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与裘丽琳的生死情缘
2017-02-16文田
文田
一個是京剧艺术大师,一个是富家千金小姐,在大上海的这个人生大舞台上,周信芳与裘丽琳,演绎了一段催人泪下的爱情生死剧。
博采众长,“麒麟童”崭露头角
情有独钟,裘丽琳频频传书
周信芳,浙江慈溪人。1895年1月14日生于江苏淮阴清江浦,祖辈都是士宦。父亲周慰堂爱好京剧,由票友下海,唱旦角,艺名金琴仙。周信芳从小喜爱京剧,生而颖慧,闻歌成声,而且博闻强记,所以父母钟爱备至。1900年,周信芳6岁,在杭州拜名武生陈长兴为师。7岁即以“小童串”为名在杭州拱宸桥天仙茶园登台,演唱《黄金台》,受到观众赞扬,人称“七龄童”。12岁开始以“七龄童”艺名演正戏。13岁时有人在写海报时,误把“七龄童”写成“麒麟童”,他就索性取了这个既吉祥又别致的艺名。
1908年,14岁的周信芳以“麒麟童”艺名演出于南京、上海、北京等地。在北京,他与梅兰芳、高百岁等同台演出,上座激增至千人之上。1913年,周信芳19岁,在上海与谭鑫培搭班同台演出,开始崭露头角。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由于漂泊江湖,周信芳在汉口的一次演出时,患上了脱力伤寒,病愈后,突然倒嗓,原来高亢清亮的嗓音从此变得沙哑低沉。眼看不得不退出戏剧舞台,但性格倔犟的周信芳不甘心向命运屈服,他苦心钻研,巧妙地将沙哑了的嗓音改造成别饶韵味、苍劲有力的唱腔,形成了嗣后广被南北的一种“麒音”。同时他突破京剧的表演程式,在塑造人物性格上狠下工夫。于是一种唱做并重,表演力极强,一上台就浑身是戏的“麒派”艺术诞生了。人们常说,30年代以来,江南的京剧班没有唱功老生不要紧,少了麒派老生就不成班了,可见当时麒派在南方的影响力之大。
周信芳幼时滋实,好学不倦,他主张“学了别人的东西,总要自己会变化才好。要是宗定哪派不变化,那就只好永做人家的奴隶了”。麒派艺术的特点,就是在表演上博采众家之长,融为一体,丰富自己。麒派的做功和白口大致得益于潘月樵,大气磅礴的唱功主要传自孙菊仙,唱做结合塑造人物的特点学自谭鑫培。周信芳悉心揣摩名家名派的表演,加以继承和发扬,而且反复加工,不断改革,艺术上多有创新,因此麒派艺术给人以博大精深之感。周信芳在京剧界独树一帜,受到了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
裘丽琳是上海滩声名显赫的“新天宝银楼”的三小姐。其父裘仰山原籍浙江绍兴安昌镇,因在上海经营茶庄发迹,后又开办专售金银制品和珠宝首饰的银楼,成为十里洋场上的著名富商。妻子爱丽丝·罗斯是在中国经营茶叶和丝绸的苏格兰商人阿尔斐雷特·罗斯的女儿,罗斯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有权有势。裘仰山有一儿二女,丽琳是最小的女儿,人称三小姐。裘丽琳从小锦衣玉食,尽享荣华富贵。裘仰山因病误诊而死,享年45岁,也算是“英年早逝”。死时最大的孩子裘剑飞只有10岁。幸亏裘罗氏善于理财,茶庄、银楼得以发展。裘罗氏这位英国母亲还注重对子女的教育,把小丽琳送进当时有名的圣贞德法国教会学校读书,注重从多方面培养女儿的思想品格和文化素养,所以小丽琳尽管娇生惯养,为人却热情正派,富于同情心。
1923年,29岁的周信芳在上海丹桂第一台演出《汉刘邦统一灭秦楚》。当时正是京剧盛行的年代,周信芳的麒派在上海滩红极一时,裘丽琳很快就迷上了麒派艺术。当戏院老板知道来看戏的是“新天宝银楼”的三小姐,又是洋场上赫赫有名的裘剑飞裘大少的小妹时,竭尽招待,给她们安排了最好的座位。在看戏过程中,各种水果、瓜子、点心不断。当周信芳扮演的张良出场时,丽琳觉得眼前一亮,周信芳身穿绣金蟒袍,头戴文生俊帽,虽然唱的是老生,但没挂口面,脸庞丰满而不显肥胖,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看上去既英俊又飘逸。从这一天起,裘丽琳就同麒派结下了不解之缘。无论是连台本戏,还是折子戏,她总是每场必到,成为精湛稳健的麒派艺术的崇拜者。
