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二题
2017-02-15涵子
涵子
之一:画语
很多年来,已经快把春天忘记了。花开花落,人事飘忽,时间一如既往。在我居住的这座海边小城,春天暗淡而低沉。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吧?一颗麻木的心还会为一些事物打动吗?
这时,法国人毕沙罗带来了他的春天,他在印象派中主要是画田园的,人们稱他是印象派的米勒。《春天》是这样的:墨绿的草地,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木,有着深蓝屋顶的木房子,空中游荡着青云。色彩重叠着、奔涌着,层次分明又纠结在一起,它们澄明沉静,但又模糊动荡。我知道我流泪了,这么大年龄还如此脆弱,真没想到。这幅画中应该还有一个人的,她从开满繁花的树下走过,长发飞扬,心事比花朵还要沉重浓密,那些强装的笑脸令浅薄的春天无法矜持,就要溃败下来。但毕沙罗没画出来,他是看见了她装作没看见,还是他的画笔根本无法描摹她的风姿?她有着千山万水的远,但又如此逼近心灵。一团令世界绝望的色彩,一团冰雪中的火焰,毕沙罗喃喃自语着。他感到了艺术自身的局限和困境,他的泪水浸湿了画布,被造物主伟大的创造深深感动。
春天是残酷的,花落水流红,是离恨恰如春草,永不回头,也是黯然神伤的谢幕,往事不堪回味。所以毕沙罗——长我一百四十二岁的兄长——画出了动荡分离中宁静的春天,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寂寞,也是心事浩淼苍茫的荒凉。寂寞了,荒凉了,广阔的乡村大地上灵魂就安妥了。《春天》之外,我还喜欢他的《红房子》和《冬天》,纯粹的风景,但能感觉到人在其中走动的声音。
想起那天说过的话:“我把春天寄去。”但隔着漫长的一生和辽阔的无法想象的海洋,也不知她听到了没有。
昨晚我梦见自己到了江南,广阔的南风不尽地吹拂,阳光金黄,像那棵著名的向日葵。似乎是在列车上,我老梦见列车。火车向南,向南,南方没有冰雪,目的地是金陵还是钱塘?
我听见一只麻雀的歌唱,在窗外的树枝上。树枝横过来,推开窗就能握住它中年的手。现在是冬天,冬天就是中午,繁华褪去,只留枯淡峭拔在人间。火焰是凝固而变形的钟表,像达利。它们在枝柯内澎湃。我看见了,我不说,这只麻雀懂我,它唧唧喳喳地叫。
它说,灰色的火焰要穿上绿衣服了。
它说,你家的表不走了。
它说,你被囚禁了。
我突然觉得小东西简直就像天使,它的气息把早晨吹得晕眩。天使是不在远方的,远方只能是幻觉和欲望的迷谷。上帝居住天堂,佛祖居住西方,他们就把人心放在远方。我听说最美的天使长着六对翅膀,它们给人间带来美好和幸运,人有时需要借助世界的力量自我催眠,但真正的天使是不存在的。
这是看一幅画的感受,画是一位著名作家画的,名字叫《黎明唤我起床》。我看心仪的书画总会被书画家带进去,那些色彩和线条会使人中毒,分不清艺术、梦幻和现实的边界,长久地滞留其中。我知道任何事物太多地沉浸是不好的,即使是美。前些年我迷恋弘一法师的书法,朋友们就取笑说我应该出家当和尚去。真是的,丢人眼。
不过我家窗外确实有一棵树,几十岁了吧,是槐树,春天结满浓密的花朵,香气扑鼻,像十几年前的我写下的那些长亭连短亭的想念。一晃已是中年,往事都模糊了。
