作。做了老板的刚子对人说,我娘是最好的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