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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失落的写作和阅读方法①

2017-02-17梅尔泽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1期
关键词:施特劳斯主义哲学

梅尔泽 万 昊 译

一种失落的写作和阅读方法

梅尔泽 万 昊 译

显白的和隐微的,形容词性, (哲学史类):第一个词的意思是“外在的、表面的”,第二个词的意思是“内在的、里面的”。古代哲人们有两种学说,一种是外用的、公开的,或者说是显白的;另一种则是内传的、秘密的,或者说是隐微的。

——狄德罗的《百科全书》

……所有哲人都十分乐意接受了这两种学说之间的区分,并凭借这种方式信奉与其公开教诲相反的秘密观点。

——卢 梭

我们现代人信仰进步(progress)。但即便是我们也必须承认,时光的流逝不仅带来智识进步,也导致智力衰退;不仅带来知识上的发现,也导致思想上的僵化、拒斥和遗忘。而前者自然而然吸引人们的注意,令人印象深刻,而后者则受到忽略。各种发现、探索无人不知,而忘却、遗漏则隐没无形。

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书籍赞颂人类发现了许多重要现象。我则要考察人们对某个现象的遗忘。

1811年10月20日,歌德写信给一位朋友,谈到他亲眼所见人们正在遗忘某些东西:

在上世纪后半叶,人们不再区分显白与隐微。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恶行,甚至是一场愈发蔓延的灾难。

歌德在此宣称,西方社会的智性生活正在逐渐经历一次陌生而不幸的转变。人们以缓慢的集体失忆的方式,悄然忘却某种众所周知的现象——哲学式的隐微写作。这是指一些人因为害怕迫害,或出于其他原因,以种种符合传统的虔敬文字作为掩护,根本上却在“字里行间” (between the lines)交流各自的异端思想。

歌德的警告虽不受重视,却被证明是富有先见之明。他在哲学层面上所指出的这种遗忘现象将在下一个百年中持续蔓延和恶化。其实,隐微写作在18世纪上半叶仍十分出名,可以公开讨论,并几乎得以普遍践行(就像自古以来那样),前文狄德罗和卢梭的引言也表明了这一点。在下文中,我们将为这两种论述找出百倍的类似说法。这种广为接受的现象在19世纪的进程中逐渐遭到遗忘了,而20世纪则干脆宣称其为一个神话。

对隐微写作的重新发现主要由施特劳斯(Leo Strauss)完成。他是芝加哥大学的政治哲学家,从上世纪30年代末开始就这一主题发表著作。正如科耶夫(AlexandreKojeve)对这一成就的感谢词所说:

施特劳斯使我们想起自19世纪以来就被轻易遗忘的观点,即人们不应该仅仅从字面上理解早期时代伟大作家们所写的一切文字,也不应相信他们在著述中会畅所欲言。

我并不想恢复隐微地写作,却试图复兴隐微地阅读——一项至关重要却丢失已久的哲学素养

然而,施特劳斯恢复隐微主义的努力基本上被置之不理。

我是对往事的一次追忆和挽回。它试图更清晰地展示、记录,尤其是扭转(如果可能的话)这一不同寻常的遗忘行为。我旨在恢复人们对隐微书写的总体认可:19世纪以前的西方主要哲学作家曾普遍践行隐微写作;而隐微地写作出于多种原因。在此,我的目的不是激发人们热爱隐微主义(我本人并非它的爱好者),也不是鼓励人们从事隐微写作(我也并不这么做),只是帮助人们认识、领会并接受隐微主义在历史上的真实存在以及它确实对西方两千多年智性生活中的全部行为有着巨大影响。我并不想恢复隐微地写作,却试图复兴隐微地阅读——一项至关重要却丢失已久的哲学素养。

