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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观概念在魏晋的起源

2017-02-14浙江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关键词:丘壑玄学魏晋

赵 超(浙江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美学与艺术学研究

景观概念在魏晋的起源

赵 超(浙江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区域,对爱的艺术表达存在极大差异。在古典艺术中,肯定古典艺术的美,但是关注更为普遍和广泛的真实,渲染出不同程度的痛感,新柏拉图主义更是强调艺术形象在何种程度上折射出灵魂的痛苦。在基督教艺术中,爱、痛感,在强烈的感性形象中保持着崇高情怀,是基督教对源自希腊文化的西方艺术传统的极大丰富。缘心感物,则是中国古代艺术和美学最重要的命题。在心与物的对流中产生意象的恍惚,这在本质上是一种以愉悦为目的的审美活动,体现出乐感气息。中西方艺术的表现性因素及其精神依据各有特色,而真正的可比之处在于谁能否跟随时代的进程转化出新的、富于生命的形式。

“山水”;“风景”;“风光”;“魏晋”;“玄学”

实现了超越突破的四大轴心文明中只有两希文明和中国文明发展出了景观绘画这个观点是中外学者们的共识。[1]87虽然二者之间在起源时间、背后意义和最后呈现的视觉形态等方面存有巨大的差异,但是它们分别承载了不同文明对世界、自然、人类精神的艰深探索。按照20世纪30年代以来欧洲学术形成的思想史、概念史传统,凡是重要思想的出现,必定伴随着重要的概念的出现或者词义的显著变化。欧洲的风景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起源与中国山水画在魏晋时期的起源都具备了这个概念史的显著特征。文艺复兴时期,最早出现的西方新词汇是15世纪上半叶的北欧语(荷兰文及德文)“landschaft”,随后(16世纪初)出现了风景画的专门称谓法文“paysage”,意大利文“paisaggio”,英文“landscape”等。[1]85在中国魏晋时期,专有名词“山水”形成最具代表性的用词,其它相关词汇“风景”“丘壑”等也在这个思潮中出现。

“山水”这个词汇是中国艺术传统中山水画的特指。在中国的艺术传统中山水画在绘画领域是核心,是中国士阶层精神世界的图景。中国人在魏晋时期开始画山水,名士宗炳历史性的“画山水宣言”,第一篇山水画论《画山水序》,宣告了山水画的起源。在宗炳论证“画山水”观念的正当性之前,“山水”就已经起源。确切地说,是“山水”的新义已经形成。那么“山水”观念是如何起源的呢?

一、“山水”之前的类景观概念

在魏晋时期景观概念变革之前,中国的空间概念固有词汇有“天地”“天下”“山泽”“山河”“山川”“山林”等概念。它们分别具有不同的哲学色彩。其中道家学派思想专有的词汇有“天地”“山林”,儒家学派思想的专有词汇有 “山川”“山泽”“山河”等。

在先秦道家思想中“天地”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空间观念,表达了类似“世界的构成”的思想,它的意指包括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这两个内容。不仅如此,这个词汇有更加倾向于自然界和自然规律的意味。在《老子》中,“天地”出现了9次,并且多与“万物”一词连用。①如第一章:“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朱谦之,《老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页5。在《庄子》中“天地”出现了97次,也多与“万物”对扬。②如《齐物论》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页79。在先秦的儒家思想中“天地”并不是很重要,多用来表达人类社会的含义。《论语》中没有出现,《孟子》中出现2例,在战国晚期,儒学中强调外在规范的《荀子》中出现较多,达到了40例。“天地”《墨子》中用了8次,与先秦儒学的含义一致。先秦道家思想,确切地说是战国后期的庄学思想中,“山林”是一个很重要的词汇,它在庄学中表达与政治分道扬镳的境域,是一个很有庄学精神的专属区域。③如《天道》中有“山林之士”:“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同上,页457-458。《知北游》中:“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同上,页765。④如《孟子》:“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汉]赵歧 注,[宋]孙奭疏,《孟子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12。《荀子》:“川渊者,鱼龙之居也;山林者、鸟兽之居也;国家者、士民之居也。” [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页260。“山林”一词在《老子》中没有出现,在《庄子》中有9例。与此相反的是,“山林”在先秦儒家和墨家中不是重要观念,仅仅表达常识的器用层面的含义,④《论语》中没有出现,《孟子》1例,《荀子》8例,《墨子》9例。

