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枣女

于香菊

一

苏成功被青花嫂第一次领到凌水湾枣园来收枣，秦枣女愣愣地看了他半天。那衣裳穿得实在提里镗啷。格子衬衫是扎在裤腰里面，但没扎平整，里一半，外一半，后腰支起一个包；前开门的裤口褶皱着，系错了一个扣；一大嘟噜钥匙，大圈套着小圈，小钥匙连着大钥匙，用一个破旧的红布绳系在裤腰上。腰带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似乎折过，被发黑的红色尼龙丝绳缀上了，针脚横七竖八。脚上是破旧的懒汉黑布鞋，后跟没提，踩压跟了，便成了放大一号的济公鞋。裤脚处更别提，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一看就是没有老娘们经营的人。秦枣女想笑没有笑出声，眼睛望着他那棱角分明的四方大脸、能吃八方的宽阔大嘴、卧蚕眉、老虎目，还有那顶天立地的大手大脚，感觉好个粗犷豪迈，极有男子汉英雄气概！不由得眼睛和心灵一起点赞！羡慕喜欢如清泉，汩地一下从心底泛到喉间，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来，脑子里都是辛红军，细长软弱，脾气格种，如热水锅上刚从饸饹床压出的饸饹条子，立，立不直；堆，堆不得，斜斜歪歪，松松垮垮，一副汉奸样。就这样的人，还赖在外边打工不回来，心思挺伟大，嘴也很硬生，城市永远胜过乡村，好汉不使婆娘钱！实则，外边有相好的勾上了。或许也因在凌水湾住过三夜，各方面都不行，自惭形秽，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降服不了你，我走还不行吗？

同样糟糠的衣着，气质气概截然不同。秦枣女心里这样想着，就觉得有一种感受突然袭来，酥酥麻麻的，不能言传。身体的某个部位也跟着使劲旋了一下，又一下，身子变软，眼睛也迷蒙起来。心想，辛红军不行的，他保证能行吧？

哎吆，我的大小姐！你这不是……青花嫂没敢说出后边“花痴”两个字，猛地一侧身用胳膊肘撞向秦枣女。秦枣女如失控的风筝落了地，猛然惊醒，不免有点难为情，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哎呀”了一声，迈一步，如花枝颤，又“哎呀”了一声，更如花枝颤。

苏成功瓮声瓮气地笑着说，是枣女吧？经营秦家枣园，叫枣女，命里和枣有缘，凌水湾最富的女人，大名远扬，哈哈。想想又不许外地问，听说你出生时嘴里噙了一颗枣核，到底真的假的？你爸就因为那个叫你枣枣吧？大名秦枣女怎么来的？

你干啥，要查祖宗十八代啊？噙不噙枣核？怎么叫的名字？和你有啥关系？你买你的枣得了。真是自來熟，不知有点讨人嫌吗？青花嫂一巴掌打过去，清脆的响声来自苏成功的肩膀。他好像一点不知疼，反而放肆地笑了起来。

秦枣女看青花嫂用巴掌袭击人家，如蚍蜉撼树，就笑着说，是噙着枣核出生的，是因此乳名叫枣枣，学名叫枣女。她这个人向来不怎么搭理来买枣的外地客，今天不知触了哪根筋？太阳从西边出来喽！青花嫂半讽刺，半亲昵地说。秦枣女只是不理她，老用眼睛觑着苏成功，一个劲偷着笑。过来人青花嫂当然明白，痴丫头是见到英雄汉，要守不住自己了。

几个穿碎花衣裳的嫂子从枣园鱼贯而出，来到已有几十个箱子的枣堆跟前，将挎在身上的大筐从身上卸下来，打开没满的纸壳箱子，将红灿灿的大枣如注水一般倒进去。秦枣女看着那位不错眼珠盯着枣子的苏成功说，看到了吗？园里的枣子都和新摘的差不多，纸箱从底到上一样品相，不会挑出一个瘪枣坏枣。你看着给个价吧！秦枣女向来买卖东西不善讲价还价，而且她卖枣子还看人。看人不顺眼，不卖。青花嫂时常说她，你以为这些枣子都是你闺女啊，卖枣还挑人？枣女说，要挑的，人不提气，他买去，再卖不出去，就烂掉啦。秦枣女说得也在理，挑个好主，枣子就会有好的归宿。归宿好，凌水湾的枣子就会出名的。

青花嫂早看出秦枣女的花痴，更怕善于算计的苏成功趁机拣便宜，便严肃地对苏成功说，看着给价不行，这是凌水湾最好的枣子，你要给最好的价钱！青花嫂自打秦枣女父母在时，就是这个枣园的管家，她是与枣园共命运的，谁想占便宜，休想！所以面对陆续不断来到的买家，青花嫂很多时候都将秦枣女打发走，自己做主。更多的时候，她对秦枣女赤头白脸地说，你老唱红脸，净让我唱白脸！秦枣女对她有一份长嫂大姐的尊重和依赖，知道她生气，也不说什么，就对青花嫂■■眼睛，算是撒娇和肯定吧，因为这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实在离不开在凌水湾人缘一点不好的青花嫂。

青花嫂的人缘不好，一方面因为秦枣女的枣园，像一条看家狗一样的青花嫂，把这个三百亩地的枣园看得水泄不通。很多想来枣园抢一把偷一把或者不抢不偷顺手撸一把的，不管是不是占便宜，都不能得逞，所以人家怎么能不骂青花嫂呢？还有那些来枣园打工干活的人，谁不想偷一会儿懒？谁不想多算一点工钱？不能如愿的，当然也骂她。另一个方面就怪青花嫂自己了。她是秦枣女父母留下来的老人，这个老不是年老的老，她只比秦枣女大两岁。这个老，是根深蒂固的意思，是说她和秦枣女家有很深的渊源。她本是凌水湾的“公共汽车”，暗地里有很多男人稀罕她，但明着是招大家特别是招女人嫉恨的。包括夜晚稀罕她的男人，白天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把她看成臭狗屎，或者骂一声烂货，是跟我了，但你也跟别人了！这世界情义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青花嫂尽管有万千情义，也都被狗吃了。所以她对这个世界只有恨。恨那些无情无义的男人，就如恨自己这块不争气的肉。青花嫂保护枣园如铁桶，对凌水湾人铁面无私，就是她对这个无情世界最好的反抗和报复。她恨凌水湾和她上过床的所有的男人，包括他们的女人和他们看似体面的家庭。

因为就在她破罐子破摔、打算将自己青春的肉体送给借给自己钱给老爸看病的秦爸爸的时候，秦爸爸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说，妈了个巴子的，你和我的闺女差不多，乱扯啥？认我们两口儿当干爹干妈吧！等我们百年后，和我的闺女做个伴，保护她别让男人欺侮了。

秦爸爸就是因为给女儿招来的上门女婿老不上门闹心，更因为自己近五十岁得女，女儿二十岁他们夫妻就已近七十岁，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年纪，看着女儿孤零零的，又没有亲人可托着急。他想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选择一个女人当保护，也无啥不可。虽然这个女人因为丈夫在外做出了恶心事，他还是感觉很合适。他认为这个经历很多的青花嫂正好能填补如一张白纸的亲闺女。一定会保护女儿不去犯她曾经犯过的错误。尽管秦妈妈反对，害怕女儿近墨而黑，他还是说服秦妈妈，你放心吧，曾经的是墨，如今也已因墨转赤，刀枪不入了。让她和女儿作伴，她的前生就不会成为女儿的今生。然后他一次次将青花嫂招进家来，开始是帮助秦妈妈做饭，惹出秦妈妈的怜爱；后来帮助秦家侍弄枣园，缺她好像连枣园都不能运转了。她和秦枣女相处也很好，如同姐妹闺蜜一般。

秦枣女在二十二岁上，父母亲去世，她接过枣园，就将一切与枣园有关的外部事情都交给了青花嫂，她只负责管理枣树。或许这才是秦爸爸的高明之处呢！他早知她闺女性格中的弱点，害怕在他们走后不能独自支撑，就先给她选了一个得力助手。而这个助手不是花钱买来雇来的，是用自己的善良救助来的。这种救助会让她感恩戴德一辈子。一点不用担心他们走后这个人会欺侮枣女。因为他早就看透了这个人的本性，豪爽仗义重义气，会知恩图报的。

二

青花嫂的确不负秦爸爸之望，她的心里永远充满了感激。想自己老爸肺癌需要钱做手术时，她在凌水湾找遍和她上过床的男人，她说，看在咱们曾经有过的情义，你帮我一把，借给我一点，一万不嫌多，一百不嫌少，等我爸手术后，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遗憾的是，所有和她上过床的男人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掉了。不是他们手中无钱，这两年正赶上城市建房大潮，哪个木工瓦工出去干活，一天不是三四百？就是力工，一天至少也一二百元。那些男人从外地回来，聚在凌水湾的麻将馆，哪个人的面前不高高地摞一摞子钱夸富？就连他们的老婆脖子手腕都是明晃晃粗笨的黄金链子。可是面对和他们上过床需要帮助的青花嫂，他们就在瞬间变穷了，眼睛闪闪烁烁，说话也闪闪烁烁。青花嫂看明白了，不是怕借，而是怕不还啊！上床不如不上床，不上床可以公平借贷，好借好还，甚至不还也好要。上床了，人家怕你以这个理由花了人家的钱。或者也是怕不还，也没法要，怕自己到时找上床的后账。青花嫂看明白了，不管那人怎么绕弯子，怎么闪闪烁烁，她都看明白了。这就是她爱了一个又一个得到的回报。本来她还不相信这帮人这么无情，在床上可都是和自己亲亲蜜蜜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将自己看成女神的。可是在她借了十个男人后，她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她之所以问遍和自己上过床的所有男人，只不过是想验证一下。问过之后才知道后悔，自己当初多傻啊！将和男人恋爱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怎么挣钱上，也不至于临用钱了找人借！

