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书」之出山记
2017-02-17赵露淇长沙市明德中学K385班指导老师马臻
文/赵露淇(长沙市明德中学K385班)指导老师/马臻
「妖书」之出山记
文/赵露淇(长沙市明德中学K385班)指导老师/马臻
(一)
睁开双眼,视线渐转明晰。
夜色被局促在方圆十米的洞口,月光清冷,透过洞口肆意伸展的枯枝,幽幽地洒在坑底身下这阴冷潮湿的石头上。我所栖身处竟是坑底地下暗河里悬于水面一块一米见方的礁石。黑色的水流,翻涌,旋回,咆哮着奔向漆黑的地底深渊。我惊诧着,犹疑自己为何身处如此绝境,顶上的树枝却无风自动起来,婆娑着,洒下纵横交错的树影,在水上、石上竟扭曲盘绕成千万条蠕动的水蛇,骇人地扭来。猝不及防间,脚背感觉黏腻湿凉的蛇的躯体缠绕而上,我惊呼出声,仰面,又跌入了无尽的暗河……
“又做恶梦了?”师傅伸指轻弹我脑后天鼓穴, 让我缓缓定下神来。“师傅,为什么我老是做这样的恶梦呢?”“因为你内心有恐惧。”“我内心为什么会有恐惧?”“因为你修道不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所以无法处理自己的恐惧。”我似懂非懂,又缓缓地合上了眼帘。
我是个弃儿。15年前,一个大雪封山的早晨,师傅把尚在襁褓的我从门口抱入道观。说是道观,其实不过是陇州龙门山后面的两三间破茅房,名为“静虚观”。师傅在道观旁开垦了一块菜地,种菜暇余便教我道法。道观在山下还有几亩薄产,交由了张大伯耕种,每至秋收, 张大伯便会挑三石大米送来“静虚观”。
大定二十八年,再七天就要立冬了,却还不见张大伯送粮食来。师傅说:“下山吧。”我欢呼雀跃:“真的吗?我也可以一起下山?”“只是下山罢了,会回来的。”师傅面相沉寂。然而我仍是为此兴奋了整夜。
(二)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我随师傅已踏上路途。长途跋涉,来到张大伯的家。屋子没有亮灯火,叩门好一会儿,院子里才有了动静。张大婶面容憔悴地开了门,乍见师傅竟声泪俱下。张大婶说,年初金兵攻下陇州,大儿在城破时身亡沙场。金人
完颜斜也任陇州刺史,苛捐杂税、重徭强役,张大伯和豆寇小儿被征往修筑防务,田地落得一片荒芜。如今,村里人心惶惶,年幼的男娃儿都不敢抱出门去了……
晚间,张大婶收拾了西厢房供我们借宿。经由师傅几番劝慰,张大婶才稍微放宽了心,回了房去。
我与师傅和衣而卧,没有想象中的鸡鸣犬吠,热闹集市,这次下山虽然新奇,但白天的长途跋涉却着实令我不堪困乏,反顾师傅却是没有丝毫睡意的样子,仰头沉思着。我终是耐不住身心疲惫,昏昏沉沉睡了去,却又做起恶梦来。
梦里到处都是蛇,吐着鲜红的信子,铺成一片海,掀起一阵浪潮向我涌来。我应该施法,然而手瑟缩着抬不起来;突然之间,蛇群变化成了一张一张狞笑的面孔……我只能僵在那儿,愣愣地看着,看它们挪近,看它们触到我的脚尖……
我猛然惊醒,气喘不止,转头望见睡在一旁,面色平静的师傅,缓缓吁出一口气来。外头还没有半点亮色,万籁俱寂,只听风声。心神稍稍安定,我刚欲侧身睡下,却听得院内一阵骚动,张大婶的哭腔旋即响起:“你们又来做……做什么?家里,男娃儿……家里已经……已经没有男娃儿了……” 居然是金兵。我唤一声师傅,没有回应。
我拈上拂尘,推开房门,径自一人步入院落,然而入眼帘的却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半敞开的院门口,被吓得面色铁青、频频屈膝的张大婶。没有金兵?我心中诧异。莫非是妖?可凭我都看不见它的真身!而且若真如此,那可大事不妙了,我想,得先把师傅喊来。我转身时,一条鲜红的信子却从门扉处吐出来。
我前脚刚踏入西厢房,坍塌之声就从背后传来。惊起回眸,密密麻麻的蛇从墙头,从门脚,从土缝里钻出来。张大婶还在那儿!我心下一凉,大喝道:“张大婶!”然而来不及了……冷汗浸湿了我的道袍,四肢开始发软。我眼睁睁地看着张大婶惊恐的面庞一点一点淹没在蛇海。我跨步到师傅床旁,仅有的幸存着的一点意识支配着我拼命地推动师傅——我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师傅却面色安然,没有一丝要醒的迹象。窗户被猛然破开,我仿佛已经看到置身蛇腹的惨淡景象了……
(三)
“睁开眼睛吧。”——不知过了多久,耳际响起师傅的声音,我渐渐地回过魂来。睁开双眼,师傅手持拂尘立于身前。
“难道是我醒在梦中?”