我也不是要探明一脉相承的思想家中每个人(或任何一个人)个别、具体的隐微教诲——我这部综述性的著作做不到;要完成这项工作,我们得一丝不苟地一次只讨论一名哲人。所以,我不是要写《古往今来的隐微奥秘大揭露!》,只不过是要说《隐微写作已被忘却,让我们重新认识它》。这种研究对当下来说已经够用。

至此,我还没有出示能证明这项古怪实践真实存在的大量证据,读者当然会对我的价值持保留意见。不过,我们至少应该明白我论题的重要性。以下是其重要性的具体体现。

如果哲人们隐微地写作,而我们并不隐微地阅读他们,则我们必然会误解他们。我们会系统性地自绝于他们思想中最不正统、最富原创和最自由的部分

如果我们能证实,过往的大多数哲人习惯在习俗的(conventional)观点表面下隐藏自己最重要的想法,那么我们最好能认识这一点。如果哲人们隐微地写作,而我们并不隐微地阅读他们,则我们必然会误解他们。我们会系统性地自绝于他们思想中最不正统、最富原创和最自由的部分。

这危害已然不小,却还没完。我们不但会误解每一个思想家,而且随着这类错误的积累,也将误解以下事项:思想家之间的关联、思想如何随着时间发展和西方知识史的整体进程与意义。这些误解对现代哲学特别具有破坏性,因为现代哲学或明或暗地依赖于某种“历史理论”,依赖于对哲学思想发展的各阶段及轨迹的解释。

事实上,还有进一步更为关键的危害。如果出于各种原因,我们误解了早期的哲人,并因此误解了哲学思想的历史,我们难道不怕自己最后将会误解人类理性的品性吗,尤其是人类理性是如何与它所在的政治和文化环境互动?因为,我们主要是通过观察人类理性做过什么,透过它的历史、它的失败及成就的具体记录,来知晓理性的运作方式及其能力范围。系统性地曲解理性的历史造成的重大危害是我们会误解理性本身。

具体来说,正是对上述危害的恐惧,使施特劳斯全神贯注地研究隐微主义的课题。在此我将阐述他复杂论证中的一个部分。施特劳斯认为,对隐微写作的无知使我们误读哲学史,而这种误读并非随机发生。在解读所有思想家时,我们除了对个别思想家犯下各种个别的解读错误,还不断重复着一个普遍错误,即我们误以为哲人表面的、显白的(exoteric)教诲是他真正的教诲。再者,不论思想家表面上的教诲有多么不同,它们却有一点共通的本质:它们由思想家精心设计,用来营造虚假的表面以迎合彼时最强有力的思想教条,公开质疑那些教条过于危险。

因此,既有的阅读习惯——用非隐微的方式阅读隐微的作者——对学术研究的影响清晰可见,后果可想而知。它导致不断再现的系统性错觉:放眼望去,我们看到的是令人沮丧的景象——在不同时代中,当时占支配地位的观念压抑着人的心灵。看来,即便是我们人类最著名的天才,比如亚里士多德们和莎士比亚们,他们的非凡天赋和艰辛努力,最后也总以确认其特殊的“洞穴”神话而告终。就这一反复出现的经验现象,人们容易低估其深刻影响。它形塑了我们时代至关重要却隐而未现的知识背景,诱发了现代晚期或后现代对理性的偏见:理性应被彻底批判和打倒(disempowerment)。在隐微主义遭到遗忘的时代,每个人看似都知道人类的心灵并不自由,而是完全由语境、文化和社会决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所有的真理最终都是局部的、偶然的、一时的;而我们最高的智慧,只会是改良过的乡镇民族中心主义(hometown ethnocentrism)。