在凌水湾，只有没和她上过床的秦爸爸将钱借给了她，说闺女，你爸手术缺多少？你不用向别人借了，我全包了。她以为一向看着很传统封建的秦爸爸也是动了当今时尚的花心吧？动就动吧，那么多没给自己一分钱的人都动了，还差一个这样帮助自己的吗？虽然比那些人看着老点，但是总比那些人善良。秦枣女早就准备好了，钱给我拿过来，让我爸先治病动手术，你想要我，就来要吧，算我报答你！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世上还有这样不图女色帮助自己的人！当秦爸爸拒绝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爱上他了，倘若像旧时代那样让秦爸爸收自己做偏房都行，或者一点名分都不给，暗暗做小都行。遗憾的是青花嫂一点都没从秦爸爸的身上找到机会。倒是因为和秦妈妈和秦枣女的相处，让她为自己无耻的心思羞愧起来，原来她以为这世上的男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可是在秦爸爸身上她看错了。但是他到底为什么那么无私地帮助自己，而且自己有了钱想还的时候人家还不要？这到底是要干什么？青花嫂心里吊着的那个桶七上八下了好长时间，等她弄明白秦爸爸是想托孤的时候，那个桶才咚地一下落在井水中，激起无数幸福的水花，让她整个人瞬间强壮。因为秦爸爸不仅借给她钱、救了她的爸爸，而且几乎改变她这个人的命运。从此之后她可以不用种地不用琢磨怎么谋生了；从此之后她有了自己可以专心投入的事业——那就是帮助秦枣女做好做大秦家枣园。从此之后，她再也不用寂寞孤独、到处寻找男人填补自己内心的孤寂，有了秦枣女这个妹妹，有了秦家枣园，就把她空洞洞的内心填满了。她对死去的秦爸爸发誓，她对天发誓，她决不辜负秦爸爸的希望，不辜负上苍的宠爱。她觉得自己这一生早在男人无情拒绝的时候就死了，但是从进入秦家得到重用又重新活过来了。她说，我遇到一个老封建，又遇到一个老善良，最后遇到一个小傻子，所以我的命运就改变了，而且改变得高高在上。她说的老封建当然指的是秦爸爸，老善良是秦妈妈，小傻子当然就是秦枣女了。小姑娘自打出校门就生活在枣园之中，对世事一无所知，不就真和傻子一样吗？而高高在上含义更多，凌水湾的三百亩枣园，就高高在凌水湾的小孤山上。地理位置高是青花嫂的自我揶揄；凌水湾第一大户的护舵者，当然也高高在那些普通人家的上面。她一直没想自己是秦枣女的佣人，反而认为自己因秦家高而高。这就是心理的优势了；何况她又居住在凌水湾第一幢三层小楼的最上面，小楼又坐落在凌水湾房屋的最高处。每一个夜晚，当她独占楼上，凭栏眺望山脚下凌水湾的人家，怎么会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想起每一个鄙视过她的人，想起那些和他上过床的男人，她感觉早就高高凌驾在他们的头上。特别是许多人家要来为枣园打工求助她，特别是许多人家要和养枣大户一起出售枣子也来求助她，特别是给打工的付工钱，特别是……她都不想说了，因为枣园，因为秦家，因为充实又全新的生活，她有了可以骄傲甚至可以傲视一切的本钱。所以她真心真意地帮助秦枣女，因为帮助秦枣女就等于帮助了她自己。秦家父亲好算计，真的没有看错人。

谁都忘不了秦家父母过世的第一个秋天，秦家枣园大丰收。凌水湾早有人合计，要合伙抢了枣园。下手快的人就在黑天来枣园摘枣了。而那个夜晚枣园四周都是野狼目光一样的手电筒，都是群鬼出坟的鬼魅人影，秦枣女早吓得浑身筛糠，哆哆嗦嗦地对青花嫂说，大伙爱抢就抢吧，反正爸妈给咱们的积蓄够咱们用到老了。这枣园我也不想要了。虽然对不起爸妈，但我们保护不了，他们九泉下有知，也会理解的。青花嫂看着她的窝囊样，横瞪她一眼骂道，真不知那么铁打的男人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窝囊女儿！你不要行，这枣园我也不要，可你老爸临死给我下令了，我就是拼死也要为你保住这个枣园！说完话的秦枣女步如流星，小女子的身形，大男子的神态，袅袅婷婷又威威武武地出去了。

望着青花嫂背影的秦枣女诧异，就凭你，面对全村近千人的贪婪，怎么保护？

青花嫂身子一拧就站在了秦家枣园的最高处，她的手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多了一个大喇叭。她把喇叭口对准了枣园的四周，开口不说话，先来一场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三十多个哈字连在一起，一声比一声高，气贯长虹，让枣园四周的手电筒全部熄了光。然后她才开始说话，不说自己，说秦爸爸，早年如何带着妻女栽枣树，后来如何不辞辛苦管理枣园，再后来大丰收了，钱挣多了，村里人谁找过秦爸爸借过钱，借多少，还没还，秦爸爸留下一本账写得很清楚。要不要我叨咕出来，大伙听一听？随即就说出两笔账借贷的过程，只是给人留着脸面没说出名字。她也怕说出名字惹人家激愤破罐子破摔，发生就抢就平的事。她只是借此让大伙好好想一想，哪个家庭没有借过秦爸爸的光，哪个人没得过这个枣园的济？这一番诉说让活动的鬼影和树影一起成了静止的雕塑。这之后她就开始说自己，说自己的男人在外打工不回家，和别人过上了好日子，说自己思念男人将凌水湾的男人都当成了自己的男人，遗憾的是，没有哪个男人将我当成他的女人，用后就甩，哈哈哈哈……二十几个哈哈大笑又出来，她就一个个地点，那个谁？你的左屁股尖长个拴马桩，细长的顶尖是一根黄毛，可是你的JJ小如扣，想进老娘都进不去，你他妈的赶紧带着你的婆娘好好操练一下，来这里偷枣，你不觉得你的鸡巴太小吗？还有那个谁，看着好像大，但是个软管子，你的龟头上长了白癜风，恶心人的白上面套着一个小红圈，还不赶紧好好修行？你那病会越来越严重，也有空来这里丢人现眼吗？……十几个人的隐私点出来，相信十几个家庭都会起火，谁还有偷枣的心思和精力？哈哈哈哈……十几个哈哈笑出去，她又说，今天老娘高兴，在这里先说你的隐私，相信这隐私在你媳妇那里不是隐私，倘若明天再敢来，我就直喊你的名字，让你顾家？连鸡巴都顾不了！哈哈哈哈哈，最后的五个哈哈笑出来，青花嫂的声音就变成一把千年的寒剑，她说，不怕事的尽管偷，你们看着，天明我会到处溜达，秦家枣园的枣香味都和你们家的枣不同，只要让我抓住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里有秦家枣园的枣，这所有丢的枣，都找你一个人包葫芦头。到时候，看我怎么将你家男人的牛黄狗宝掏出来，让大伙细细把玩。又是哈哈哈三声大笑，然后戛然而止，回自己屋子睡覺去了。

秦枣女发现，这撒了泼的不要脸的女人，真好使！一条条复亮的手电筒，如一条条游弋归洞的蛇，都出枣园下山去了。第二天早晨，枣园这块多了一箱枣，那块多了一堆枣，显然凌水湾人趁天还没亮，将偷走的枣子都给送回来了。

从那时起，秦家枣园没有丢过一颗枣。倒是秦枣女过意不去，总让来干活的人将枣子挨家挨户捎一筐去，让大家分享。但每次给大家分享的时候，青花嫂都躲得远远的，她不反对，只是装作看不见。她已经不想在凌水湾众人口中留下一个好字，所有的好都给秦枣女积攒着，因为那该是秦枣女的福德啊！

三

不看苏成功外表的邋遢，他确实是一个很帅的人，粗犷豪迈，招人喜欢；再加上他圆滑善说，对人自来熟，挺有人缘。秦枣女了解自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男人。邋遢贫穷一点不可怕，可怕的是像辛红军那样，扶不起来的阿斗，你怎么提溜都提溜不上来。天生有缺陷，那是人力不可补救的。螺絲帽与螺丝钉没有配合适，你怎么都拧不合适。而苏成功显然天资不错，也就是说老天这个大名家重笔浓墨写下的这个人，只要用心装裱一番，保证就是璞玉见天光了。秦枣女有心培养他，希望他能成凌水湾大枣园真正的园主。这些年秦枣女借助青花嫂守着这片枣园，她从来没想枣园就是自己的，她总想真正的园主会来到，到时自己就将枣园交给他，就像那位戏台上的女驸马，挣个状元郎，也不过是为了花好月儿圆这点小抱负。

苏成功给了价钱，当然和所有买家一样使劲压；好在有青花嫂，她就使劲抬。压的压，抬的抬，争的争，涨的涨，来来往往，往往来来，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像要斗架的公鸡和母鸡。公鸡没有公鸡的胸襟，母鸡也没母鸡的温柔，倒是秦枣女这个真正的卖家看不下去了，说，行了，别争了。其实她心里还在说，公的不像公的，母的不像母的！你苏成功就是多给点，兴许财没出外国，我还白了你是咋的？你青花嫂争来再多，兴许咱家偷着给人送回去了。这样想着便又开始偷着笑，她本是冷脸的人呢，自打一见苏成功就老爱笑了。难怪青花嫂咬牙切齿小声嘀咕她，花痴，小花痴！还不知这男人啥德行呢，就犯贱了啊？同时青花嫂也暗暗嘱咐自己，千万小心，可别让这个花痴女上了这个臭男人的当。

秦枣女喊停的时候，苏成功是占便宜的，好在他也算知道领情。或许来凌水湾收枣他早知道要先维护谁，故而先有了算计。所以他在过秤时，每次都将秤杆子压低了才算数。秦枣女不是见小利就开心的人，她和她的父母一样，都是宁可人占我的便宜我决不能占人便宜的人。父母常说的一句话是，这辈子我谁都不欠。不欠人家钱，不欠人家东西，更不欠人家情。所以秦枣女面对苏成功的低秤杆，指挥手下搬一箱没过秤的就移到人家过完秤的那边去了。难怪青花嫂笑话她说，唉吆，我的大小姐，怎么就跟你爸爸一个德行？都是那么大方呢！而这时的苏成功并不拒绝，也没说什么，只是用眼睛轻轻扫过那个秦枣女的脸颊，眼睛里都是得意和欢喜。得意是觉得冒险做对了，小舍得到了多回报。收购别家的大枣他就是让秤杆高高抬起的，就是找个平秤他都能撅来你几斤几两，生意人全靠玩秤杆呢。欢喜当然更是为秦枣女。他来凌水湾后第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富家女，虽然话语不多，但端庄秀美，更吸引人的是她的富有。他知道富有的女人不会在乎小钱，所以在点钞票的时候也故意多点一些。果然如他所料，那多出来的钱还真让那好强的秦枣女给甩了出来。收购别家的大枣，他是不会多给一分的，有时装糊涂故意算错，还少给人家不少。碰上不会算账的就过去了，碰上回家算清楚回头找他的也不少。当然他不会和人算计到吵架的份，不管啥样，他都能嘻嘻哈哈给自己圆场，让人对他想恨都恨不起来，都觉得他这人还不错，这全赖他的嘴皮子功夫高。他就是那种嘴上将你哄得天花乱坠、暗里下黑手让你感觉不到疼还得向他道谢的人。

秦枣女的中正端庄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生活在凌水湾的人说起秦枣女的母亲，是个个都伸大拇指的。人家自打嫁入凌水湾，一直到死，都是活得很谨慎。不管丈夫在家不在家，是从来没有过绯闻的。或许她身边有个绯闻过多的人在保护她，她想有也不能呢。反正这个结过婚却总是住在娘家的秦枣女，和母亲一样，似乎都是一个冷血的人，就知道生命里有大枣，要好好侍候枣树，其它事情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谁能娶这样的女子当媳妇，这可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说人家的那份秀美，凌水湾里的美人多，再美的人对苏成功来说，也是见惯不怪了。就说人家那份家业，坐落在山腰枣树林子的三层楼房，这不是小的家产。就是那三沟夹两坡的近三百亩的枣树林，谁人能比？谁要是娶了她，不是将财神爷的女儿娶到家了？