很长一段时间,裘丽琳茶不思饭不想,一心只想往剧场跑。她通过各种关系了解到,周信芳少年时曾由父母包办结过一次婚,妻子是一位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比他年长4岁,两人根本没什么感情可言,一直是夫妻分居,如今周信芳已年近30岁,仍然过着独居的生活。少女的心被打动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给周信芳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周信芳收到信后,知道写信的人就是天天来看戏坐在第三排座位上的那个小姐,为她的热情而感动。但转念一想,人家是富家千金小姐,未必出自真情。说不定是一时冲动或好奇,或是闲得无聊与男人寻开心的,别自寻烦恼了。但是痴情的丽琳并不就此罢休,她接连不断地给周信芳写信,极其诚挚地向他表露自己的心迹,希望他无论如何抽时间与她见上一面。
秘密约会,风满楼山雨欲来
私奔出走,有情人终成眷属
周信芳终于被感动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裘丽琳就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感到自己真是遇上了知音,万分欣喜。
他们俩的约会越来越频繁。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总是把约会地点安排在郊区偏僻的乡间小路上,而且各自雇车前往。由于周信芳每晚都要上夜戏,因此他们只能在白天见面,而且市区所有的公园、饭店、舞厅等公共场所两人都不能相偕露面,所以他们只能在乡间狭窄的田埂上,在村边的小路旁相互依偎着,一边散步,一边细细密密地倾心交谈。尽管他们一直秘密约会,但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俩的行踪还是被那些多事的记者们追踪到了,于是一条极具爆炸性的“桃色新闻”被添油加醋、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几天之后,上海近十家小报用各种醒目的标题报道了“海上名媛幽会麒麟童”这条消息。“麒麟童与银楼小姐暗度陈仓”的绯闻传到裘府,裘家顿时像炸了窝,丽琳的母亲急坏了。但她绝不是那种遇事只会啼哭的女人,她当即让家里人把丽琳软禁起来,未经她本人允许不准走出家门一步。在发过一阵大火之后,她果断地采取三项措施。她先是让儿子裘剑飞通过各种关系买通“青红帮”头目,指使一批流氓打手去威胁周信芳:“不许你再和丽琳来往,要是不听话,对不起,借你的两条腿用用!”另外指示儿子裘剑飞采用软硬兼施的办法制止绯闻在那些小报上扩散。具体的做法便是在一品楼摆下酒席,将全市20多家小报的编辑和记者请来赴宴,同时请来的还有裘剑飞熟识的以打斗厮杀闻名的一些帮会中人。在酒筵上,他先向报馆中人每人送上一个红包,然后拱着手说:“近来外面对舍妹有些谣传,都是无中生有,不足为信,希望各位看在小弟的面上,多加照应!”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何况同桌还坐着那些红眼绿头发的“狠客”,于是那些“谣言”便从此在小报上消失了。第三项措施是亡羊补牢,丽琳的母亲从此把女儿幽禁在闺房中,连楼也不许下,女儿闺房的外面便是她自己的卧室。为防止丽琳偷溜出去同情人会面,她自己看戏、打牌和各种应酬都不去,就整日在家里看守着女儿。与此同时,她托人放出话:准备为女儿择婿。不久,便有个合适的对象央媒求亲来了。这家人姓赵,世居天津,那男孩的祖父在前清当过巡抚,父亲在袁世凯当大总统时当过财政部次长,下野后在天津开了几家纺织厂。那男孩今年23岁,刚从英国留学归来。从媒人拿来的照片看,也长得一表人才。丽琳的母亲虽对女儿要远嫁到天津去有点舍不得,但转念想这不失为一个将女儿和那个“戏子”彻底隔开的办法,于是便应允了这桩婚事。消息传到丽琳的耳朵里,她可真急坏了。她以为母亲一向疼爱她,不至于把她怎么样。如今听说母亲急着要把她嫁出去,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再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地被囚禁下去,必须采取措施冲破牢笼,去捍卫自己的幸福。她通过十几岁的表侄女送信给周信芳,把她这里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周信芳看到条子,知道事情已到了非豁出去不可的关键时刻,他当机立断,通盘考虑出一个行动计划,然后给裘丽琳写回条通知她,做好准备,一起私奔。