相比之下,抱着对隐微主义的意识,我们会察觉到哲学对各种思想教条的迎合,是某种普遍的假象,背后隐藏着各种谬误和蓄意犯错——现在看来,这是一种反讽而机智的抵抗。 在这道防御墙背后,一个大胆而秉持异见的秘密地下组织在蓬勃发展,一个使心灵无所拘束的非法地下酒吧正生意兴隆,它们都受到这道墙的庇护和支持。我们本应为之庆幸,却不知何故不愿相信它。然而,正如一句古老的埃塞俄比亚谚语所说:“当主子出巡时,聪明的农民深深鞠躬,暗暗放屁。”每一个被统治阶级,各自都有进行沉默抵抗的手段,哲人们也一样。当缺乏强力时,欺诈和守密就是自由的主要代理人。如果现代的学者们多像狡猾的农民那样思考,他们会更愿意接受这一本质真理:即世界上真实存在的自由,总是多于他们基于事物表面上的服从所认识的自由。因此,人类理性的真实历史必然是一部秘史:一旦我们目击到哲学式的守密行动,那我们就不再会认为,人类的理性能力缺乏独立性并受文化制约。

总之,对隐微主义的无知,阻碍我们看见那隐蔽的自由世界,使我们无法认识自己——无法认识到人类的心灵具有惊人的力量和独立性,对时间和空间有意想不到的抗拒能力。

最后说一点。如果我们能证明哲学式隐微主义的传统是一个事实,就会马上揭示第二个关键事实,即我们长期无视并抗拒第一个事实。我们将不得不搞明白:我们究竟是如何错过如此重大且(以往)众所周知的东西呢?换言之,隐微主义的利害问题,也是攸关我们自身利害的重要问题:现代世界观(worldview)有哪些特殊的缺陷或偏见,以致使我们变得不能看到如此重大的事实?

就现象而言,发现某些现象引人注目,而遗忘某些现象将意义深远。凭借这些发现,我们探索并歌颂自身的洞察力,而透过某些遗忘,我们察觉到自身的盲目性。只有碰见我们所不理解的事实,我们才能看到自身知觉的局限性,并由此开始逐渐地超越自身局限性。

然而,不论上文说得多么引人入胜,很多人依旧会拒斥这一被长期遗忘的传统,即西方哲人们曾隐微地写作。他们认为这种说法是异想天开,它与其说是被遗忘的真理,不如说是象牙塔里的都市传说(urban legend),其始作俑者大概是沉迷于中世纪观念或塔木德式(Talmudic)思维的学者,他们过度渴求通往秘密智慧的特权。

就这一议题,正反两方争执激烈。但在所有这些争论中,有三点内容可以大致得到确认:第一,如果关于隐微主义的理论是正确的,那这可不得了;第二,我们当代人发自内心地愿意相信它是假的;第三,因此,我们迫切需要对隐微主义进行一次崭新而更加周详的研究。

再者,这种研究看来也正逢其时。在过去几十年中,各种解释学理论爆炸性地增长。无论在什么地方,人们都对文本解读的诸多话题——如修辞性、受众、读者反应、游戏性以及其他新的或被长期遗忘的话题——有高度的自觉。

启蒙运动以来我们对写作、阅读和出版活动在性质上的所有设定——这些设定都事关思想与生活的整体关系——已遭到彻底地批判。长久以来不可撼动的诸种范式正分崩离析,使当今的学者可以不受限制地就隐微主义的问题展开新颖而富有原创性的研究。

据说,公元前6世纪的哲人,斯基泰人(the Scythian) 阿那卡尔西司(Anacharsis)睡觉时用左手捂着自己的私处,右手捂着嘴巴,以此暗示人应该管好这两样东西,而守口如瓶比守身如玉更重要。

——亚历山大的克雷芒, 《杂说》

被遗忘的领域,就像未除草的花园,变得有些荒芜。因此,首先有必要试着更精准地表述我为之辩护的论题。我们将区分“哲学式隐微主义”与大量围绕在其周围的相关现象,接着会清楚地分辨“哲学式隐微主义”的内部类型或变种。