算计过多的苏成功，真是恨不得马上就将秦枣女娶到家中去，那样他就可以将凌水湾大枣的产与销一把都抓在手中了。所以他一边将过着秤的枣子装上他的破拖车，一边看秦枣女的身边无人，就迫不及待地要用话语试探，妹妹，嫁给哥吧？你那嫂子去年就没了，她这是给你倒地方呢。还有两次在忙忙乎乎装车的时候，假装土疙瘩绊脚，几乎一把将秦枣女搂入怀中。那秦枣女根本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臭不要脸的人，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当时真是吓坏了，也不知怎么回答和应付，惊慌如兔，抽身就逃。看人家摔脸子气呼呼地干活去了，她后悔地站住，望着人家的背影，心里又都是不舍。直到看人家的装枣车开走，还站在有浓密叶子的枣林中痴痴地张望。这天晚上，她就和青花嫂商量，她要和辛红军正式办离婚了。

青花嫂问，那次他来电话要离婚，你不是没同意吗？

秦枣女说，那时我心里没人，空空的，好像再也没有合适的人可选，就用他装装门面吧。

青花嫂说，你真的一眼相中了苏成功？你要请他当上门女婿吗？

秦枣女犹豫着说，那倒不一定呢。只看到表象，也不知他到底是啥样的人。脾气秉性，总得摸准了再说。

青花嫂说，他要来咱凌水湾开个大枣收购公司，相中了你家的老宅，你让他使用吗？

秦枣女说，行！让他使用吧，凡是做和大枣有关的就免房租，无关的给钱也不租！

青花嫂说，你真是相中了他，爱上了他呢。

秦枣女说，你啥意见？看他行吗？

青花嫂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别太忙着结婚吧。我总觉得这男人不太可靠。他相中更多的是你的枣园和你的富有呢。

秦枣女想想，点点头。又想想笑了，这一晚上，她都是这样，想一会儿，笑一会儿；笑一会儿，想一会儿。那笑声几次冲出口，很突兀的，吓青花嫂一大跳一大跳的。青花嫂看她的样子，觉得完了，这个花痴真的是爱上苏成功了。

秦枣女也知道自己爱上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是和辛红军没有过的感受。老惦记他，想着他，特别是他人走了，不久微信就来了。倒没再说“我爱你”“你嫁给我”，就是用微信老逗她笑。她不想用语言回复，因为苏成功的小图让她弄不懂啥意思，好像嘲讽奚落她，还好像生气的样子。要是以往秦枣女遇到这样的，早屏蔽了。可是想起那人高马大威武的样子，她就狠心不了，就屏蔽不了。何况苏成功的小图都特有意思，唉，这个时候的秦枣女，没有意思的小图都会看出有意思来。苏成功两个小时没来信，她就有點坐不住站不住的。她觉得心里的感觉好奇妙，甜甜的、酸酸的、麻麻的，还略微有点苦，她觉得好享受。所以她也不大和青花嫂在一起玩或者干活了，老爱一个人溜边，然后享受自己心里的感觉，享受苏成功那有点生气有点奚落的小图。

四

秦枣女和辛红军的离婚办得挺神速，因为辛红军的那个女友怀孕了，逼着他离，逼得很紧。好在秦枣女也没有多少悲伤，去城里一天就完事了，她也着急，她害怕她相中的人被人抢走，何况这个人现在已经定居凌水湾的秦家老宅。进秦家老宅，也算不上就是秦家的人。自己必须将他“娶”进来。怎么娶呢？不能找个媒人说说就办事吧？再说，她还想先试试他行不行。倘若螺丝钉与螺丝帽不合适，她是说啥都不会结婚的。像辛红军那样，结婚再离婚实在是太折腾了。再说一旦碰上不合适的，也实在委屈自己。秦枣女领会过那种不合适的苦楚，那也是不能言传的苦楚，若落深渊，没抓没捞，还不如没有男人好，没有指望也就没有失望。这样想着她就决定出击了，向苏成功。她想在她进攻的过程中，一定会将她该体验的都体验了。看看这个螺丝钉是否适合自己这个螺丝帽。这样想着又觉得有点不要脸，甚至觉得有点流氓了。

每一年，枣子卖出去后，秦枣女都请人吃饭。这是父母在世时留下的老规矩。凡是平时来枣园帮忙干过活的人都请，虽然都是当天结算工钱。今年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今年她第一个请的不是凌水湾德高望重的老人，而是刚入住凌水湾的苏成功。她没有用手机微信请苏成功，因为她虽然在心理上有点依赖苏成功不时飞来的微信，但是她至今也没回复过。她让青花嫂去问苏成功，能否来这里吃饭？倘若苏成功没事，她就请；苏成功有事，她就不请了。这意味着她很在乎苏成功，她希望用请吃饭来打破她和苏成功之间的僵局。她想，在这大张旗鼓的场面上，两人关系不改变怎么可能呢？

父亲母亲活着时，请大伙吃饭，谈论的都是今年枣树的生长状况，说说丰收后的心情。反正都是有关大枣的事情，让你怎么都想不到还有别的事情。其实父亲也是有原因的，只是不好说出口而已。父亲是因为家里太冷清，不时需要聚聚人气。父亲说过，按理咱家人少，不该整这么大的房子，但是谁让咱们有钱了，不盖房子干啥？人稀屋大日子会过不起来，怎么办呢？老父亲有办法，就是动不动在家中办几大桌子，这人气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升起来了，这日子也就蒸蒸日上了。

秦枣女原来请人吃饭，便也是这样想聚聚人气。很多人吃也就吃了，抹抹嘴巴抬起屁股就走，有时连个谢字都不说，所以很多人都说秦家请的饭是土包子的饭，大家白吃白喝白挑眼，不过是吃大户而已。除了青花嫂，谁也想不到秦枣女这回请人吃饭是为了苏成功呢。

吃饭时的说说笑笑也都是很平常的，凌水湾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说话常常荤素都有，秦枣女也并不在意，有时也和大家一起说笑，说得也挺可爱、挺有意思的。何况有青花嫂帮她支撑场面，她就是不说话，大家也不怪罪她。

可是因为有苏成功参加，秦枣女就特拿请人吃饭这事当事。原来大伙吃饭她可以不在场，或在闺房，或者上枣园去溜达。现在她却稳稳坐在饭桌边，眼睛亮亮地看着对面的苏成功。那眼神连傻子都看出来了，她是喜欢苏成功的。

苏成功自打第一次上山拉枣试探秦枣女受到一点伤害，心里就有点不得劲，甚至憋着一口气呢。手机微信的挑逗，秦枣女又不理；他就改成了讽刺，甚至谩骂，但是不管怎么样，秦枣女都不理。这让他心里憋着一股火呢。所以大伙都心知肚明的事，他就是看不出来。也或许看出来了，就是想报复秦枣女，想让她受到一点伤害，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拒绝的。所以他在饭桌上的表现是目中无人的，甚至太坏了。吃着枣女的菜，喝着枣女的酒，开嘴表扬的都是自己，怎么能耐，怎么得意；开嘴贬着的都是秦枣女。说她这个人傻了吧唧，呆如木头，啥都不懂，还自作聪明，甚至训斥说，你请这么多人吃饭干啥？是怕这些人不知你有多少钱？你要炫富吗？

这些年在凌水湾谁敢和秦枣女这样说话？以往父母活着的时候，她是骄傲的公主；父母死后，她是这里的女王。以往，有人这样和秦枣女说话，青花嫂都不让。这次青花嫂也拿不定主意了。该怎么办？和苏成功顶头骂仗她也敢，可秦枣女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她怎么会骂枣女喜欢的人？若因为自己无理，和苏成功干起来，秦枣女肯定会恨自己的。青花嫂知道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子，因为想唤起这个傻子仅有的那点心智，别人是无能为力的，最好使的是她恋人的不良。来自恋人的伤害才是最能救人的良药，所以青花嫂恶毒地想，让苏成功将不是人的地方都展现出来吧，展现得越多越好。她甚至想起了曾经学过的课文，那是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秦枣女知道自己傻，苏成功的训骂，挡不住心头的欢喜。她知道这是求全责备。倘若这个人不在乎你，他怎么会如此对待你呢？秦枣女甚至想，他这是心疼咱的钱了。觉得请这多人吃饭，要花很多钱。

这一顿饭，苏成功始终是酒桌上的大拿，说话云山雾罩。总体上的意思是，凌水湾人谁都赶不上他。他之所以能来秦枣女的饭桌，其实也是因为对秦枣女的喜欢，他的本意也是希望通过饭桌上的交流，能和秦枣女成为一个战壕中的战友，能和她组建家庭共同生活。但是想到那天秦枣女的回绝，他就不由得生气；特别想到微信上碰到的哑巴秦枣女，甚至更来气；以至见到如仙女一般花枝招展的秦枣女，他也来气。一百个气将他冲成了大气囊，正无处发泄呢，你来请我吃饭，这不正给了我用武之地？当然也活该你倒霉了！

其实他也是一个懵怔糊涂的人，并不知秦枣女请吃饭第一个看中的是他，他来就请，不来不请；不知秦枣女如此容光焕发，真正的原因也是为了他。大伙心知肚明的事情，不知为啥他就感觉不到呢？或者就是因为他在此山中。

一个饭局，就是一种较量；在人群中，在酒肴之上，两个相互喜欢的人，有的不是心有灵犀，而是一片心灵相残的刀光剑影。我们的秦枣女，在一次次心灵受伤和一次次愤怒后的坚强之下，收获了复杂深邃隐忍和孤傲等种种特质。这些特质写在她的脸上，尤其是眼神里面，让她成了让苏成功永远琢磨不透的那个人。这种琢磨不透更让苏成功焦急，而这焦急的最直接反应，就是对秦枣女的更加恣肆的侮辱。秦枣女也不示弱，虽然有些伤心，但她将伤心都咽进了肚子后，有一种更加强大的固执与反抗跳动在高挑的眉宇间，表现出来的就是桀骜不驯了。一场酒局结束，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厮杀得遍体鳞伤。

因为对秦枣女的不甘心，苏成功也用回请的方式来请秦枣女。一次非礼型的试探不成，一次酣畅淋漓的训骂不成，他的心中还是欣赏她这个人的。他觉得她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是一匹爱尥蹶子的骒马，这刺和不驯反而激起了他的降服之心，觉得她财富与美丽的价值还是像罂粟一样，有很大的诱惑。所以他回请。