所有的准备都在秘密地进行。农历端午节过后一个闷热的中午,丽琳趁家里人都在午睡之际,悄悄溜出家门,登上停在附近的一辆马车。周信芳正在车里等她,两人驱车直奔上海北火车站,一个小时后抵达离上海90公里的苏州。裘丽琳刚安顿下来,周信芳就匆匆赶回上海,当夜照常在剧院演出,没有一点异常。
当丽琳的母亲午睡醒来,发现女儿不在隔壁房中时,赶忙起床寻找,可是找遍整幢房子,却不见丽琳的踪影。他们派人找遍上海的各大旅馆、饭店,都不见踪影。派人去质问周信芳,回答是:有多日未和裘小姐见面,怎会知道她的下落?裘家人知道周信芳原籍浙江慈溪,估计丽琳可能去了宁波一带,赶到码头查问,船码头答复,今天没有去宁波的班船。而晚上周信芳照常在剧场演出,看不出有什么反常的迹象。暗地里派人监视周信芳的行动,也没发现什么,事情只得不了了之。
一段时间以后,裘母收到一封盖有上海本市邮戳的丽琳的来信,女儿在信中对妈妈说,她已与周信芳互订鸳盟,此生非周不嫁。如果家里实在不能见谅,她甘愿登报与家庭脱离关系,请妈妈不要责怪她。这封信在裘家再次引起轩然大波。家人七嘴八舌,莫衷一是。丽琳的哥哥裘剑飞态度最为强硬,他主张要么花钱雇人把周信芳干掉,除去心头一患;要么找律师打官司,告周信芳“拐骗妇女”,让他身败名裂,没法活下去。但这些主张都被裘母否定了。这位思想开明的英国女性,毕竟爱女心切。她对大家说,丽琳既然已经把心许给了周信芳,硬要拆散是不可能的,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看来也无法再作别的选择,不如成全了他们。但她也提出了一个十分坚决的条件,那就是不举行婚礼仪式,不登报,不请客,也不通知任何亲友,一句话,不要再给裘家带来任何不好的影响。家庭的决定辗转到了丽琳那里,她和周信芳都觉得“正中下怀”,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赞成大办婚事,招摇过市。这一对几经磨难的有情人终于结成眷属。
患难情侣,人生旅途风雨同舟
白头鸳鸯,生死情缘世人景仰
1928年,周信芳通过亲友与律师办妥了与前妻刘氏的离婚手续,与裘丽琳正式结婚,其时他们已有了三个儿女。他们在报上登载了结婚启事,补办了隆重的婚礼,沪上许多上流社会人士参加,盛况空前。
1929年周信芳与谭鑫培、梅兰芳等著名演员一起在上海举行义演,为华北难民和抗日将士劝募捐款,深受各界赞赏和支持。裘丽琳的母亲终因思女心切,允许当年的裘府三小姐重归娘家,并且给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嫁资。靠着这笔嫁资,他们租下了卡尔登大戏院,组织起戏班,还清了所有的宿债,改善了居住条件。
从“私奔”同居到正式结婚,裘丽琳以自己的全部精力帮助周信芳。周信芳的艺术生涯得力于裘丽琳的热心支持,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这样一位妻子,周信芳将失去其光彩。30年代初,周信芳于上海天蟾舞台演出,遭黑社会大流氓顾竹轩欺压剥削,甚至生命受到威胁。裘丽琳自购手枪,每晚亲自护送周信芳出门演出,后又求助于黄金荣的儿媳李志清,周信芳才得以退出天蟾舞台,离沪避祸。裘丽琳带着年幼的儿女随同周信芳颠沛流离,过着“草台班”艺人的生活。敌伪时期,周信芳拒绝为汉奸特务吴四宝唱堂会,频受威胁,不得已去唱了堂会,又因唱了一曲《追韩信》,被吴四宝认为“受胯下之辱”是有意讽刺,遭到绑架,意欲加害。又是裘丽琳卖掉许多陪嫁的首饰,通过李志清向吴四寶的老婆求情,被敲了一笔大竹杠,才把周信芳赎救出来。在解放战争时期,周信芳掩护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在危急之际又得裘丽琳帮助把他们藏在家里,躲过一劫。可以看出,没有这样一个贤内助,周信芳可能早已被汉奸特务处死了,哪里还会有什么麒派艺术的发扬光大。