“天下”是中国哲学的重要思想,在先秦就十分成熟,在先秦诸子思想中是一个公共的观念,表达人类社会的含义,有公共的政治义。《论语》23例、《孟子》174例、《荀子》370例、《老子》60例、《庄子》290例、《墨子》519例。

“山川”这个词汇在先秦具有很强的儒家政治意味,在《尚书》中用得较多,有4例。多用来表达政治上的祭祀和礼仪。①如《舜典》:“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尽于群神。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汉]孔安国 传,[唐]孔颖达 疏,《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65-71。先秦的墨家学派常引用这个观念,《墨子》出现13例,用法都与政权的祭祀有关。②如《尚贤》引用《尚书》:“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隆播种,农殖嘉谷。” 吴毓江,《墨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3,页79。《天志》:“故昔也三代之圣王尧舜禹汤文武之兼爱之天下也,从而利之,移其百姓之意焉,率以敬上帝山川鬼神”同上,页320。《周易》、《论语》1 例,《庄子》3 例,③《庄子》中的“山川”是自然义。如《天运》:“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页527。《老子》《孟子》《荀子》均无出现。

“山泽”与“山河”是汉代开始常用的词汇。“山泽”这个概念先秦出现较少,仅《墨子》《孟子》各有1例,表达国家的生产资料含义,④《滕文公》:“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 [汉]赵歧 注,[宋]孙奭疏,《孟子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173。《尚书》《论语》《老子》《庄子》《荀子》均无出现。“山泽”在汉代有两个意义,一是《周易》的《说卦》中所用的形而上的物质义,⑤《说卦》:“动万物者,莫疾乎雷。挠万物者,莫疾乎风。燥万物者,莫熯乎火。说万物者,莫说乎泽。润万物者,莫润乎水。终万物始万物者,莫盛乎艮。故水火相逮,雷风不相悖,山泽通气,然后能变化,既成万物也。” [魏]王弼 注,[唐]孔颖达 疏,《周易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387。另外是先秦《墨子》、《孟子》故有的生产资料含义,在史书中多有运用。“山河”是汉代新兴的用词,《尚书》《周易》《论语》《孟子》《荀子》《老子》《庄子》《墨子》都没有出现。“山河”在汉代是表达政治领地,具有文学性的意味。这个用法没有比西汉初贾谊的名篇《过秦论》更有代表性了,“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2]

从以上关键词的考证可以看出,在先秦,重要类景观概念有政治义的“天下”(公共)、“山川”(儒家),有形而上义的“天地”(道家学派)、“山林”(庄学)。在汉代,类景观概念有形而上义的“山泽”和文学政治义的“山河”。它们都是表达空间的概念,分别有比较清晰的所指含义。但是它们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景观概念,我们现在所说的景观概念的兴起和形成在魏晋时期。

二、魏晋景观概念的起源

在中国思想史中,魏晋时期是一个大转折的思想变革期。金观涛先生认为,两汉宇宙论儒学在古文经、天灾等因素冲击之下瓦解,催生了它的逆反价值魏晋玄学的诞生。[3]汉魏之际的儒生因家国分裂、政治昏暗开始反对曾经居统治地位的汉代儒学,纷纷开始追求儒学的反面价值,也就是先秦道家思想,重新开始讨论价值问题,这就是魏晋玄学。尽管在当代儒学大家劳思光先生的眼中,魏晋玄学不是一个高价值的哲学体系建构,[4]121但是它作为价值逆反推导出来的新价值,不仅仅接引了佛教思想的进入中国,道教的形成,也催生了中国艺术精神的诞生。中国的艺术精神正是在魏晋学术思潮中形成,使得书法、人物画、山水画、艺术理论都在这个时候出现。

山水画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一步一步地形成,在汉末魏晋时期,新兴的景观概念有“山水”“风景”“风光”“景色”“景致”“丘壑”“林壑”等。