因为酒桌上的伤害，秦枣女真的不该再去理他，应该离他远远的。青花嫂也说苏成功不合适她，让她不要再理他。青花嫂的规劝，秦枣女开始不听了，因为青花嫂不知自己在微信和苏成功有来往。她也本想听青花嫂的，因为她知道青花嫂对自己是十个头的好。遗憾的是苏成功一说请她，她就控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地答应了，甚至希望他不请别人，只请自己；可是苏成功哪次都请五六个人。因为那五六个人都是他的死党，是他屁股后边的追随者，他来凌水湾掌管大枣收购的大事，转眼就当了大枣协会的主席，这让他常常有一种当皇帝的感觉，有点沾沾自喜，有点高高在上，觉得这天下都是自己的。他没有失败的预感，他也不想有下台的准备，凌水湾有多少女人喜欢他，他根本就不在乎一个秦枣女。秦枣女在他的眼中算什么？倘若她没有那片枣林和财富，她便什么都不是。就因为有了那片枣林和财富，她似乎比那些靠男人吃饭的女人便高了很多，也神秘了很多。凭自己的权势和威望，拿下她是自己的胜利，所以面对这个心思难猜的秦枣女，他是离开舍不得，走近又近不得；再加上他总有狂妄的驯服感，觉得打压能使女人就范，他就希望在宴席上的一次又一次打压，能使秦枣女就范，伺机将她拥为己有。因为暗处不好使，那就来明的。可是秦枣女哪里是一个屈服于权力的人？好在有一次机缘巧合，秦枣女还真的上了他的套。

五

那一天，秦枣女喝多了，失去了理智。那一天也是秦枣女每个月的特殊期，这个特殊期不是月经期，而是天上的月圆月落、海水的潮涨潮落，是每个月她最思念男人的时候。何况那天和青花嫂谈了一天的男人。青花嫂说，你要想真正认识一个男人，就和他上一次床。别看男人个个在人前人五人六的，一到床上就露出了他的本性，暴露了他的德行。青花嫂说这话时，美丽的大眼睛觑着，似乎看得很遥远，又很迷茫；看得很透彻，又什么都看不到。那神情秦枣女懂得，那是心灵的空虚，也是伤痛；是人生的得意，也是蔑视。当然不是在她秦枣女面前得意，也不是蔑视她秦枣女，而是对她经过的或没有经历过的所有的男人。秦枣女知道她是凌水湾里的“女王”，曾经有多少男人偷偷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甚至包括苏成功。这个女子也被凌水湾人称为“公共汽车”。什么是公共汽车？公共汽车是许多个男人随意坐上，到站就随意走下来的；当然也被许多个女人骂成烂货的。其实青花嫂有男人，但是不能用，常年在外地打工；青花嫂有土地，但是她不种，都承包给别人了。她有和别人恋爱上床的精力，就没了自己奋斗的本能。青花嫂娘家不要她了，娘听了别人的闲言乱语；虽然她出钱给爹做手术，让爹多活了几年，娘家的娘亲也不感谢她，总以为闺女的钱是卖身得来的。她不知当今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奸猾，不但不给她钱，反而多多少少地占她的便宜呢。当今的男人都知道，挣钱回来给家中的妻子，因为家中的妻子是在给他过日子。外边的女人再好，那也不过是浪漫，绝当不了他的日子。就是真给她钱，她也不会用钱给孩子交学费，给爹娘治病。而交学费和给老人治病的事都是家中妻子的事。男人们都希望自己这辈子妻妾成群，但是成群的妾是风花雪月，而那结婚证上的妻才是与自己生死与共风雨同舟的人。青花嫂陪人家睡觉了，是两个人的感情处到位了，但那总是虚浮的花朵，比不上一个实实在在的馒头。这个世界男女的爱情不如旧中国的妓院，为心爱的女人一掷千金的男人都是书中的神话。

也因为这些事，青花嫂的婆家管不了她，婆婆见到她就唾她，骂她是守不住的贱货！她当然不会服婆家管。但是青花嫂有一手好厨艺。以前秦家父亲请客的时候，总会让秦家母亲去把她请来当帮工。她这时是给秦枣女打工，秦枣女按月给她开工资。青花嫂剛来时对秦枣女说，妹子，你是正经人，我不是正经人，你不怕染黑，你就收留我，我给你打工，也给你做个伴吧。你看这世界你孤苦伶仃，我也孤苦伶仃，你是被父母的死亡抛闪的，而我是被大家嫌弃不要的。你若不嫌弃我，就让我给你当个丫鬟婆子都行。其实青花嫂来到秦枣女身边真的不用说得这样谦卑，她是老父临死时托孤的大臣，可是因为青花嫂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更怕秦枣女瞧不起她，所以便说得这么谦卑。再说她也是聪明人，怎么会处处拿秦枣女死去的老父当靠山？还不如谦卑一点，用谦卑去换取秦枣女那颗心的同情与怜爱。

秦枣女看青花嫂说得这样谦卑，当然心里很难过。其实对凌水湾人人都骂的青花嫂，她是有着一份尊重和喜欢的。父亲母亲在世的时候一直是一本正经的人，从没有鄙视过青花嫂，不仅家里请人吃饭时要请青花嫂帮忙，就是大枣丰收时也请青花嫂来帮忙。秦家父母说了，青花嫂别看作风有点不检点，但她为人善良仗义，做事麻利可靠，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当两位老人知道自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先将青花嫂请来，一半是送自己走，还有一半是托孤的意思。凌水湾名声最好的一对老人将自己的爱女托付给了凌水湾名声最不好的一个女人，这是谁都猜不透的谜。

秦枣女对青花嫂的尊重是因为心地善良，喜欢是因为青花嫂的几分美丽。青花嫂剪着一半短一半长的短发，时常一半盖着脸，另一半脸就那么很阳光地露着，有几分狐媚，有几分干练，更是透着几分秀美。秦枣女看她并不是见谁都那么谄媚和那么热情地搭讪，相反走路的时候还有几分冷和几分傲，脚步轻轻的，没有一点声音，是最纯粹的猫步。脑袋似乎总歪在一侧，头发盖着脸，时常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有点没来头的怨，更有一种让人挠心的美。所有的风情和风骚就藏在这种美丽中，难免让人想入非非的。秦枣女想，自己是个女子还对她有点想入非非，更别说男人了。不说这些，就是看到父母平时对她的一份尊重，秦枣女什么都没说，就收留了她，还给她在家的三层楼房的最高处收拾了一个房间，让她愿意住就住在这里，但是有一条规定，你来住可以，但是不许带别人来。秦枣女说这话时意味深长，青花嫂当然懂得，秦枣女是不许她带男人来这里住。

秦枣女收留青花嫂的消息在凌水湾传开，得到一片反对声。很多亲属或者邻居都来捅咕秦枣女，说她那样一个脏女人，你收留她干啥？秦枣女从来没有觉得青花嫂有多脏，只是觉得青花嫂是个另类。自己在凌水湾中正端庄，也是人群中的另类。另类碰到另类，虽然是完全正反两极的两个另类，但正负相吸，秦枣女希望中和。她希望用自己的言行品德来影响青花嫂，使她端庄中正起来。同时她也希望青花嫂教教自己，怎么将自己在外边的男人收复回来？当初是想收复辛红军，现在是想收复这个苏成功。自己从小就渴望有份美好的爱情，可是为啥爱情到了自己身上就总是层峦叠嶂？在她的心灵深处，她是极想要一个男人的，哪怕这个男人什么都不是，挣不来钱，养不了家，她愿意倒养着他都行。可是辛红军走了，没留住，走的理由说是降服不了自己。这个降服就是指在床上一面对自己就硬不了，无法进入？难道他面对别个女人就能硬，就能鱼水融洽吗？答案是肯定的，那个鼓起大肚子的女人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据。可是他为什么面对自己就不行？问青花嫂，青花嫂说，没缘，两个人就是没缘。这是天意，是人力不能改变的。如今面对高大想来也威猛的苏成功，他对她越厉害，她就越高兴，她甚至实在地想要他了，可是两个人之间你有情我有意，怎么就总是误会重重？难道这也是天意？青花嫂面对秦枣女的袒露心扉，无声地笑了，她笑着说，或者这个苏成功也不合适你。秦枣女生气了，那个降服不了，这个不合适，那我的爱人到哪里去找？难道我就这样孤家寡人一辈子？凌水湾的男人都被青花嫂试遍了，秦枣女刚要对谁有点意思，青花嫂三八几句话就能将秦枣女的意思消灭在萌芽中。难道青花嫂是怕这秦家枣园来一个男人，她就不能在这里立足了吗？秦枣女都想好了，就是秦家枣园来一个男人，她青花嫂也是这里的主人，她甚至想让青花嫂放心，抽出枣园的十分之三，写在青花嫂的名下，当她养老的资产。可是青花嫂却总是说不要。她怎么会要呢？她觉得什么都不要，还欠着秦家爸爸的人情呢！她在这里，不管干什么都是报恩，是义不容辞的。

六

夜晚的凌水湾清静如童话，秦枣女在院子里点了200瓦的大灯泡，让青花嫂给自己编头发。秦枣女的头发自打从娘胎生出来就没有剪过。爸妈活着的时候，都喜欢让她留长发。爸妈死后，她想要自己说得算一回，打算剪成短发，就剪青花嫂那样的头发。她去过理发店几次，每次都没剪成，因为她比比画画地说剪成什么样，让那些理发师都迷惑了。看着理发师贪恋她的长发恨不得一剪子剪下来又剪不出什么品位的样子，她转身走开了。她怕那些理发师将她的头发剪得很惨，还出不来想要的效果。那一天，她为了剪发，将青花嫂带到了理发店，指着青花嫂的头发对理发师说，就剪这样的。却被青花嫂一把拽开了。说你的头发不能剪，更不能剪成我这个样子的，等回去有空我给你新编一个发型，保证不剪更漂亮。于是从那时起，她就更离不开青花嫂了。

青花嫂第一次给秦枣女编头发是将前额的刘海沿着头型编成饱满精致的辫子，让她露出清爽白皙的额头。青花嫂说，你的脸型很适合露出额头。再说人的额头是人的神灯所在，露出来是管自己好的。秦枣女很信服青花嫂，她让露额头，就露着好了。青花嫂还将秦枣女脑后的头发用蝴蝶结修饰，犹如瀑布上落了一只蝴蝶，更加凸显出秦枣女优雅的气质。秦枣女左照照镜子，右照照镜子，觉得很喜欢，便天天让青花嫂给她编头发了。

青花嫂不仅成了秦枣女的编发师，还几乎成了她的造型师，什么样的发型，配什么样的衣裳鞋子，青花嫂总是搭配得让她惊叫，甚至顾不得什么端庄中正了。有一次被青花嫂绿衣绿裙绿头饰地装扮起来，再从绿色的枣树林子中走出来，被经过的苏成功看到，几乎惊为枣花仙子。

就在那一天，苏成功喝醉后，成功地将秦枣女抱在了怀中。

在这之前也怪青花嫂，她给秦枣女编着辫子，编着编着十分突兀地将秦枣女揽进了她的怀抱。她的胳膊是神经质的，搂得那样紧；乳房顶着秦枣女的后背，脸颊贴在了秦枣女的后颈上。秦枣女一惊，却软绵绵地动不得，似乎是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停止了。青花嫂的手指捏住了秦枣女的乳房，一下让秦枣女热血澎湃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息，一阵阵惊悸，犹如新婚第一夜躺在那个年轻愣小伙辛红军的怀中。青花嫂的手指开始缓缓地抚摸，当那手指像水一样流淌到秦枣女的小腹之下的时候，秦枣女突然惊醒了，她猛地一下扭转身，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吓得青花嫂忙低头捂脸匆匆逃掉了。