实际上,隐微主义的实践,贯穿于西方主流的哲学、文学和神学传统

按照一般的用法,esoteric一词常常能与recondite或abstruse同义替换,仅仅表示某种知识(比如量子力学),因其聚焦的问题有其内在的困难、深刻或专业性,超越了大多数人的理解能力。但就更严格的词义来说,esoteric表示某物,因被隐藏或被保密,显得难以理解。 esoteric一词的古希腊词源是esoterikos,意指内在的(inner)或内部的(internal)。隐微写作的作者,或隐微写作,具有以下特征:第一,他们努力通过一些间接或秘密的交流模式,向一组特定人员传递某些真理(“隐微的”教诲);第二,与此同时,他们努力向大多数人保留或隐瞒上述真理或教诲;第三,常见但并非绝对的特征是,考虑到大多数人,他们努力散布某些虚假教诲(“显白的”教诲)以代替被隐藏的真正教诲。

基于上述对esoteric一词的理解,我们可以看到,从古至今有多种[思想]运动突出地强调了西方长期存在着某种“隐微”传统。其中最突出是各式各样的神秘主义:如神智论(Theosophy)、诺斯替主义或灵知主义(Gnosticism)、赫尔墨斯秘学(Hermeticism)、蔷薇十字团(Rosicrucianism)、喀巴拉(Kabbalah)、新柏拉图主义(Neoplatonism)和新毕达哥拉斯主义等。所有这些思想运动用各自方式表达了如下看法:存在某种单一的、秘密的“隐秘知识”体系,它具有神秘或超自然的性质,并将各时代的隐秘思想家连结起来组成兄弟会(brotherhood)。

当施特劳斯在上世纪30年代晚期开始讨论隐微主义时,他敏锐地意识到,人们对隐微主义这种现象唯一的完整记忆或鲜活意识,存在于上述的神秘主义传统。他写道, “目前,隐微主义这一现象被放在‘神秘主义’的标题下加以讨论”。即使施特劳斯和其他人已努力改变这种状况,上述判断放在今日仍大体正确。如果人们在互联网上搜索“隐微主义”,或在国会图书馆的目录中搜索带有“隐微主义”标题的书目,绝大多数的搜索结果会指向神智论。

但是,神秘主义版本的隐微主义仅仅是更广泛现象中的一小部分。实际上,隐微主义的实践,贯穿于西方主流的哲学、文学和神学传统。可以说,施特劳斯重新发现的是这种广泛存在的隐微主义。

更广泛地说,隐微主义并不意味着(神秘主义反之)存在某种单一的“隐微的哲学”,连结起所有纯种隐微主义者(esotericists)。在此,“隐微的”并非意旨某种特定的秘密或超自然的知识体系,仅指向某种秘密的交流模式——不是指某些具体的想法,而是部分揭示又部分隐瞒某人想法(不论其内容)的这一做法。隐微主义不是一种哲学学说(doctrine),而是一种修辞方式,一门写作艺术(虽说笔者下文将论证,人们认为有必要采用如此修辞方式的原因正是来源于更广泛的、哲学的观念)。

更广泛地说,奉行隐微写作的作者,其各自之间的差别,自然比神秘主义传统中的作者之间的差别来得多:前者固然都使用某种秘密的沟通艺术,但各自的动机和目的不同,使用的隐微技巧和策略也不同。

进一步说,就我们感兴趣的哲学式隐微主义来说,其各种子类之间,存在重要差异。这些差异的首要来源是刚刚提到的更广泛的、哲学的观点。哲学式隐微主义,不是神秘主义的现象,也不仅是文学或修辞现象,更不只是应对某些具体实际问题(比如迫害)时的手段。在其多种不同的形式中,哲学式隐微主义产生于某个根本性的、由来已久的哲学难题——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尤其是哲学理性主义与政治共同体的关系问题,或者说沉思生活与实践生活的关系问题。这两种生活方式在根本意义上是和谐的,还是敌对的?启蒙运动实质上赞成前者,主流的古典思想拥护后者。显然,对这一哲学问题的态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思想家对写作行动的立场,更确切地说,将决定思想家公开传播其哲学思想的真实目的及他为此所选择的修辞方法。