1.“山水”意义的转化

在拙作《“山水”观念的形成》中,我考证了出“山水”这个词汇的原始含义和魏晋时期出现的新义。[5]“山水”这个概念先秦所用极少,仅仅有2例,一例是《墨子》中的“山水鬼神”的用法,另一例是《管子》中的“山水出”的用法。[5]“山水”的古义,也就是魏晋之前的含义是自然义,表达山之水、山洪、山泉的意思。这个概念的重心在“水”,而不是《墨子》和魏晋新义把“山”和“水”意义并列的结构。“山水”的古义贯穿整个中国史籍文献。新义就是形而上的特指“山水”,它与魏晋士阶层的玄学精神息息相关,是魏晋名士的精神家园。“山水”新义的出现是中国文化史上重要的事件,它几乎标志着中国艺术精神的起源。“山水”的新义据我的考证,出现在魏晋时期,尤其在东晋初开始广泛运用。这与“风景”概念的出现和意义转化有相近之处。

2.“风景”意义的转化

“风景”一词在现代中国用来表达视觉的景色含义,多用来指涉西方风景画。但是在古代有它自身的含义。

“风景”由“风”和“景”两个概念组成。在先秦“风”是比较有儒家道德含义的观念,我们从孔子删诗之后《诗经》的“风”、“雅”、“颂”的基本结构可以知道“风”的道德含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风”曰:

八风也。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风动虫生,故虫八日而化。从虫凡声,凡风之属皆从风。[6]677

从许慎“风”的释义和《诗经》的“风”我们知道,“风”在自然义上是表达地域差异的气,气动则生风。在道德涵义上,“风”指每个地方的民众因地理差异而形成不同的气性,所以《诗经》的“风”记录了春秋各国的民情和民风,它有道德的含义,这个含义一直沿用到现在,我们现在说“风气”就是这个意思。《说文解字》释“景”曰:“光也。”[6]304清代段玉裁注曰:“左传曰:光者远而自他有燿者也。日月皆外光,而光所在处物皆有阴,光如镜故谓之景。”[6]304可见“景”是与光有关的,它是视觉上可见的领域。

“风景”在先秦文献中出现极少,在汉代开始运用,最开始的用法是“望风景附”。如在《全汉文》中1例,西汉末杨雄写给桓谭的信“望风景附,声训自结。”[2]535在中国史书系统中首出《三国志》2例,《陈矫传》:“未从之国,望风景附,崇德养威,此王业也。”[7]643《黄权传》:“及先主袭取益州,将帅分下郡县,郡县望风景附。”[7]1043由此可知,最早的“风景”并非景观涵义,而是无意识的连用。“望风景附”的“景”实则是“影”的通假字。

“风景”一词的景观义出现在魏晋时期。《世说新语》1例: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8]

在《晋书》中4例:

八音,八方之风也。乾之音石,其风不周。坎之音革,其风广莫。艮之音匏,其风融。震之音竹,其风明庶。巽之音木,其风清明。离之音丝,其风景。[9]677-678

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

不倦。[9]1020

正身率道,崇公忘私,行高义明,出处同揆。故能令义士宗其风景,州闾归其清流。[9]1279

过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饮宴。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涕。[9]1747

由上不难看出,除去第一个例子“风景”不是独立的意义之外,其它三个都是独立的意义。魏晋的独立“风景”有两个含义:一是道德义,用在个人的道德修养上,所以第二个例子以“风景”和“清流”并举;二是景观义,最为典型就是羊祜游岘山看风景,另《世说新语》和《晋书》同录的周顗的感叹也证实“风景”的景观义至少可推到东晋初。

“风景”在魏晋的新义原本有两个,道德义和景观义。道德义的“风景”在魏晋有很多相近的概念,如“风操”、“风格”、“风标”等,故“风景”的道德义后在文献中逐渐淡出。而“风景”的景观义则运用愈加固定,在古文献中形成了景观义的固定用法。

3.“风光”意义的转化

同属魏晋时期新出的词汇“风光”与“风景”无论是出现的时间,表达的含义还是意义的转化都是同构的,可以说“风光”几乎是“风景”的通假词。“风光”概念的原义与“风景”最开始的含义一样,都是指一个人的道德水平,如最早的例子《宋书·后妃传》云:

先太妃德履端华,徽景明峻,风光宸掖,训流国闱,鞠圣诞灵,蚤捐鸿祚。[10]

随后的意义就转化为景观义了,南朝齐开始有两例。如王俭《春诗二首》诗句云:“风光承露照,雾色点兰晖。”[11]1380山水诗大家,“小谢”谢朓《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诗》诗句云:“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11]自南朝齐开始,后世的“风光”与“风景”的意义转化一样,都从道德义转化成为了景观义。