秦枣女似乎也被吓着了，她突兀地坐在那里，大张着口喘气，好半天才缓下来，却忍不住僵尸一般往外走，踏着月色。谁想她不走南，也不走北，偏向苏成功的住处走去，或许那里也是自己的老宅。也恰好赶上苏成功从外边喝酒回来，看到暗夜的枣树林里走出一个枣花仙子，便一把抱了，拥进自己的屋子。热热的火炕上，两个人翻来覆去折腾半宿，苏成功也没办法进入秦枣女，关键是他的东西酒后不好使。黎明的时候分手，两个人几乎成为了敌人。因为秦枣女看到自己胸前的肌肤上留下了累累伤痕，青一块紫一块大都是嘴巴吸吮出来的。当时没觉得怎么着，过后觉得恶心，看着也闹心，心里也生气，心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自己当不了男人，是你自己的原因，拿我出什么气？但生气归生气，恶心归恶心，她还是有点高兴，觉得和苏成功之间总还是往前走了一步，下一步该是柔情蜜意，该是如胶似漆，该是你恩我爱，该是谈情说爱，更该是进入婚姻的殿堂了。所以早晨她在家中一遍又一遍地用白酒和热手巾去擦去敷那些青紫的时候，她給苏成功发了一条短信信，略带嗔怪地说，给你送去，你也不好好珍惜。苏成功没有回复。秦枣女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回复。她觉得苏成功将她吸吮成这个样子，就是不说抱歉的话，也该给点温柔或者关心的，可是苏成功什么都没有表示，人似乎消失一般，几天不见踪影。秦枣女想，他闯祸之后害怕了吧？躲起来了？这样想着又给苏成功发了一条短信，就两个字，想你！很快，短信有了回复，秦枣女双手捧着那手机，好半天没舍得看，她猜想苏成功一定回答，更想你！或者是快来之类的话语。这样心怦怦怦地跳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将手机短信打开，赫然跃入眼帘的是三个字，你是谁？一个大大的问号，几乎将秦枣女气懵。一方面她知道苏成功的手机里没有她的号码。另一方面说明苏成功的女人太多了，以至于见到“想你”两个字突然从手机飞出来，便不知道到底哪个女人发情在召唤他呢。秦枣女刹那之间崩溃了，她以为她和苏成功很亲近，其实人家并没把你当回事，或者在凌水湾他有很多的女人，他根本就没在乎过你。所以说这世界并不是经过了床事，两个人就能成为如胶似漆的恋人，相反有许多人经过了那一次后反而成了敌人。秦枣女和苏成功就是典型的成为敌人的一对。再看到比原来还分外眼红呢。苏成功见面就训她骂她，处处找她缺点给她小鞋穿，似乎那次他的不成功全赖秦枣女，你早不来晚不来，为啥偏拣我喝酒之后来？或者你早不来晚不来，为啥偏偏找我御完别家女人来？秦枣女没有爆出粗口，在气得肺要炸裂的时候，前胸急剧起伏，将小脸板得更加僵硬，身子骨似乎都傲然地扎煞起来。而这时能懂得秦枣女的人，这世界就剩下了青花嫂一个人。

本来青花嫂羞愧逃走，是不打算再来见秦枣女的，是秦枣女又请回她，只是不再让她近自己的身体，甚至不让她给她再编头发，不让她教穿衣服。秦枣女觉得这些活她已经学会了。秦枣女要的就是和青花嫂说话。白天两个人同在枣树林子中劳作，夜晚秦枣女就把青花嫂叫到露台上来，那里有从城里买来的两把能躺能坐的藤椅和藤编的茶桌。秦枣女和青花嫂便分别或坐或躺在藤椅上一起喝茶聊天。当然聊的主题都是男人。青花嫂说，男人都是你要离离不开、想恨恨不起来的王八蛋。别太拿他们当回事。激情来的时候用用，没有激情时就把他们扔在一边，别去想他们。秦枣女很欣赏青花嫂的这份洒脱，她却不是想用用就完事，她是想爱啊！想像张爱玲一样，明知道那是个王八蛋，也爱他爱到尘埃里去。秦枣女上学时数学成绩极差，语文却非常好，她喜欢看书，多少年枕头边摆的都是张爱玲。青花嫂从来没有看过书，她说这世上没有爱，有的就是一种欲望。她不希望秦枣女贪恋什么爱，说那是最伤人的，还不如为了欲望，玩一把过一把瘾也就算了。秦枣女觉得青花嫂还是太粗俗了，这哪里是女人？简直是个女流氓。青花嫂却说，妹妹啊，你是不上火山不知火山有多烫。秦枣女说，嫂子啊，你是没好好爱过一个人，就不知爱情有多美！说到美的时候，秦枣女便出神了，她用手摸着前胸过了一周都不见淡去的青紫，脑海中都是苏成功，那夜的颠鸾倒凤，虽然气愤他不尽人意，但是人家有喝酒的理由。凭他那豪迈的样子，不喝酒保证会很好的。所以就是这样的苏成功在秦枣女的眼睛里还是那样诱人的。她是多么想和苏成功坐在这个小楼上，边看凌水湾美丽的夜色，边享受爱情的美好。可是那个王八蛋，白和他有一夜的疯狂，他见她真的犹如敌人。

这时，青花嫂便偷偷地走了。回来时手拿几个切好的土豆片，轻声说，要想让它快点消失，就土豆片贴上好使。秦枣女的脸刹那间红了，她知道青花嫂偷窥或者早知道了她的隐私。等她抬头去看青花嫂的时候，青花嫂或许是怕她难堪，又无声无息地迈着她的猫步走了，踏着夜色，走出这个山坡上的三层小楼，走出这个茂茂密密的枣树林，回她原来的家。秦枣女却想，她保证也是经历过了，所以才知道土豆片好使。这样想着没有了痴恋，便有了几分疯狂，她大声冲着楼下喊，这么晚还回去，你也不怕碰到野鬼或者色狼？青花嫂的笑语被夜风哗啦一下吹上来，巴不得呢！

七

怎么努力都无法和苏成功顺利沟通的秦枣女，动不动也爱使小性子。小性子一上来，她就变得格外倔犟。倔犟的人不是去找人评理说理，而是低头默默地忙于自己的活计。秦枣女的活计，就是她的枣树林。

这年凌水湾大旱，村中的十口井有八口都干枯了，大片的玉米地没到秋天没抽穗就变成一片金黄。眼看着很多旱龙到的枣树在扬花授粉时就无风自落，今年的收成要泡汤，秦枣女就想到了抗旱。抗旱，怎么抗？山上父亲花大价钱打出的机井干枯了，山下的水也不多，用水泵是使尽力气也抽不到山上来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从山下的凌河里往山上挑，不可能每棵枣树都浇到，只有挑拣旱龙到的枣树浇，能救多少算多少了。好在小凌河里的水不管天多旱，从没有断流过。本来她有钱，是可以掏钱雇人的，但是这一年凌水湾家家都在抗旱，谁有时间为点钱将自家的收成丢掉，去挣别人家的钱？更何况男人大多不在家。真的是没办法，连青花嫂都指望不上，她的母亲住院，她弟弟妹妹打工的打工、抗旱的抗旱，没空也不愿去照顾老人，她去了。尽管母亲一直骂她，为她生活不检点而看不上她，好在老人先得了老年痴呆症，认不出来她了，在记忆中只记着小时候的青花丫头，这就给了她重回母亲身边的机会，能让她到母亲跟前去尽尽孝。青花嫂知道在秦枣女用人之际甩手走掉不好，也是犹豫又犹豫的，但秦枣女硬是撵她走，还给青花嫂拿了很多钱，鼓动青花嫂说，大娘看病住院包括以后送终殡葬的钱你都包了吧。青花嫂羞愧地说，我哪里有那么多钱？秦枣女将几摞子钱装在青花嫂的兜子里说，你没有，我有，不够的话就来信，我给你打过去。青花嫂是流着感激的眼泪走的，她发誓说，妹子，等我回来，你让我干啥都行，让我替你去死都行。秦枣女说，说啥呢？回来咱们还是好姐妹。仗义的秦枣女打发走唯一的女伴，她就只有自己下力气挑水来浇灌枣园了。而这时候她是多么希望苏成功能够帮帮自己啊！

在凌水湾唯一不用干活就有收成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苏成功。他在凌水湾没有土地，有的只是他所谓的公司，好在公司平时也没什么事情，只有到秋收时才派上用场，平时他就是无所事事地闲逛，和女人扯点花花事，和男人喝酒打麻将。

因为心底有爱，又遗憾秦枣女不肯就范，他正来气。这天他看着秦枣女孤零零地从孤山下的凌水边往山上挑水，他不但不帮一把，还一屁股坐在了那条路的路边，一边从兜里拿出纸牌玩，一边用阴毒的目光看着秦枣女，还不时扯着粗壮的嗓子唱起《红高粱》主题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 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 莫回呀头，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抛洒着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呀，与你喝一壶呀，红红的高粱酒呀。红红的高粱酒呀嘿。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

一首歌在秦枣女挑水的路上，被苏成功扯着青筋暴起的长脖子反复高唱，显然深有其意。那个人既渴望又阴毒的目光始终不离秦枣女，显然深有其意。秦枣女每一次路过路边坐着玩牌的人，心里都有点害怕，害怕他突然起身用强。在这四外没有人的枣树林，他要是真用强，自己恐怕还真的没救。秦枣女有时也真希望他用强，那样就用不着两个人这样硬顶硬地干熬了。但是那个人还真的没有，或许他也没有那个胆。他只有自己玩牌自己唱歌的胆吧？听着苏成功唱着《红高粱》里的歌曲，自然会想到《红高粱》的情景，此时的秦枣女倒羡慕起《红高粱》里的九儿来。她在嫁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的时候，就那么有幸遇到了一个可爱的男人。这样想着，就想九儿的运气好，自己要是九儿那该有多好啊！如果自己是九兒，那么谁是那个在高粱地里用强的男人呢？是这个对自己有心思，却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坐在旁边看自己笑话的男人吗？不，绝不是他！他哪里有那个男人的胆量与豪气？

其实这事也不能就怪苏成功，也该怪秦枣女自己。倘若不赶上她这几天心思狭窄，遇事犯犟，对一个送上门的男人，她完全可以什么也不说，就是上前将肩上的挑子往苏成功的肩上一放，一切就会顺理成章了。遗憾能这样做的人，不是她秦枣女，那是青花嫂。以秦枣女的性格，怎么会这么随机玲珑呢？这不是秦枣女的性格，那是青花嫂的性格啊！其实这事就该怪苏成功他自己，他不了解一个女人，对她还有什么心思，这不是找崴吗？