具体来说,启蒙时期以来的大多数思想家写作时大多抱有如下信念,即哲学如果能被恰当地传播,就能照自己的样子改造实践领域:哲学能够使政治世界与理性融洽和谐。基于这样的动机和认定,他们往往出于两个理由使用某种形式的隐微主义(其隐藏性或掩饰性相对宽松):一是作为宣传的修辞方式,帮助推进雄心勃勃的政治和宗教变革计划;而这类革命性计划难免(虽说只是暂时地)给思想家招惹迫害,于是思想家也使用隐微主义作为免遭迫害的防御手段,这是第二个理由。

相反,古典及中世纪的思想家往往践行更隐蔽,更彻底的隐微主义,也即最完整意义的隐微主义。他们这么做,不是期望哲学理性主义能启蒙和改革政治世界,相反的,是出于某种恐惧——理性主义如果得到公开传播,将颠覆政治世界必不可少的各种神话和传统,不可避免地损害政治世界。同样地,他们也害怕政治世界遭到破坏后所必然引发的迫害。与启蒙思想家不同,他们出版哲学书籍的用意,并非主要是为了某些政治方案,而是为了某些教育目的。这些教育目的反过来让他们践行隐微主义有进一步的、教学方法的理由:使文本呈现为各种暗示和谜语,而不是答案,这种做法在文体上最近似苏格拉底式教学法——它迫使读者思考,自己去发现答案。

就此,我们可以区分哲学式隐微主义的四种主要类型。用更具分析性的话来说,一个哲学作家有意隐瞒自己真正的意图,要么是为了避免某些邪恶,要么是为了获取某些好处。需要避免的邪恶本质上有两种:要么是政治社会对作者的伤害(迫害),要么是作者对政治社会的危害(“危险的真理”),或两者兼而有之。为避免这两种危险而使用的隐微主义,我分别称为自卫式隐微主义和保护式隐微主义。

但是,想避免写作带来的危险,当然存在更简单的方式:不写作。所以,尽管有相当大的危险,哲人们决定出版书籍,还为了某些好处。好处主要有两种:或是为了社会上普遍的政治(文化、智识、宗教)改革,或是为了极少数天才的哲学教育,或两者兼而有之。而这些积极正面的目标各自要求某种巧妙的修辞学——或是宣传式,或是教育式——我分别称之为政治式隐微主义和教学法式隐微主义。

哲学式隐微主义产生于某个根本性的、由来已久的哲学难题——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尤其是哲学理性主义与政治共同体的关系问题,或者说沉思生活与实践生活的关系问题

因此,思想家实践隐微主义,各自的动机不同,其基本形式也不同。举例来说,一个哲人可以什么都不写,只局限于口传教诲,在公开场合说一套,私下传授另一套——毕达哥拉斯被认为是这么做的典型。哲人也可以仅通过口传教诲传播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同时写书阐述对公众有益的、显白的学说。他也可以针对不同的受众,创作两类不同的作品:一类隐微,另一类显白——但考虑到书籍流通方便,隐微的作品也不敢完全公开。或者,他的作品可能包含多个层次,其表面是显白的教诲,“字里行间”则通过暗示和影射间接地传播隐微的学说。

接下来,我们将主要关注这种多层次写作(multilevel writing),这似乎是隐微主义最普遍的形式,但是记住其他所有可能形式也很重要。

同时,隐微主义的实践在程度上差别很大。在某些情况下,显白的学说仅仅是隐微教导的普及或净化过(sanitized)的版本。而在其他场合下,情况可能完全不同,甚至完全相反。同理,一部分隐微的作者会对真理予以部分保留或隐藏,但不会说与真理相违背的东西。他们不会说出“全部真相”,但他们“除真相以外什么都不说”。换句话说,他们只呈现隐微的一面,省去显白的一面。另一部分作者,既隐藏真相,又展示谬误或“高贵的谎言”,仿佛它们是真的一样。