建国后,周信芳的艺术成就和人格品德受到党和人民的充分尊重,过去的“戏子”成为杰出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一连串的桂冠和荣耀加到他的头上。1949年周信芳55岁,出席了在北京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会议,更令周信芳欣慰的是,他的麒派艺术再也不是只被有钱人欣赏,而是能和广大的普通观众见面的艺术了,这使他满心喜悦,精神焕发。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以万分欣慰的心情,庆幸着活在这个光荣的时代。”他以万分饱满的热情参加各项政治运动和艺术活动。从1949年开始,他先后在国家机关担任上海市文化局戏剧处处长,华东戏曲研究院院长,上海京剧院院长,上海市人民委员会委员。他是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戏剧协会副主席。1953年,年近六旬的周信芳在寒冬腊月远赴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时任慰问总团副团长。1954年他又不辞劳苦,先赴浙江沿海地区慰问看守祖国东大门的人民解放军,随后又赴安徽佛子岭水库慰问工人、农民。1955年他率领上海京剧院赴江苏演出。1958年,他跋涉万里赴东北、华北、西北、西南地区巡回演出,每当周信芳离开上海去外地演出,裘丽琳总是跟着一道出发,目的是为了照顾周信芳的饮食起居,同时也帮他抵挡一些采访和应酬。她的那份开支,包括伙食、住宿,都由丽琳自费负担。周信芳和裘丽琳夫唱妇随,在文艺界传为佳话。
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灾祸开始降临到他们的头上。1966年5月26日,周信芳因“炮制《海瑞上疏》”“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莫须有罪名被揪了出来。在这场灭顶之灾中,他们彼此慰藉,相互扶持,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1968年3月26日,裘丽琳因肾脏被打破裂,患尿毒症死于上海华山医院急诊观察室外的走廊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对无助地在旁哭泣的儿媳说:“别哭了,以后,你们的,爸爸……”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说“以后”是因为当时他的丈夫还在囚禁中。
从裘府三小姐到名伶“麒麟童”妻子到周院长夫人最后到特号“牛鬼蛇神”的老婆,她从活动了63年的生活舞台上消失了。没有灯光,没有花篮,没有掌声,就像一支蜡烛悄然熄灭。
1975年3月5日清晨6时,戴着“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帽子的周信芳因心脏病发作,在上海华山医院内科普通大病房中含冤停止了呼吸。弥留之际,他对患难与共一生恩爱的妻子总是不能忘怀。他用微弱的声音,反复喃喃地说:“你们不用再骗我了,我早就明白了,你们的姆妈去了,她在等我。”这是绝望的呼号,这是爱情的悲鸣。就这样,一位锐意创新的艺术大师被“四人帮”及其党羽打成“三反分子”并置于死地。在人妖颠倒的年代,夫复何言?
然而公道自在人心。1978 年8月16日,在上海龙华殡仪馆大厅隆重举行了“周信芳同志骨灰安放仪式”,为在“文革”中遭受迫害含冤而逝的周信芳平反昭雪。参加仪式的各界人士达1400余人。全国人大常委会、政协全国委员会、中宣部、文化部和邓小平、宋庆龄等送了花圈。仪式由中共上海市委书记王一平主持,文学大师、全国文联主席巴金致悼词。
1988年4月,在上海周信芳故居举行了“裘丽琳女士追悼会”,上海市人大、市政协、市妇联、市文联等单位和周信芳夫妇的生前友好送了花圈,上海市市长汪道涵和副市长张承宗等市委市政府领导也送了花圈。根据家属的要求,将裘丽琳的骨灰和她相爱近半个世纪的丈夫的骨灰同穴合葬于上海名人墓园。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文史天地》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