听着那被反复高唱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秦枣女心里那个气，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心想有这么追求女人的吗？还真没见过。你爱怎么坐着就怎么坐着，爱自己玩就自己玩，爱唱啥歌就唱啥歌，我就不理你，看你怎么着？秦枣女的犟劲又上来了，身上都是劲，挑水挑得肩膀肿了，就是不歇着，就这么机械地挑。上山下山的脚步有些累了，却忘记累，机械地噔噔走着。倘若没有路上的这个人，秦枣女或许早就回家休息了，这么多年枣树林给她的实惠，就是再旱十年，她也是凌水湾最富有的女人，她为啥要在乎这一年有没有收成呢？就因为路边有这个看笑话的人，她偏偏不回家休息，她就使劲去浇这些枣树。

怎么也没想到，等她从下往上浇到一少半的时候，她惊喜地发现，上面有旱龙到的枣树全部被人浇过了，这个人是谁呀？躲在茂盛的枣树林中观察半天才发现，是隔壁的周丰收大哥。是他从另一个沟沿行走，帮她挑水浇枣树呢。秦枣女没有高兴，心里充满了失望，这个人要是苏成功该有多好啊！她可以扔掉肩上的挑子跑过去，一下扑在他的怀中，然后随他愿意发生什么就发生什么。她甚至看到枣树林清理干净的土地犹如一铺大炕，上面有一对相爱的男女在滚动……

遗憾挑水浇树的人却是这个周丰收，凌水湾最丑陋的男人。平时秦枣女走路都是绕着他走的，从来就没正眼看过他。遗憾的是，那个她怎么都看不够的苏成功这几天就坐在路旁看她的笑话。眼前这个正往枣树坑倒水的男人，不是她爱着的人。

怎么办？跑过去道谢吗？怎么办？从此和他同来同走吗？怎么办？知道他看自己的目光充满了对自己的渴望，就因为这份恩惠嫁给他吗？一连串的怎么办响在心空像气泡，汩汩地从心底冒出来，秦枣女像枣树那样低下头也连连摇头。没有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是谁说的不知道，就是知道自己的确不爱他。不爱他，就不愿意看他，不爱他，就想窄路相逢也要绕着走；不爱他，怎么对着他丑陋的面颊和口水？不爱他怎么能和他共度余生相帮扶？

就是因为周丰收的丑陋，秦枣女没敢走过去和周丰收说一个谢字；就是因为心里没有爱，她害怕自己的感恩会牵扯出人家的相思。没有爱和人家结合，给人家的不是幸福那会是伤害。面对一个帮助自己的好人，秦枣女真是不知该怎么办。她扶着枣树想了又想，也没将藏在枣树中的身形暴露在外。她只想在心里记住这个人情，以后想法找机会报答。于是她看那个挑水的人再次下山而去，她也悄悄从另一侧的沟沿下了山。尽管下山的路上还坐着那个苏成功，她也是连眼皮也没挑，径直回家休息了。就因为周丰收的出现，她决定彻底和苏成功决裂，以后再也不和他有任何来往。容貌英俊的人并不都有一颗善良的灵魂；而容貌丑陋的人也并非都有一颗肮脏的心灵。这世界造人，总是优点缺点兼具。

八

苏成功亲眼见秦枣女挑着一副水桶下山再也没有上来，他心里奇怪，怎么这么快就将这么大一片枣树林浇完了？去枣树林里查看查看，三百亩枣林没有全浇，有不旱的地方也不用浇。那些旱龙到的地方还真是都浇完了。看着人家独自将偌大的一片旱龙到的枣树林浇完，他的心里突然就空落起来，本来他想秦枣女浇不动，向他求助，他就可以趁机将早该得到的得到，然后帮她浇点也就浇点，谁想那个犟女子好个倔犟，就是看着他闲呆着，也不说话。天啊，不就是说几句软乎乎的话，不就是哄我为你卖命吗？能让你缺啥少啥呀？可是你不说，我就不帮你，看你怎么办？累死你才好呢。谁想这个女子也真有韧性，愣是自己将干旱的枣树都浇完了，看来自己想帮也帮不上了。这样想着就想回家转，兴味索然，感觉太没意思了。谁想从这边的沟沿蹚到那边的沟沿就碰到了周丰收，看他挑着一对比他人还高的大水桶在浇枣树，他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是有人在帮助秦枣女啊！怪不得她那么傲慢呢？眼里盯着矮小委琐如老鼠样的周丰收，苏成功的眼睛里和心里都是鄙视，他瞧不起这个如鼠的男人，由此瞧不起了那个高傲的秦枣女。在凌水湾你找谁人帮忙都可以，但是你别找他啊！你找这个凌水湾最丑陋的男人帮忙，这不是打我的脸，也贱卖了你自己吗？本来还想追你做我的媳妇，因为眼前的这个丑陋的男人，我苏成功也不要你了，因为一朵好花被牛粪给糟蹋了。在苏成功的世界观中，凡是女人得到一个男人帮助，那这个女人必先用色相贿赂了那个男人。因为他以自己的经验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和他一样，都是无利不流汗的。

回到家的苏成功越想越来气，想这个秦枣女真她妈的操蛋！想那个丑陋的周丰收也真他妈的更操蛋！这凌水湾的人谁不知道我钟情秦枣女，有娶她的意思？你一个丑巴巴的怪人来凑什么热闹？你这不是闲着没事找抽吗？苏成功真想起身去狠揍周丰收一顿，让他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睛，让他知道我苏成功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也绝不是好欺侮的。但是站起身走到门口，又不由转了回来。你说，那个周丰收要是和自己一样人高马大，自己和他打一仗也是棋逢对手，他那么既干巴又瘦小，在自己手里不如一只小鸡，你跟他打有什么劲？还不是让凌水湾人笑话自己欺侮残疾人吗？既然这仗不能打，那怎么办？苏成功一下午睡不着觉，就在屋地里来回绕磨磨，心里愤愤不平，觉得这口恶气不出真难受。要出恶气，怎么出？打不得，总不能去骂吧？像女人那样骂大街，自己也觉得不合适，那怎么办？顺手拿起一个酒瓶，咕嘟咕嘟灌几口，主意出来：干脆晚上请人喝酒吧。既然是喝酒，那就还让那个贱货秦枣女来吧。我一定在酒桌上就这事当佳肴好好拍打拍打她。让她知道你秦枣女有眼不识泰山；让她知道你不在乎我，是你的损失；让她知道我苏成功对你有意，你没有意思是你他妈的无情无义。于是他开始打手机，但是不是找秦枣女，而是找好哥们董强，让他找周丰收。不是找周丰收喝酒，而是找周丰收到他这里来一趟。周丰收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他实在不屑和周丰收说话，他只是对周丰收说，你跑一趟，帮我将秦枣女找来。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这趟腿绝不会给他跑，你们都有手机，按几个键子就叫来了，为啥要让我跑一趟？但周丰收这个人永远活在上个世纪，他压根买不起手机，也没玩过手机呢。所以他也没有反抗的表示。在他心里觉得这是大队书记在指使他小村民呢。他得乖乖聽话，却一点也没想到，你不过是一个来凌水湾收大枣的，有啥权力指使我？可怜人自己卑贱，这是谁想提溜都提溜不起来的。却是谁想咋指使就能咋指使的。这是苏成功怕硬欺软的本能，换个别人，他也不敢。

苏成功派周丰收去叫秦枣女来他这里说事。他这做法是很有用意的。就是告诉凌水湾的人，秦枣女在和周丰收好。不明其故的周丰收，乐得屁颠屁颠地来到苏成功面前，又乐得屁颠屁颠地去请秦枣女。

秦枣女本来累得瘫倒在炕上起不来了，听周丰收说苏成功找她去喝酒，她想不去，但想到这几天他坐在路边看她笑话的德行，就想去了。她想我就是让你苏成功看看，没有你本姑娘照样活得挺好的。所以她让周丰收先回去，说自己一会儿就到。

周丰收真的不愿迈步回去，他实在爱慕这仙女一般的妹妹，瞪着一双有了别样内容的眼睛呆在那里，就忘了秦枣女让他先回去的事。直到秦枣女拉下脸子，将一个脸盆摔在椅子上，那很大的声响惊醒他，他才知道枣女妹妹不欢迎他，他得赶紧走，于是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

望着周丰收离开的背影，秦枣女心里好个愧疚，觉得真的很对不起人家。自古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说，人家从来没成过家，不过光棍一条，好逑也没啥错的。唉，错就错在老天将他这人生得太丑了，错在自己看他没有眼缘。可他又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自己孤身一人，不能嫁给他，但是可以帮助他，毕竟他一直在默默帮助自己。她简单梳洗完毕，就开始向苏成功的收购站自己的老宅走，但是心里想着的都是怎么帮助周丰收的事情。

那个周丰收照样不在苏成功邀请之列。告诉完秦枣女，又回复了苏成功，苏成功就让他忙他自己的去了。苏成功看到秦枣女来到就笑，一边哈哈哈地笑着，一边说，秦枣女啊秦枣女，我没想到你就那么一点小眼光，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周丰收？秦枣女本来想否定，但看着围在苏成功身边的几个男女小鸡一样伸长脖子瞪着眼好奇地看人，她就不否定了。她说我看上谁，用你管？你管得也太宽了！秦枣女说完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酒，冲着苏成功就扬了过去，然后也不看苏成功狼狈到啥样，更不管旁边的几个人会怎么想，转身就走。在这一刻，她真是再也不想和这个男人有任何瓜葛。

苏成功尴尬地擦擦脸上的酒水，给身边几个鸡样的人讲，怎么看到周丰收在给秦枣女浇枣树，甚至添油加醋，说枣树林中有什么声音他听在了耳边。一个丑陋的光棍男人在给一个离婚的女人浇枣树，这是多么大的新闻，立刻炸响凌水湾。这帮人的想法和苏成功是一样的，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去做点什么，必然都是这个女人用身体换的。

秦枣女和周丰收的故事，很快就传遍了凌水湾。大家看到秦枣女指指戳戳，仿佛秦枣女的身上一夜间长出许多羽毛。甚至有村邻的嫂子看到她，自以为和她关系好支持她说，周丰收也不错，就是因为穷才说不上媳妇的，你又不差钱，嫁给他，他会一辈子对你好的。继而又感叹说，人啊，就得讲点实际，俊美顺眼有什么用？关上灯或许比俊美顺眼的都强壮。话说到这个份上，像点一个炮仗捻子，秦枣女的火气一下子被点燃了，冲着那个嫂子叮当就开炮，强壮不强壮，你试过啊？试过好，就收到你家去吧，你家那位可能就是长个人样子，是个银样蜡枪头吧？

唉，人家好心好意来相劝，弄了一鼻子灰，当然心里更怀恨了，而解恨的手段无外乎就是造谣生事呗。这下好，流言像长了黑色翅膀的乌鸦，一下子黑压压地挤满了凌水湾，大家以为秦枣女不死在流言里，那才是怪事呢！