尽管诸种隐微主义的具体内容、动机、形式和程度各有不同,存在着某种隐微主义这一事实却具有惊人的连续性。事实上,今天所有学者都愿承认,他们发现任何时代总有一两个哲人多多少少在践行隐微写作。我们将看到,几乎不可能否认这种现象,因为在哲学传统中如此广泛地存在着隐微写作的证据,以致学者几乎在任何地方最后都能发掘出能证实这一实践存在的细碎证据。然而,面对这些发现,典型的回应是宣称,虽然隐微主义真实存在,但这种少见、古怪和不寻常的做法只出现在某些偶发的、异常的情况中。这样,我们常常在确认隐微主义存在的那一刻就放弃了对它的继续追问。这是我们拒斥这一真实现象的最常见方式。

重复一遍,曾经广为人知,如今却被遗忘的现象或观念是:在历史的大部分时间中,哲学式隐微主义并不是稀奇的例外(exception),而是惯例(rule)。隐微主义是哲学生活近乎恒定的伴奏,它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哲学生活。再者,正因为隐微主义并非源自某些偶发的、异常的情况,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源自哲学自身与实践世界的关系中所固有和不变的性质,源自“理论与实践”的难题,所以,隐微主义具有相应的普遍性。

问题是:隐微写作是奇特的神话,还是被莫名遗忘的真理?

向大多数学者令人信服地证明哲学式隐微主义的存在,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这至少有两个原因。其一,作为一种秘密行为,隐微主义就其本性显然抗拒公开而明确的揭露。有关它的大多数证据,其清晰性可能远非完美,因此要求研究者具备高度敏感、良好判断和同情心。其二,对如今大多数人来说,隐微主义作为秘密行为,同时也是某种异类、有欺骗性和精英主义的行为,唤起的是正好与上述必要情操相反的感情。因此,为隐微主义召开它所特别需要的公正而具有善意的听证会(hearing)在当下十分困难。

考虑到上述的诸多困难,特别是证据的不确定性,我们显然必须谨慎地面对隐微主义这一议题,每次只讨论一名哲人。这样我们可以尽可能细致地筛选证据,并把这些证据置于历史语境中,在二手文献的帮助下评估它们。这项工作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进展缓慢,但成果扎实。

这种“每次只讨论一名哲人”的学术进路,虽说必要,难免也有缺点。它需要得到与之截然相反进路的引导和补充,即在其完整的理论和历史范围内,展示隐微主义的整体现象。这就是我的用力所在。因为,如果只在某个特定哲人的语境中审查与之相关的[隐微主义]证据,不论审查多么仔细,证据往往还是会显得十分模糊。但是,当我们把其他思想家那儿类似的证据与之相联系,这些证据便能呈现出新的内容。在个别作品的层面,我们会看不到宏观层面上的诸种样式。

进一步说,透过这种提纲挈领的视角,我们可以看到隐微主义的实践如何随着时间而变化,同时也会看到其中不变的和本质的东西,看到它潜在的基础和统一性。最后,重要的是认识到,一个人对隐微主义问题的判断,根本上并非不需要他物进行支撑(freestanding)。与判断力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是更宏观的世界观,是对哲学真理和政治生活的本质及两者间互动方式的深刻认定。因此,令人信服地论述隐微主义,最终需要一种能处理(address)这些深刻认定的宏观哲学叙事。这要求一次库恩式(Kuhnian)的范式转移。

所以,为了更全面地认识隐微主义,我主要采纳三种形式的证据或论证。第一,在实证层面,我将提交明确的“证人证词(testimonial evidence)”:不同的历史时代中,哲人们对自己或他人作品中使用隐微书写的公开指证,这类指证数以百计。这类大量的实证证据,是余下论证的基础。