“是你的心魔作祟。”师傅淡淡地说。
“可是,可是……”
“可是方才你连一个小小的拂尘都举不起来。”师傅继续云淡风轻。“而关键,”师傅转过身来,脸色不起半点波澜,“在这里。”说着,师傅举起拂尘叩了叩我的心口,然后便转过身去,自个儿躺下睡了,再没看我一眼。
我就那样待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迈开轻缓的步子,自房门走到院子去。卧房的门半掩着,张大婶安然无恙,睡得正香。幸好,我叹口气。几近圆满的月亮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丝丝缕缕的薄云敛去了它的清辉。房子周围的田埂边,有稀稀拉拉几棵树,盎然静立。我轻轻地走回房去,然而不由得心中一紧。
我和师傅的简陋包袱好好地放在床头,我和师傅的拂尘好好地摆在枕边,没有了师傅的踪迹。师傅走了,只在席上留下了他家的祖传宝贝——《妖书》。
我翻开《妖书》第一篇《出山》,上面的字迹遒劲清逸,应该是师傅的笔迹。“降妖之术,首在降心。妖者,万物幻化而成也。天地两分,半为神圣,半为妖魔。人心两分,半为圣明,半为恶魔。所谓妖者,天地邪恶之气与人心邪僻之情相融而成也……”
我明白了师傅的意思。
(四)
东方显现第一抹亮色时,我跋涉至龙门山山腰。抬头仰望,我想心魔也许就像天上的云朵,张大婶看那云朵像金兵,我却觉得是恶蛇。
正想着,不远处的草丛里“嘶嘶”声响起来。万绿丛中一点红,那血红的信子稍事吐露便是分外刺目,接着丑陋凶恶的细小头颅就半探出来,只有一条,还难得如此谨慎,它们当真是怕了我?嘴角的笑更恣意几分。我先下手为强,上挑拂尘,回旋弧空,借势发力,一道气刃横穿飞去。刹那间,那蛇以迅雷之势一扭身形与攻击擦身而去,直冲着我似离弦之箭般来了。我顿时一慌,退后一步,再转拂尘,即刻凝神,又是一击猛刺,击中了它。蛇回身一旋,钻入了树丛,我拔步追去,赫然发现树丛中的蛇变得更加庞大了,遍体通红,且嘴角有一抹诡异的笑容。
我凝神聚气,与蛇对视着,却见这条诡异的红蛇不断地分裂着。那笑容愈发地艳丽邪恶了,且渐渐幻化成人形,我仔细一看那眉目之间竟越来越像我。妖蛇们互相缠绕舔舐,有时撕咬,有时媚笑,那目光都注视着我,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邪祟之气。恐惧像溃堤之后的潮水,在我心头汹涌泛滥,我止不住双手阵阵发抖。《妖书》第一篇《出山》里的记载浮现在心头:“学道之人,若其心中有邪祟之气、恐惧之情,则易空虚软弱,为妖所乘,夺其本心。降妖之道,首在去其心中邪祟之气,方能浩然正大,顿悟死生,直视妖物,看透虚幻,无怖无惧。
所谓妖者,人心本有之邪祟恐惧耳……”
我凝神聚气,运起师傅所授功法,睁大眼睛,直视眼前的蛇妖。恐惧和勇气在我心头猛烈交战。破釜沉舟, 我默转心诀,断杂念,去邪气,忘死生,步步向妖蛇走去。那妖蛇眉眼迷离,幻化万千。我大喝一声,按《妖书》所示,潜运心术紧锁妖蛇之眼,直刺过去。“轰”的一声,我似乎击中了那双潜伏在我内心深处的恐惧之眼,我心头一喜,不料妖蛇四散如网,突然将我紧紧缠绕,向悬崖边滚去。
我喃喃地道着不可能,想使动拂尘,却愈加不如意。眼看着已然退到了悬崖,破釜沉舟,身子一翻一旋,手腕一抖一转,最后一击闪出。那蛇,蛇尾一翘,蛇首一顶,拔地而起,直直坠向山崖……
凌厉的风划过我的身躯,系在背后的包袱悄然离身,东西在空中散落开来,与我一同坠落。师傅的拂尘,正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
(五)
“你本非弃儿。”熟悉的嗓音响起。后背猛然被什么东西托起,千丝万缕。这就是临死前会出现的幻觉么,我勾了勾嘴角,淡然地合上了双眼。
“十一年前,你四岁那年,我感受到强烈的血腥气下山除妖。那是一只极其阴险狡诈而又冷血嗜杀的蛇精,我赶到时,只有试图勒死你的蛇和差点丧命的你,你身边是全村人的尸骨,包括你的父母、兄长……再三考虑下,我施法洗去了你的记忆。我斩杀了那妖,它却在你心里种下‘恐惧’的种子,成为将来你必渡的劫,时至今日……
“恐惧”是一类无处不在,无人不有的妖,它潜藏在人们的心中,大千万物都与之相交。若是常人,轻则不过几个恶梦的小事,重也只是出现幻觉罢了,而你却因此而例外……”
似醒非醒,似梦非梦。我睁开双眼,却被阳光晃得刺目。日光倾泻在身下温热的石头上。我所栖身处是崖底小湖里,悬于水面一块一米见方的礁石,清冽的湖水徐徐流动,源源不绝。
两肢浸在水里,冰凉的触感让人心生惬意,搅动双腿,水波不兴,各种各样的鱼儿环绕着我游动。顿时醍醐灌顶,若是我也能似这般波澜不惊,淡然处事便也无所谓受制于心魔了吧?我站起身来,深吸呼气,沉静,沉静……
一团黑色阴影悄然出现在我附近的水域,“腾”的一下直至我跃出水面来。不惊不怒,不惧不哀,我从容立定,双手后背,拂尘自然垂落。我缓缓闭上双眼。“沙”,那蛇刹那间化作一抹沙尘撒落在湖面,转瞬即逝。
披着日光,我从容走下山去。包袱里那本《妖书》散作袅袅青烟,悠悠然冒出来,在我走过的路上升腾,升腾,凝形成两个缥缈的大字——
“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