脏心烂肺！秦枣女这样骂道，纠结的心更愤恨不已。看到凌水湾里的每一个人她都恨，总觉得他们不说话的笑眼都是在讽刺她和周丰收的事情。觉得大家伙和苏成功是一路的，将她和周丰收绑在一起，然后他们看大戏。倘若不是心里有所不甘，她真想一头撞死来证明自己和周丰收之间的清白。可是真的是不甘，实在是不甘。在不甘的同时，她也怨天，为啥别人都有一个安稳平常的婚姻？为啥从小向往爱情的自己在婚姻大事上样样不顺？自己并没有过多的要求，只是要求有一个丈夫，有一个像样体面的家。我这样做错在哪里？为啥这样惩罚我？难道真像小时候那个看相人说的那样吗？这闺女，别看小时候生活在蜜罐中，等长大后可就缺少疼爱了！虽然一辈子都不会缺钱花，但是钱大情坎坷啊！回想十九岁高中毕业，父亲就给自己招了女婿，遗憾的是女婿在家折腾三夜也没有进入自己，羞愧而走，直到二十九岁父母相继去世，他也没回来，自己可不就是缺少丈夫的疼爱吗？再说和这苏成功，他有心，我有爱，可是偏偏事事出错，前赶后差，总是不能走到一起去。要放在别人身上，最多找个媒人喝杯喜酒就进洞房了，哪会有这么多让人煎熬的故事？命，这就是命啊！想到相面先生有关情坎坷的话应了验，她突然之间就没有了绝望和愤恨，反而多了要和命运斗一斗的勇气和信心了。

九

青花嫂回来，秦枣女将这事对青花嫂从头到尾地倒出来，孩子般扭糖股似的倒在青花嫂怀中哈哈笑，直到笑出眼泪来。青花嫂也说，脚正不怕鞋歪，不在意他们就对了！秦枣女突然想到该怎么报答周丰收的事，急忙爬起来找到几摞钱交给青花嫂说，你想法帮助周大哥说个媳妇吧，这钱给他当彩礼。

青花嫂哈哈笑着说，不管对谁，你总是这样大方，感受别人一点小恩，就想给予大的回报。可是这个周丰收想说的媳妇不是别人，是你啊！我回来刚下车，他就在村口车站等我呢，他吭吭哧哧地说，枣女的名声坏了，凌水湾不会有人娶她了。如果她不嫌弃我，就嫁给我，我愿意娶她。他还说他是真的喜欢枣女妹妹的。倘若枣女妹妹的名声没有坏，说啥不敢找媒人的，因为知道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今之所以找媒人来，想说的是自己不管她有啥样的臭名声，都不会嫌弃她的。

青花嫂和秦枣女说这些话的时候，模仿着周丰收的声音和神态。秦枣女听着看着愣怔半天，突然笑了几声，又掉下眼泪来了。她说，嫂子，你也是我姐，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你知道我爱谁，你也知道我不爱谁，你说这让我怎么回答？拒绝会伤害他，不拒绝我心里还真是没有他啊。再说我要是真的嫁给他，那在凌水湾流传的事情，不就真的成为事实了吗？到时大家都得说我，真是没男人不行，不管啥样的，都将就了。

青花嫂笑着打了她一下说，你这个死丫头，尽怪想法，谁说嫁不出去？继而又语重心长地幫她分析说，周丰收的确很丑陋，但是他很善良。一个男人牌子再亮，他的品质不好，你嫁他也不会得到幸福。但是一个男人尽管他长相不好，有善良就是一份无价之宝。这份善良会给你想要的幸福。

秦枣女说，我也知道善良可靠安稳，但是我一看到那张脸，就没有了兴趣。要那份可靠安稳还有什么用呢？

青花嫂想了想，笑了，说死丫头，知道你好色！但好色是要付出代价的。

秦枣女说，男人都爱在牡丹花下死，女人这根藤也想在青松身上缠。没有男人会为一个狗尾巴花折腰，也没有女人自愿插在一摊狗屎上。倘若你那位外头打工的不要你了，你会不会嫁给这个丑陋的周丰收？

青花嫂说，呸呸呸，莫乱说，我之所以还在凌水湾赖着不走，就是因为我那位常年打工在外的不会不要我，他知道我在家名声不好，也不会放过我。他说他在外边有天地，允许我在家有洞天。但家不散，家的日子不散。

秦枣女说，在凌水湾很多人骂你鄙视你，其实我知道你也是被你家那位逼的。兴他在外边满山放火，就不兴你在家里点灯吗？反过来说，我倒要羡慕你了。

青花嫂说，莫说我，还是说你吧。你真的要嫁给苏成功吗？干脆我这边的媒人不当了，给你到那边去做媒。

秦枣女说，我爱他，但是我也恨他，你去做什么媒？

青花嫂说，爱就是爱，恨的哪门子呢？

秦枣女说，恨，恨他不了解我；恨，恨他那种先下饵，然后想钓我的方式；恨，恨他的那种自私的恋爱观念。

青花嫂说，我知道了，你是说他不了解你，这我可以让他了解你；你恨他的方式，我可以让他去换一种方式；他的观念不对，有我这个中间人做你们之间的桥梁纽带，他的观念也是能够转换的。

秦枣女说，嫂子，你拉倒吧，我不想你去做什么中间人，我就想顺其自然看看，和他纠缠到底。我就想让他明白，女人不是他饵边的那条鱼。嫂子，我自从和他有了那次之后，我不想和他结婚了，但我好几次下决心甚至发誓想与他彻底了断，可我又管不住自己，还是……

青花嫂说，行，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倘若有用着我青花的地方，你就尽管吱声。自打送我妈回来，我就想，我妈的养育之恩已经报答，这世界谁的人情我都不欠了，就欠你的，我会用我的生命来回报你的。

秦枣女说，别动不动拿命说话，我们都要珍爱自己的生命。这世界虽然看似孤独，实际上我们活着，也都是美好的。

青花嫂说，嗯，知道的。但是我到底该怎么回答周丰收呢？

秦枣女依然将那几摞钱放在青花嫂手中说，咱们帮他说个媳妇。

青花嫂掂量着那几摞钱怔了好大一会儿，她说，我有主意了。与其给他说媳妇，不如给他找个致富的门路。咱们这枣树林每到花期就到外边找放蜂的过来采蜜授粉，我们不如用这些钱给周大哥买几箱蜜蜂，往后咱们再也不用到外边去找蜜蜂了。

秦枣女担心地说，我怕他不会侍候，反而糟蹋了那些小生命。

青花嫂说，放心，他会的，我听说他奶奶嫁到咱们村来的时候就是用三箱蜜蜂当陪嫁的。遗憾的是他家的蜜蜂在他奶奶死后就没人管理了。不过，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他找个懂养蜂的媳妇来。

秦枣女高兴地一把搂住青花嫂，姐妹俩欢畅地大笑起来。枣树林是寂静的，因为有她们姐俩的笑声，就变得喧嚣起来。其实这个世界本就是寂静的，但因为人的心灵不静，便也喧嚣起来。

外表宁静内心喧嚣的秦枣女一直没有和苏成功走在一起，她再也不请谁吃饭喝酒了，也不感觉特别地爱谁想谁了。心里虽然偶尔想起来，有什么扎着似的疼一下，忍一忍，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就过去了。这世界谁没谁，都照样过。秦枣女觉得没有了辛红军挺好，没有了苏成功照样挺好。这一天天的，和青花嫂作伴，整日整月地劳作在枣林中，真还觉得蛮好的。偶尔抬头，透过枣树叶子望天空，就想干脆就这样过一辈子吧，不再找男人了。说不找吧，心里还是有所不甘，想想辛红军，虽然再见了，想想那小子和自己在一起的有限时光，唉，倒也怪有意思的，特别是想到新婚三夜他的窘迫，想想自己的经历，突然觉得结果用不着考虑，那过程还是让人留恋的。再想想苏成功，歷历情景眼前重现，虽然结果是疼的，但那过程也挺好玩，你说他怎么就想在自己干活的路上玩扑克，怎么就为自己唱了好长时间《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唉，哥哥你咋就不大胆地站起来，扔掉你手中的扑克，抢过我手中的桶？我也是，他不扔不抢，我不会过去抢他手中的扑克，扔到河套去？我咋就不将挑水的担子硬性给他按在肩上？怪他，也真是怪自己呢。这些都是所谓的缘分，或者就是自己的命吧。想开了，便也看开了，过去的就都过去了。秦枣女突然就想，倘若碰到好男人，她该爱还得爱，就是命里注定没有好结果，也在心底留下一段好视频，留着老了或者没人要了的时候回味。这样想着，秦枣女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在那边忙忙乎乎的青花嫂抽空看了秦枣女一眼说，傻丫头，你自个笑啥呢？秦枣女扬起她美丽的脸颊高兴地说，青花姐，要是有好男人，我还想爱，不管结果——秦枣女的声音在枣林中回响，还想爱还想爱的话音如长了翅膀的鸟，飞向小孤山去，那孤山上便响起响亮的山应——还想爱——还想爱——

青花嫂回过身庄重地在胸前合掌说，祈祷吧！相信会有好男人来到你的身边！

十

这年夏天，伏天刚过，枣树好像害病了，眼看着鲜绿的叶子佝偻变黄变蔫，枣子下雨一样往下落。秦枣女急了，疯了似地询问村里有养枣树经验的老人，想知道枣树害病的原因。凌水湾人似乎都知道枣树得了毛病，纷纷来枣园探望，当然不少是来看热闹的，包括苏成功。苏成功无所谓地说，县里的农经局有好多懂枣树种植技术的哥们，他们一定知道这枣树到底是怎么回事。青花嫂说，那你就快帮助找找啊！苏成功说，要找也要这枣园的主人来说，你一个打工的说算什么？苏成功的话语中有很多鄙视。青花嫂听得出来，懒得和他计较，急急忙忙地去找秦枣女，将苏成功的意思对秦枣女说了，让秦枣女赶快对苏成功说，让他快点到县里找个技术员来。秦枣女想到前胸青紫的那一夜，心想倘若是个好男人，不用自己去说，就应为那一夜也该主动去找了，可是他到这时候，竟然还拿这事来威胁人，显然太不厚道了。于是她傲慢地对青花嫂说，让他等着吧，就是我这枣园里的枣树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去找他说软乎话，去求他！青花嫂说，好妹妹别犯犟，去和他说一声又能怎么样？先救下这片枣树，其他以后再说。或者利用他一把，等救好枣林，再对他报仇也不晚。秦枣女心思有点活动，想到那一夜过后，他不但没有一点温柔，还因为周丰收浇树处处磕碜自己，就挪不动腿，关键是心里实在不愿面对他的那张以前很好看现在又特难看的脸。于是她只有对青花嫂摇摇头，就是这片枣园和自己一起化为灰烬，也不想受苏成功的半点威胁。

青花嫂无奈，跑到苏成功面前，她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是喜欢秦枣女，不是想让她当你的妻子吗？苏成功点头，喜欢是喜欢，但她太高傲，我要将她高傲的气焰打没，才能娶她。我就不信驯服不了她！青花嫂骂道，你真不是东西，都火烧眉毛了，还讲什么驯服？就你这种男人，白长了一副周正的身材，扒掉那层皮，就是一头狼。别说秦枣女不嫁你，就是我这样的烂货都不稀罕你！

