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需要仪式感
2017-02-15西门不庆
西门不庆
我有个朋友,典型的文艺青年,写了好些年的小说,在《萌芽》上发表过几篇。他写作很随意,灵感来了,下笔如飞;没有灵感,大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来。有段时间,他陷入了困境:写不出东西。
我跟他说,你多读点书,每晚写500字,形成习惯,就不那么依赖于灵感了。他没有照做,但内心的写作欲望,肿胀如鼓。欲望得不到宣泄,痛苦如蚁噬。于是,他走上了漫长的寻找灵感之路。
整天泡在咖啡馆里,试图在氤氲的香气里,捕捉稍纵即逝的灵感;整天喝得酩酊大醉,追随伟大诗人的脚步,试图让文采临幸自己的腦袋;烟,从来不离手,尼古丁的苦味里,仿佛隐藏着伟大的诗意。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俩碰面,问他:小说写得怎样了?
他说,在想。顿了顿,他继续说,一直以来,我这个人都有很强的仪式感。
我明白他的意思,所谓的“仪式感”,就是通过各种行为,来强调或向他人传达自己的独特的身份。文艺青年的仪式感,是在咖啡馆小坐,是在小酒馆里月旦春秋,是在烟雾缭绕中臧否人物,是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是扯开嗓子唱着“姑娘、姑娘”……这些行为,组装在一起,即使没有写多少文字,大伙儿也会自动把他归类于文艺青年。
通过仪式来完成身份的认同,是常见的事情。香港黑帮电影中,愣头青要是想加入帮派,得先拜关帝爷、喝鸡血、歃血为盟。一套完整仪式下来,才会被纳入群体中。同理,林冲想在梁山落草,就得向王伦缴纳投名状。投名状,就是要取人性命——犯罪了,就真正地成为同类人,成为性命相托的好兄弟。
仪式有大小之分。帮派入会,这是小仪式,大仪式是孔子所说的“礼”。礼从哪里来?是从祭拜天地的仪式里来。祭天地、祭祖先、敬鬼神等仪式里,往往蕴含着社会准则和权力法则。
古代能沟通天地的是巫觋——他们代替上天行使权力,拥有极高的权威。早期部落的头领,几乎都是这类人。只不过,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巫觋的权力逐渐旁落。祭拜中的仪式和禁忌,逐渐发展成礼。所以,简单地说,礼就是社会运行的规则,就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规矩。
政治家尤其需要仪式。因为,通过对仪式的强调可以完成对秩序的重整。刘邦夺得天下之后,天天跟好哥们吃肉喝酒,生活快乐无边。但这对一个帝国的运转,是没有任何好处的。相反,这种行为会造成政令不通。于是,刘邦就采纳萧何的建议,哥们关系再好,在朝上也得跪拜,得按规矩来,得明确君臣的身份。
同样的例子,还出自《圣经》。从《出埃及记》至《申命记》里,洁净律、无酵节、约柜、圣物、圣餐……事无巨细,记录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而且许多规定,还前后重复——文字几乎是一致的。
《圣经》为什么不断重申同样的戒律呢?答案是在强调仪式。这些上帝的戒律,是摩西重整秩序的手段。《利未记》里,祭司亚伦之子因违背上帝的命令,塑造偶像,冒犯了耶和华,于是亚伦的两名儿子被烧死。背后的故事,细细品读,其实是摩西与亚伦进行过一段惨烈的权力斗争。 亚伦失败,他的两名儿子,受到了惩罚。摩西为了重整秩序与权力,选择另起会幕,再次重申了一遍上帝的戒律。在盛大的仪式之中,完成政治结构的调整,稳固统治。
对于个人来说,仪式是身份认同的必经程序;对于政治而言,仪式是重构秩序的手段。所以,在广袤的社会里,有的人循规蹈矩,这是对既定秩序和规则的遵守,是服膺于既定的仪式之中;有的人离经叛道,这是对既定的秩序的反叛,想要以新的仪式来构建新权威。
法国人鲁维洛瓦写过一本书,叫做《礼貌史》,讲的就是法国大革命之后,礼貌礼仪的变迁史。日常生活里的称呼的些许变更,其实昭示着国家政治结构的深刻变化。大革命之前,“先生”是常见的称呼。大革命来了,这个称呼顿时成为了资产阶级腐朽的象征,取而代之的是象征着人人生而平等的“公民”。
话回到我的文青朋友身上。在繁缛的文艺青年仪式之中,他并没有写出新作品,反而沉溺在“爱与忧伤”的情绪之中。他把写作搞砸了,把恋爱搞砸了,把工作搞砸了。
不过,他最终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虚假的仪式,是“贱人就是矫情”——他遁入空门,成为僧人。
(赵元疆摘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