第二,在哲学层面,我尝试解释上述的惊人指证:是什么原因导致不同时空中的众多哲人,都从事了这项古怪的行动?我将仔细探究,那些激发了诸种哲学式隐微主义的永恒哲学课题,即思想与生活、哲学与社会、理论与行动之间的根本性紧张和矛盾。

但在第三个层面的分析中,我们有必要感谢最初提及的历史事实:隐微主义已被我们遗忘。这一引人注目的事件为本节初始的提议提供了有力证据:在某种意义上,现代的世界观对隐微主义抱有强烈厌恶,而这并不容易被前两个层面中的事实和解释所消除。由此,有必要把目光转向我们自己,转向被称为“自我认识的层面”,并试着识别、处理和克服抵抗隐微主义的文化根源。

毕竟,事情有其光明的一面。一个曾真切失落的大陆在我们时代被重新发现。尽管困难重重,一片崭新的、尚待开发的领域突然展现在我们这个令人腻烦(jaded)、没有新鲜感(seen-it-all)的后现代世界面前,有志之士将在这个几乎未被涉足的研究领域中做出许多开创性工作。我们需要重新讨论一些重大议题,如哲学真理与政治生活的关系、出版哲学著作的用意、观念在历史中的作用、哲学教育的真正性质、现代“进步-哲学”被遗忘的前提条件(premise)和其他许多重要问题。西方哲学思想的整个历程,并非我们长久以来所理解的那样稀松平常和大局已定。在寻常的外表下,它勇于冒险,重视原创,生机勃勃。

“听着,隔壁有一个绝然美好的宇宙;一起上路吧。”

——卡明斯(E. E. Cummings)

❶ 本文译自梅尔泽(Arthur M. Melzer)Philosophy Between the Lines:the lost History of Esoteric Writing,是该书前言。梅尔泽系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政治科学系教授,及“科学、理性与现代民主研讨会”的主办者与负责人之一。除本书外还著有《人类的自然美德》等十数部专著。

❷ 歌德给帕森(Franz Passow)的信, 1811年10月20日,见《歌德的书信和寄给歌德的书信》(GoethesBriefe und Briefe an Goethe, ed. Karl Robert Mandelkow, Translated by Werner J. Dannhauser, Munich: Beck, 1988),卷3页168。

❸ 科耶夫,“朱利安皇帝与他的写作技艺”(“The Emperor Julian and His Art of Writing”),见《古代与现代:为纪念施特劳斯而作的论政治哲学之传统文集》 (Ancients and Moderns: Essays on the Tradition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in Honor of Leo Strauss, ed. Joseph Cropsey, trans. James H. Nichols Jr., New York: Basic Books, 1964),页95。

❹ [译注]作者用“亚里士多德们”指代“哲人们”,用“莎士比亚们”指代“诗人们”。

❺ [译注]“非法地下酒吧” (speak-easy)诞生于美国禁酒令时期(1920-1933),其时贩卖酒水属于非法,但仍能通过这样的地下酒吧或地下组织买到酒。 speak-easy的名称得自于前去买酒的人需要轻声说服看门人让他们进去,而看门人的责任则是过滤看起来像是禁酒探员的人。

❻ 持守着“秘密” (secrecy)的个体自由这个概念常常给我们带来有悖常理的第一印象,因为对此我们更容易联想到的是“公开” (openness)和“透明”(transparency)。由政府所操持的守密是一种对自由的威胁,这点诚然属实。而当我们思索个体行动时,难道我们不会更加珍视“隐私权”——亦即“守密权”吗?如果我们是全然透明的,如果别人可以轻易地阅读我们的信件、进入我们的电子邮箱,并窃听我们的电话,我们便会感到我们的自由濒临险境。总而言之,个体自由与某些能够在政府与公众面前隐藏自己的能力是不可分割的。

