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杨绛三十多年
2017-02-17李迪欧阳云霜
李迪欧+阳云霜
2016年5月25日,作家杨绛于北京协和医院去世,享年105岁。走过世纪风雨,杨绛经历了太多坎坷,但难得的是,她一直平和以对。与杨绛一家颇为亲近的付研得知噩耗时,她都有些不敢相信。从两年前开始,杨绛就在反反复复地住院,经历过几次凶险,最终都顽强地挺过来了。“我总觉得奶奶不会死,她是那么有生命力,那么坚韧不拔,我觉得她能闯过这关的。”付研感叹说:“几十年来,她的坚韧让我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生命活力。”
“我们把杨绛当亲奶奶”
付研是名大夫,也是泰康燕园康复医院院长,她爱人叫施亮。施亮的父亲是已故翻译家施咸荣,而施咸荣正是钱锺书挚爱的学生之一。
付研回忆说,与杨绛一家结缘,是在30多年前。当时她和施亮确定了关系,便被带到了爷爷奶奶家(即钱锺书、杨绛的家)。“记得奶奶对我和施亮的恋爱经过最感兴趣,放松下来后,我跟奶奶聊得特别投缘。”婚后,每逢过节,付研的婆婆都要做很多上海菜送给钱锺书、杨绛吃,跑腿的一定是付研。“因为常去,慢慢地,我就把他们当亲爷爷奶奶了。”
几十年间,两个家庭共同经历了很多事。1993年5月,付研的公公施咸荣病逝,第二天,钱锺书写来一封唁信:“昨日得知咸荣逝世,不胜惊悼。数十年至交,临终未得诀别,尤为悲感。我自动手术以后,衰朽愈甚,一时未能康复。杨绛失眠减食,亦成病妪,本拟闻讯即造尊府慰唁,而实以精力不胜,稍待异日。先此草函,尚望节哀顺变,料理大事。指痛不便多写,书难尽意,即颁阖家平善不备。钱锺书、杨绛同上。”
这年11月中旬,也就是钱锺书生日的前几天,付研和施亮去钱家送菜。手术后的钱锺书颤颤巍巍,消瘦了一大圈,面容憔悴。当时杨绛刚好出门了,他对付研和施亮说,自己来日无多了,他的一切国家会管,最担心的是杨绛。“拜托你们多照顾奶奶!”钱锺书反复嘱咐着这句话。付研说,她觉得钱锺书这是把杨绛的健康交给了自己。这么多年来,她既是保健大夫,又是孙女。
三年半后,1997年正月初一,付研和施亮去北京医院看望病榻上的钱锺书。那时,杨绛已得知独女钱瑗患癌晚期,钱锺书被瞒着,却也有所感觉。他总问杨绛:“阿圆(钱瑗昵称)怎么不来看我了?”杨绛不得不编出些话,先瞒住他。问了几回,钱锺书不再问了,却用一种忧愁的目光望着杨绛。付研记得当时杨绛说:“那种眼光是很难受的,让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1997年3月,钱瑗病逝。付研和施亮参加完钱瑗的追悼会回来,保姆小吴阿姨对他们说,杨绛没吃午饭,自己劝她多少吃一点儿,下午还要去医院看钱锺书。杨绛凄恻地说:“我怎么吃得下去呢?这时候,我女儿的血肉正在炉子里被烧着呢!”