当年青花嫂确实和苏成功有过一夜，但那不是人的东西，用她之前甜言蜜语，用了之后骂她是烂货，转眼间也把她当成烂货弃掉了。女人哦，莫想因为性事能拴住男人，他们很少能知情知意，很多时候，得到之后就是结束的时候。按理青花嫂是恨苏成功的，但男人再无情，也挡不住女人心中的爱恋，特别是被男人在心中或者身体上打过烙印的女人，记恨归记恨，爱恋还是爱恋。记恨是火，爱恋是水，火与水一缠绵，全化成蒸汽了。这蒸汽也是这个争气，青花嫂就想争口气，有朝一日让那苏成功另眼相看。遗憾是心愿难成，命运不济，好在遇到了秦枣女。她真想与秦枣女在一起，像夫妻一样过日子，再也不理男人。遗憾的是，秦枣女不接受那变态的爱情。好在秦枣女对她依然善良，没有爱情，也有情义，女人再无情也比男人有情。秦枣女早就将青花嫂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比自己丈夫还仗义。这次回娘家照顾病娘，住院殡葬一肩担，大家都以为她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却不知是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妹妹成全的。如今这个妹妹有难在身，自己必须帮她救她。这样想着她高高抬头给苏成功一个高傲的蔑视，甩甩手就大步往山下走。有个声音本来是藏在心里的，不受控制顺嘴溜了出来，我就不信，缺了一个臭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

她要干什么去？身后的众人议论纷纷。青花嫂——无助的秦枣女喊她，她也装作没听见。

青花嫂离开枣园后，回家开上秦枣女给她新买的小车就走，走得急急忙忙。大家都以为她是进城避难，不想和这片枣园同归于尽，谁也没想到她跑到县城里的农经局竟然请来了养枣专家。

那叫李潇的养枣专家是个年轻人，长得很帅气，比秦枣女还小，却是农业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是高学历高职称高技术的人，他到这里来只是看一眼，就知道这枣树的三喷没有做好。一般科学养护的枣树要想大丰收，都是要喷水喷肥喷激素的。秦枣女一直按父亲的老方法养护，从没有做过这三喷。父亲说过，凌水湾历来风调雨顺，根本用不着按书本上的来。往年不去三喷，还可以。凌水湾空气湿度都比较合适，但是今年正在花期之后经历了一场大旱，尽管得到及时浇灌，但阳光过度照耀，空气的湿度也不够，所以就造成了现在这种枣叶佝偻枯黄枣落如雨的状态。这俊朗的养枣专家一边解说，一边让青花嫂赶紧进行三喷抢救。青花嫂说，不就是喷水喷肥吗？我们现在就去做。专家严肃地说，还有激素！青花嫂说，好，现在我们就开始，水和肥我们这里都有，只是这激素没有。专家一边从他背来的大背包里往出掏，一边说，我给你们带来了。青花嫂高兴地说，太好了！就要接过来使用。秦枣女上前一把拦住了，很严肃地说，喷水喷肥可以，激素还是免了吧。专家说，激素会让你的枣子变得又红又大而且甜。秦枣女说，我也希望这枣儿又红又大也甜，但是喷激素不行！专家说，激素没毒的，我们做过专门的科学实验，这是好东西。秦枣女说，刚开始喂鸡喂猪的激素都是经过科学实验的，都说是好的东西，现在怎么样？城里人都不敢吃城里的鸡和猪肉，拼命到农村找没激素的。专家说，我们这个是植物使用的，和给猪给鸡使用的不一样，真的是好东西。秦枣女说，我知道是好东西，但是我就是不用，你咋着吧！秦枣女说不过人家，开始刁蛮无理，一下惹怒专家，他说，你真固执，不用就不用吧！秦枣女说，不是我固执，不该用的东西就不能用。我家的枣子，就想保持原生态的。

青花嫂以为这个专家脸上变色显然恼了生气了，没想专家在装好他的激素后，站起身望着秦枣女却鼓起掌来。他说，佩服！没想到如今农村还有这么坚持不用激素的人。我会想法将这世上的激素都消灭掉。其实这专家本也不想往外推销激素，无奈是他们局里研制的新产品，总想往外推，他出来时，领导就给他下了任务。他不得不推而已。好在遇到一个不认激素不受鼓动的主，虽然他的任务不能完成，但他更敬重这个枣园的园主了。所以他一直盯着这个园主看。觉得这个女人严肃固执的时候很有个性，人也是越看越受看，特别是那双绿眼睛，像枣树湛绿的叶子，里面装的都是鸟语花香。

接下来就是给三百亩枣园的枣树喷水喷肥了，青花嫂振臂一呼，喊出了好价钱，凌水湾想挣钱的人一拥而上，仅一天工夫，三百亩枣园几十万棵枣树的枝头全部喷洒到位。第二天的早晨，晨雾散去，阳光遍洒，大家就看到那蔫黄卷曲的叶子舒展开了，青绿的枣子似乎一夜间长大，挂在枝叶间闪烁出迷人的光彩。

那个叫李潇的城里专家，虽然没有推荐出他们的激素，还是积极地投入了抢救枣园的战斗，他准确地把握着水肥的配比，帮助大伙忙了这个，又忙了那个，等将一切该忙的都忙完，指着青花嫂对秦枣女笑着说，你真是雇了一名好员工，没有她，你的枣园就报废了。她是真敢闯啊，竟然闹到我们局长那里，才将我请到的。倘若我再晚来一天，你们的枣园就无力回天了。

秦枣女当然感激青花嫂，可是此时她却顾不得去对青花嫂说感激话，她望着这个推荐不出去激素依然投入枣园战斗的专家很激动，想这个人要是苏成功保证会在推荐不出激素后甩脸走人的。苏成功向来是无利不流汗的；而这个专家明显没捞到销售激素的利益，却依然在这里配比水肥，指挥抢救，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甚至好几次因为自己对枝头喷洒的方式不对，碰落了枣子，差点将她训哭。他来这里一直是表情严肃的，犹如铁面包公。可在这战斗胜利结束时，他却望着她毫无心机地笑了。就在他笑的这一刻，她的心醉了，竟然忘情地说，你也会笑哇？而且笑得这么阳光灿烂！

青花嫂当然知道秦枣女的心思，她悄悄地趴在秦枣女的耳边告诉秦枣女，这个枣树专家也是独身，曾经有个媳妇出国读书再没回来。可是你们也不合适，人家是城里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三高专家，你不过就是一个小村子棗园的园主。

秦枣女猛然醒悟过来，她笑骂青花嫂，他独身不独身和我有啥关系？我配不上他我知道，你快点去给我准备酒肴上山来，我要在枣林里开宴，答谢枣树专家，也答谢困难中伸手相助的众多村邻。青花嫂说，答谢专家可以，答谢村邻就免了，大伙都挣你的钱呢。秦枣女说，挣钱也谢，要是给钱人家也不干呢？青花嫂想想，答应着跑了。

宽敞空旷的秦家枣园的三层小楼中，留下了秦枣女和枣树专家。那个男人始终望着她笑着。她也一直望着他，有点不会笑，有点想哭，有点激动，人就不知道咋呆着才好。许久许久，她终于伸手牵住专家的手，在宽阔的三楼阳台上绕了一个大圈又一个大圈，她的头向天仰着，看到凌水灣上空的天琥珀般的透明澄碧，白云更是耀眼的白……

虽然青花嫂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但事情发生得迅速，谁都顾不得多想。秦枣女也不愿多想了，因为和苏成功之间就是因为想得太多，两个人才走不到一起的。

嗯吆，你还是处女？这是李潇的惊喜，更是秦枣女成为一个真正女人的开始。她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舒畅，喜极而泣，想即使这个高低不配的爱情也没有结果，有这一次就足够了。

尾 声

庆祝的大宴是这天晚上在她山坡上的小楼里举行的。所有挣了钱也算帮过忙的人都笑嘻嘻乐呵呵地来赴宴了。青花嫂发现苏成功没有来，她暗示满面喜悦的秦枣女，说他没有来。秦枣女知道他没有来，自打青花嫂将这个年轻的专家请到这里来之后，那个人就悄悄地溜走了。就在全村人不管白天黑夜奋战一昼夜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来。既然那时候都没来，这酬谢的大宴当然轮不到他了。不但轮不到，他已经真正地在秦枣女的生命中消失了。新的已来，旧的就该彻底匿迹，算他知趣。

秦枣女一直陶醉在她和李潇独有的幸福中，老是想笑，怕别人觉得奇怪，想合拢嘴巴，几次都没有合拢。在比她显然小几岁的枣树专家李潇充满阳光的笑容中，秦枣女忘记了自己三十二岁的年龄，忘记了自己曾有过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也忘记了很多年来都迷恋一个人，忘记了想成为一个人妻子却始终不能成功的事情。她就在心里一个劲地感叹，这世界有些情缘是不需要用时间来考验的。有的人你认识他十年八年，付出多少都感动不了他。相反真正有缘的人，真的就是一分钟一个微笑一个眼神就很快地相互了解甚至难解难分了。她对李潇的好感就是因为李潇脸上那个很阳光的笑；刚才在众人没来时发生的事情里，完事的李潇瘫软在她的身上对她说，之所以爱上她，就是因为看到了她湛绿眼睛里满都是鸟语花香。

秦枣女真的很感激青花嫂，但是当她和那个叫李潇的专家结婚后，青花嫂却离开了。她告诉秦枣女，她和丈夫其实早在三年前就离了，但是最近他患了病，在城里的租住房中没人管，她要陪他去北京找大医院看病，等看好了，回来好好过日子。

秦枣女说，去吧！花多少都算我的。只是记着早点回来，凌水湾的枣园需要你们。

李潇赞赏着说，好仗义的两个女人，胜过须眉！

青花嫂看着俊美倜傥的李潇站在秦枣女身边，对她呵护有加，很为他们高兴，但还是不放心，临上车前，将秦枣女拉到旁边，担心地说，这个男人太优秀了，你得加点小心。

秦枣女推她一把说，你放心地走吧，他对我很好！就是有不好的那一天，我还会爱，因为这爱情真的实在太好了！

这实话说得青花嫂犹豫起来，她最担心秦枣女的是，这次婚姻不知哪一天失败了，她会走自己的老路。但是看着秦枣女天真无邪的目光，她又觉得自己以往的老路和自己认为是爱的东西不真实，甚至恍惚起来，成了越飘越远的梦。突然想自己其实也是没好好爱过，只是试一个失望，再试下一个，又失望，便又试，循环往复，成了习惯，成了瘾。这样想着更犹豫，便在不自觉中说出自己的犹豫，要不我也不去管他了，反正他早和我没关系了。干脆换个地方再爱一个，一切重新开始好了。这样想着又觉得不行，那个人在等着自己救助，倘若自己不去，他只有死路一条。唉！就是路人有难，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且等先救了他，其它看情形再说吧。或许自己到底要走啥样的路，不由自己说了算，都是上苍先给规划好了的。这样想着心情轻松起来，挥手告别秦枣女与李潇，也不再担心了。啥人自有啥命运，这哪里是自己所能左右的？只是不要负了秦爸爸的嘱托才好！青花嫂望着天空这样说。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