4.“景色”与“景致”的出现

魏晋兴起的景观概念较后出现的有“景色”和“景致”。“景色”概念在魏晋仅有一例,是南朝时期的诗歌《子夜四时歌》中的《春歌二十首》:“妖冶颜荡骀。景色复多媚。温风入南牖。织妇怀春意。”[11]1043“景色”一词在魏晋时期用的很晚也极少,从唐代开始普遍的运用起来。“景致”概念在魏晋并没有出现,出现在唐代,属于更加晚出的景观概念。“景致”在唐诗中出现较多,如白居易有《杭州景致》一诗,[12]11305另《题周皓大夫新亭子二十二韵》云:“东道常为主,南亭别待宾。规模何日创,景致一时新。”[12]4877高骈《途次内黄马病,寄僧舍呈诸友人》诗云:“官闲马病客深秋,肯学张衡咏四愁。红叶寺多诗景致,白衣人尽酒交游。”[12]6973

5.从“丘壑”到“山林”再到“山水”

“丘壑”这个概念最早是东汉才开始出现。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云:“至王莽专伪,终于篡国,忠义之流,耻见缨绋,遂乃荣华丘壑,甘足枯槁。”[13]因作者范晔是南朝刘宋时人,故此论述是范晔自拟。所以清人严可均《全后汉文》没有出现一例“丘壑”。“丘壑”概念实际上出现在魏晋时期,确切一点是在西晋。

郭璞《答贾九州愁》云:“未若遗荣,闲情丘壑。”[11]863

梅陶《怨诗行》云:“庭植不材柳,苑育能鸣鹤。鼓枝游畦亩,栖钓一丘壑。”[11]872

简文帝《诏百官》云:“夫肥遁穷谷之贤,滑泥扬波之士,虽抗志于玄霄之表,潜默幽岫之里,贪屈高尚之道,以隆协赞之美,使惠风流于天下,膏泽被于万物,孰与自足山水,栖迟丘壑,徇匹夫之洁,而妄兼济之大邪?”[9]222

《世说新语》《巧艺》云:“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8]177

从魏晋出现的“丘壑”用法,我们不难看出,这个概念常与山水同用,它表达了远离政治的含义。简文帝以为“栖迟丘壑”是“徇匹夫之洁”,正是这个意思。郭璞的用法也与之一致。与“丘壑”概念同构的“林壑”这个词汇,同样出现在东晋。《全晋文》首出2例,其一是东晋史学家孙盛的名篇《老聃非大贤论》:“然希古存胜,高想顿足,仰慕淳风,专咏至虚;故有栖峙林壑,若巢许之伦者;”[14]653,其次是慧远僧徒游庐山《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三十馀人,咸拂衣晨征,怅然增兴。虽林壑幽邃,而开涂竞进;虽乘危履石,并以所悦为安。”[14]1850“林壑”与“丘壑”几乎也是通假词,它们之间的关系正像之前考证的“风景”和“风光”的结构。“林壑”与“丘壑”都起源在东晋,大行于唐代。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魏晋士阶层的行为有从“庙堂”到“丘壑”到“山林”再到“山水”的这样一个玄学的精神特点。西晋后期玄学最高峰的郭象提出著名的“崇有论”圣人观是:“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15]。在玄学家郭象的名句中,我们可知“庙堂”与“山林”在两晋对立的很激烈。不合作的士大夫们往往以先秦庄学的“山林之士”自居,远离昏暗残酷的政治斗争。而不合作的路径正是由“丘壑”到“山林”再到“山水”。

三、魏晋士阶层世界眼光的变化

当代法国汉学家幽兰(Yolaine Escande)指出,西方风景画的景观概念的兴起与地理大发现、哥白尼革命衍生的新世界观有密切的联系。[1]80科学的大发展引起了欧洲人世界观的巨变。类似世界观的巨变在中国魏晋时期也体现出来。

丰富的景观概念在魏晋时期的纷纷起源是魏晋思想变革的结果。魏晋玄学的本质是儒者去拥抱逆反价值先秦道家学说,在这个过程中衍生了丰富的思想资源。魏晋士子阶层在两汉宇宙论儒学的意义中退出来,重新寻找新的价值。在这个哲学推倒重建的过程中,士子阶层的眼光,对世界的理解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两汉,今文经使得儒者把目光聚焦于“天人合一”的大一统社会;到了魏晋,士子阶层的眼光从社会中脱离出来,转向了原野、转向了自然。[16]这个时候出现的对地理的新兴趣,对宇宙万物的新观察生动的涌现出来。