生活中的我很低调,就像挑着鸡蛋进闹市,不是怕别人撞了咱,是怕咱撞了别人。我喜欢安静柔顺的事物,比如森林、草地和花朵。有时也幻想自己要是一只老虎就好了,兽中之王,多威风,秩序的维护者和规则的制订者,但又想老虎太孤独,还是不做了,做只狮子吧,狮子多像一个皇帝,前呼后拥,太牛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只狮子巨大的头颅正看着我,它的眼睛阴郁深沉、令人骇怕。它是不是想把我吃了,肯定不是。它是看我太弱小了,要赐给我力量。我太喜欢它了,这是一只温柔的狮子,它外表强悍内心温柔,好男人都应该这样。这只狮子让我想到了马蒂斯,一个我喜欢的人,他的风景和人物我看过,是宁静致远的,也是温柔敦厚的。他画没画过狮子呢?不知道。
这头狮子是一位作家画的,题目叫《看你》。作家的文字是我极喜欢的那种,有朋友动员我去找他,我说为什么呀,热爱一个人,有他的文字和书画足够了,见不见面不太重要。当然如果碰巧有机会,当面请教一下也是好的。现在我正盯着狮子看呢,但不知道狮子在看谁?琢磨了半天没想通,只好把它放下了。
之二:早熟的艺术
早熟鸡出身高贵,是进口的洋品种,吃的是利用高科技配制而成的洋饲料,住的是专门盖起的新棚,可谓养尊处优。高科技真是灵验,催得鸡像蒸馒头似的飞长,几十天便可上市。早熟鸡不仅成本低,而且肉肥,表面上看胜过土鸡。饲养人四处叫卖,利润丰厚。可是人们很快就发现其质不纯,其味不鲜,其色不正,原来饲料中含有激素。
当前美术界也存在着类似的早熟现象。某些画家在当代社会种种诱惑的吸引下,急功近利,依靠拼凑的表面化效果迷惑专业人士的眼睛。他们往往年方二三十岁就已“自成一家”,过早地瓜熟蒂落,俨然老艺术家的姿态。他们利用画外功夫跻身于圈内,借助媒体进行炒作,一夜之间便名声显赫,身价一路攀升,直逼得虔诚的画家被冷落到一旁无人问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受西方艺术观念、商品经济理念及网络文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人们对美学思考、艺术理解、视觉爱好产生了新的转向,出现了审美日常生活化与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这拓宽了审美的处延,但审美的丰富内涵缩小了,艺术从象牙塔走向平民化,人们纷纷丢弃以精英文化形态呈现出来的高雅艺术,开始追逐时尚文化和流行艺术。早熟画家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他们缺乏对绘画本体的深层研究与理解,他们的作品中很难发现画家的文化涵养、个性情感及人格精神等信息,更遑论纯真的心灵感受和崇高的精神境界,作品呈现的仅仅是简单的视觉符号,乏味,浮浅。
早熟画家的艺术创新脱离了文化的传承,缺乏文化深度,仅凭单纯的创新热情和挖空心思的标新立异。他们习惯于当下流行的艺术观念、语言腔调和技艺套路。在他们看来,那些稀有、怪诞、阴暗、隐私以及一切鲜为人知或不正常的事物,一旦推出便是创新,因此其艺术格调出现了民族化的衰退趋向。也难怪,他们关心的不是艺术品位的高低,而是有多少人去欣赏他们的作品,有谁为他们的作品买单。更糟糕的是,早熟画家一旦成名,便得意忘形,且固步自封,不再求上进。他们不断模仿自己现成的语言和图式,不敢随意更改,唯恐面相的丝毫变化会令观众难以辨认,从而失去了商标。
我们知道铺草坪比植树见效快,既不需要深挖坑,也不需要十年二十年的风吹雨打,当天就能看到绿油油的一片,然而,百年之后草坪依然高不及膝。艺术一旦失去文化根基同样如此,艺术的根基非一朝一夕所能夯实,即使虔诚、潜心,也需假以时日。早熟的艺术吃的是营养匮乏的激素,是违背艺术发展规律的畸形艺术,其结果必然是早衰。检阅中国画史,很多绘画大家都是越上年纪境界越高,画艺越精,勤奋与时间是牢固根基的惟一途径,而早熟画家过早地摘下并不成熟的果实,其后半生不知何以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