❼ 见斯科特(James C. Scott), 《统治与抵抗的技艺:隐秘的书写》 (Domination and the Arts of Resistance: Hidden Transcript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0),此书的题记和主题便是前述的埃塞俄比亚谚语。这部卓绝而振奋人心的著作研究了被统治群体用以悄然维护他们自身独立性的无数方式,无可回避地指向(作者对此了然于胸,却又有些许不安)施特劳斯式的论点,即哲学式隐微主义。本书的注释中提到:“写就了西方政治哲学的政治环境,只为思想的透明留有极少的余地”。

❽ 对此观点,有个强有力的例证来自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可见于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这位出色的文学评论家关于莎士比亚的最新著作。几乎无人否认,格林布拉特对于某位作者遭受着来自于其所身处时代的各种束缚的见识不逊于任何人。就像他在著作首页中所强调的,莎士比亚“终其一生作为臣子受君主约束,他所处的社会等级森严,政治呈现于言谈和出版中”。然而,格林布拉特以其书名《莎士比亚的自由》 (Shakespeare’s Freedo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0)巧妙地论证道,在阅读时若能鉴别其中的反讽以及农民式的狡猾,那么就能看见在莎士比亚笔下其自身便是“人类自由的化身”。作为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t School)的开山鼻祖,这部著作卓绝地廓示并颂扬了莎士比亚超脱于时代的非凡自由。

❾ [译注]神智论来自古希腊语“神(theo)”和“智慧(sophy)”两个词,通常指探索人与宇宙或神关系的神秘哲学思想,其三个目标是形成一个超越于种族、宗教和社会阶级的普遍的人类兄弟情谊;研究传统宗教、哲学和科学;探索自然法则以开发潜藏在人类中的神秘的精神力量。

也许部分地考虑到这种情况,施特劳斯实际上更偏爱谈论“显白主义 (exotericism)”而不是“隐微主义”。对施特劳斯来说,如果一本书既包含一套外在的、“显白的”教诲,同时隐藏在其之下有一套秘密的、“隐微的”教诲,那它就是一本“显白的书”。而一本“隐微的书”则用相对公开(但不是完全公开)的方式呈现秘密教诲。参见施特劳斯,《迫害与写作艺术》,前揭,页111和页111的注释45,以及氏著, 《什么是政治哲学?》 (What Is 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Other Studies, Glencoe,IL: Free Press, 1959),页273。施特劳斯的用法让人稍有困惑,所以笔者在此遵循更常见的用法,即如果一本书同时拥有表面和隐藏的教诲,那它就是一部“隐微的”的作品。

另一个要提及的术语问题是:当表达“隐微的”和“显白的”时,不存在本质的或通用的术语。在不同的场合下, “隐微写作”有许多不同的表达方式,包括寓意文学(Aesopian literature)、深奥写作(acroatic or acroamatic writings)、双重学说(double doctrine)、两重学说(twofold doctrine)、两重哲学(twofold philosophy)、善意的欺骗(pious frauds)、高贵的谎言(noble lies)、治疗性谎言(medicinal lies)、真相的节约(economy of truth)、秘传教规(disciplinaarcani, discipline of the secret)、谜一般的写作(enigmatical writing)、自卫式嘲弄(defensive raillery),等等。

但是,正如我一直强调的,读者不能忘记还存在其他形式的隐微主义。而且,这些形式不仅彼此不同,其隐微程度也各有深浅。举例来说,启蒙时期的政治式隐微主义相较于古典的隐微主义,可以说其隐微程度不够彻底:前者的隐蔽性较低,更多是权宜之计或作为过渡,且动机狭隘;而后者有较高的隐蔽性,与哲学之间存在更恒久或更本质的联系,其用途更广泛,同时结合了自卫式、保护式和教学方法式隐微主义的动机。因此,虽然笔者对“隐微主义”的界定相当宽泛,但依旧认为古典的隐微主义才是最完整意义上的隐微主义。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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