我们知道,魏晋是地理学大发展的时代,郭璞这个名士是一个代表性的人物,他首先是一个儒者,其次他还是一个玄门宗师,对风水和数术十分精通。

[9]1899①“璞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论,词赋为中兴之冠。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有郭公者,客居河东,精于卜筮,璞从之受业。公以《青囊中书》九卷与之,由是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攘灾转祸,通致无方,虽京房、管辂不能过也。”在著作上,人们对他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几本地理学著作,一为《尔雅注》,二为《山海经注》,三为《水经注》。[9]1910除去《水经注》失传之外,其余两本都是古今重要的文献。郭璞还为《山海经》著图,足以见郭璞对地理学的专注。《尔雅》这本较古的小学书,自古在经学上就有重要地位,汉代以来多有研究。但是北宋的经学家邢昺指出,只有郭璞的注最有价值,郭璞对《尔雅》的研究能流传至今,与他二十年的用功思考分不开。[17]4②“其为注者,则有犍为文学、刘歆、樊光、李巡、孙炎,虽各名家,尤未详备。惟东晋郭景纯用心几二十年,注解方毕,甚得六经之旨,颇详百物之形。学者祖焉,最为称首。其为义疏者,则俗间有孙炎、高琏,皆浅近俗儒,不经师匠。”《尔雅》除了对语言和人文的描绘,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天地、山河、草木、虫鱼都有了定义。比如说《释地》:

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垧。下湿曰隰,大野曰平,广平曰原,高平曰陆,大陆曰阜,大阜曰陵,大陵曰阿,可食者曰原,陂者曰阪,下者曰隰。[17]218

东至于泰远,西至于邠国,南至于濮鈆,北至于祝栗,谓之四极。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岠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北戴斗极为空桐,东至日所出为大平,西至日所入为大蒙。[17]221

从《尔雅》对地的描述我们可知,它对城市到郊外、到原野空间的变化有明确的定义,也对世界的边界有明确的定义。但是我们尤其可以看出,《尔雅》对地的描述多以类似神话的虚指来描绘世界的图景。而郭璞的注多以现实的地理来解释《尔雅》的虚指。

中国的地理学传统从先秦文献《尚书》的《禹贡》而来,《禹贡》记载了古中国的地理,传为大禹治水之后对整个古中国地理的记录。[18]③“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禹贡》的山川地理主要是政治义,比如它对九州的划分等,都有强烈的政治区域色彩。到了汉代,班固的《汉书·地理志》延续了《禹贡》的传统,记录了汉代和汉代之前的政治区域的划分。一直到魏晋时期,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义地理学才大发展起来。我们不仅看到郭璞注概念上的地理:《尔雅》、神话想象中的地理:《山海经》、真正地理学意义的《水经》,还看到了最具实证、调查精神的郦道元的《水经注》。此外,魏晋时期的地理学著作也大规模的出现。东汉初班固《汉书·艺文志》延续了西汉末古文经大家刘歆对文献的总编与分类《七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④“歆遂总括群篇,撮其指要,着为《七略》:一曰《集略》,二曰《六艺略》,三曰《诸子略》,四曰《诗赋略》,五曰《兵书略》,六曰《术数略》,七曰《方技略》。大凡三万三千九十卷。王莽之末,又被焚烧。光武中兴,笃好文雅,明、章继轨,尤重经术。四方鸿生巨儒,负袠自远而至者,不可胜算。石室、兰台,弥以充积。又于东观及仁寿阁集新书,校书郎班固、傅毅等典掌焉。并依《七略》而为书部,固又编之,以为《汉书•艺文志》。”[19]905-906我们从这个文献总录中看不到地理学的著作,但是在魏晋之后的又一本重要的文献总录《隋书·艺文志》中看到,地理学的著作广泛的出现。《隋书·艺文志》记载,刘宋时期的文献学家王俭模仿《七略》编著了《七志》:《经典志》《诸子志》《文翰志》《军书志》《阴阳志》《术艺志》《图谱志》。[19]906-907《隋书》说《图谱志》“纪地域及图书”,