1998年12月,钱锺书病逝。付研拉住杨绛的手,哽咽失声。杨绛却急促地劝说:“别哭,别哭!爷爷不喜欢别人用哭声送他。”施亮回忆说,虽然接连遭受亲人离世的打击,但他从未见过杨绛流泪,也许因为,眼泪是透明的血,它淌在心里了。
“最才的女,最贤的妻”
杨绛,本名杨季康,是我国著名的女作家、文学翻译家。
她1911年7月17日出生于北京,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同年考入清华大学研究生院,攻读外国语言文学专业并邂逅钱锺书,三年后两人喜结连理。
杨绛精通英语、法语,后又自学西班牙语,她翻译的《堂吉诃德》至今被公认为是最优秀的中文译本,并因此于1986年荣获西班牙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
杨绛终年笔耕不辍。钱锺书离世后,年近九十高龄的她开始翻译柏拉图的《斐多篇》;2003年,《我们仨》出版问世,这本书写尽了她对丈夫和女儿最深切绵长的怀念,感动了无数中国人。时隔四年后,96岁的杨绛又推出一本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
相较于文学路上的平顺,杨绛的生活可谓过得坎坷。所幸,豁达的她一直懂得如何坚强乐观。文革中,杨绛曾因迫害被发配到文学所的厕所做清洁工。这事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一定会有满肚子怨气,杨绛却在“颠倒”的境遇中找到了快乐。
她自费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个小拖把,还带了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以及大小两个盆子,每天在十几个厕所认真清洗,将所有器具都洗出了本来面目。所有人都赞叹她的活干得漂亮,厕所不像厕所,倒像一座座温馨的小宾馆。忙完工作后,她便悄悄坐在厕所看书。
同是文革期间,有人写钱锺书的大字报,杨绛就在边上糊一张小字报,逐条澄清事实。让翻译家叶廷芳印象深刻的是,当时在外文所召开的批斗会上,很多人都低着头不敢吭声。只有杨绛,当批斗钱锺书时,她迅速起身辩护,甚至跺着脚执着澄清:“你们说的不是事实!”后来杨绛被人剃了“阴阳头”,钱锺书着急地问:“怎么办?”她淡然,连夜赶做了发套,第二天照常出门买菜。
生命的韧劲,在杨绛的百年人生中淋漓尽现,远比网上疯传的“鸡汤文”丰富、厚重。上海沦陷时,她曾被叫去日本宪兵司令部接受盘问,出门不忘带一卷《杜诗镜铨》,见到日本人,她先笑说:“杜甫的诗很好啊”;生孩子住院,钱锺书生活自理能力差,不小心砸了台灯、拔下门轴上的门球,杨绛只说:“不要紧,我会修”。
在百岁之际写下的散文集里,她说,自己一辈子“这也忍、那也忍”,无非是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内心的平静”。而其夫钱锺书用这样一句话评价妻子:“最才的女,最贤的妻。”
淡泊宁静,造就百岁先生
杨绛的知足常乐、淡泊名利,与她的文学作品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付研说,杨绛有时就像个孩子。记得有一次,楊绛笑眯眯地对付研说:“今天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我自己,这么老了呀,我还觉得我很年轻。”这些快乐付研现在回忆起来,难免带着些许伤感。
“我觉得对她特别亏欠。我在医院工作特别忙,每次去她家都待不了太久,可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过得非常快乐。奶奶总会给我讲些往事,她每次都讲得特别高兴,我每次也有很大收获。她的言谈举止中,有很多的哲理,就连我这样一个不爱写作的人,也会受到她的感染,去写一写东西。”
杨绛的乐观和坚韧,支撑着她挨过了爱女与丈夫的离世打击。付研说,当时的杨绛不仅要承受亲人离世的痛苦,还要抗衡市侩们对钱锺书名气的利用,应付着一桩桩意想不到的事件……“每次跟奶奶聊天,都会被她的坚韧所感动,被她的善良所浸染。在这浮华的世界,这种纯朴,这种刚毅,这种奉献和真挚的爱,使我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一种生命活力。”
更为可贵的是,早有名气的她一直秉承着简朴低调的生活态度,却大方地做着慈善。
2011年大年初一,付研和施亮照例去给杨绛拜年。杨绛穿着几年前已故亲家母送给她的毛衣,袖子补了很多补丁,俭朴却也整洁。付研说,老人家的主要收入都捐给学生们了。
当年钱锺书去世后,杨绛以全家三人的名义,将高达800多万元的稿费和版税全部捐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了“好读书”奖学金,帮助贫困的学子,自己什么都不要。杨绛的家从没装修过,布置极其简单:走进家门,先是一排书柜,书柜上都是书,房间中间有个大大的写字台,老人每天都在桌前写大字。
杨绛有篇散文名为《隐身衣》,文中提到,她和钱锺书最想要的“仙家法宝”莫过于“隐身衣”,隐于世事喧哗之外,陶陶然专心治学。
早年间,她也曾借翻译英国诗人兰德那首著名的诗,写下自己无声的心语:“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摘自《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