[19]906-907可见王俭的《图谱志》有很大一部分是专门收录地理类性质的书籍。另《隋书》《艺文志》中收录了魏晋以来139部地理类的著述,这是魏晋时期士阶层世界眼光变化的最大佐证。

四、魏晋景观概念生成背后的思想观念

魏晋景观概念的涌现、世界眼光的巨变背后是整个魏晋思想的大变革。魏晋士阶层对天地、万物的专注来源于魏晋玄学提供的正当性。汤用彤先生认为,魏晋玄学大致分三期:前期为正始年间何晏、王弼的宗《易》《老》,中期永嘉年间的阮籍、嵇康等激烈派宗《庄子》,最后是向秀、郭象的新庄学。[20]120玄学之初原本是何晏、王弼提倡的宗《周易》《老子》形而上旨趣的思辨精神,在中期政治愈加昏暗,“名士少有全者”,竹林七贤开始沉入到庄子放诞形骸的精神气质中,到最后向、郭,特别是郭象玄学,因个人的价值取向上倾向于调和矛盾。虽然在个人气质和道德水平上饱受后人病垢,但是它的“崇有论”哲学打开了社会和自然之间的那扇门。

魏晋玄学是讨论“有”和“无”的哲学,学者们都认为这个时期哲学的重心从汉代的宇宙论(cosmology)转化为本体论(ontology)。[20]44①汤用彤先生说,这一学术思潮“脱离汉代宇宙之论(Cosmology or Cosmogony)而留连于存存本本之真(ontology or theory of being)”汉代士阶层的精神世界都与宇宙和政治之间的关系为重心,所谓“天人相应”。魏晋则变为谈“有”“无”这种存在的哲学,世界何以存在,如何生成?魏晋玄学的发展正是从早期的何晏、王弼的“贵无”到后期的“崇有”。在魏晋玄学的早期,何晏与王弼把价值的重心放在先秦道家老子的“无”上,把老子的“有生于无”的哲学观点作持续的探讨,认为“无”是“有”的母体,把“无”等同于“道”,是价值的最高点。[4]137何晏与王弼的大畅玄风,原本是在政治之余寻找新的精神领地,所以借形而上的思辨来回避政治。在中期,政治斗争日益残酷,阮籍、嵇康等在政治上不合作,保持儒者的操守。在精神追求上宗庄子,借庄子的放浪形骸来反对司马氏的不正当政治。到了玄学的后期,价值重心转向“有”,郭象在政治上与司马氏合作,调和二者之间的矛盾,在哲学上以“无待”“物各自造”、“独化”“玄冥之境”等哲学观念构建“崇有论”玄学。

郭象“崇有论”哲学把价值从“无”推到“有”,否定玄学前期的价值建构。在“有”的意义上展开了深入的讨论。在宇宙万物的何以存有上,郭象重老子的“自然”观念,并且细化了“自然”观念;认为万物的生成是不证自明的,是“无待”“独化”“物各自造”的。郭象既然谈“有”,就必须为宇宙万物和人类社会都要找到各自的合理性。正是郭象的“崇有论”玄学为宇宙万物的存在和生成提供了新的价值,魏晋时期士阶层的精神世界才转向了自然、山水。郭象卒于西晋末,在他的“崇有论”玄学的广泛影响下,自然山水成为不证自明的高价值对象。所以我们在史籍上看到,晋世过江后,如王羲之、谢安、孙绰等一流的名士的心灵再也离不开山水了。

五、“山水”新义的最终形成

从汉末到魏晋思想史的演变我们可以知道,魏晋景观词汇的起源和形成背后是魏晋玄学在士阶层中广泛的探讨和成熟。我在拙作《“画山水”观念的起源》中指出,魏晋士大夫的游山水在早期并不是我们现在认为的游山水;也就是说,魏晋士大夫的游山水是从“游”开始的,“游”观念是庄子的重要观念,也是竹林七贤们反抗政治放浪形骸的依据,它并没有指定固定的空间区域,只要是非政治的都可以;但是在郭象的“崇有论”玄学兴起之后的东晋,士大夫才将“山水”作为一个丰富意义的空间地域,“山水”的最终意义才得以呈现。[16]

“山水”作为魏晋景观概念中最重要的词汇是有其丰富的意义的。由前文的考证我们知道,景观概念在东晋初集中出现。比如“山水”新义、“风景”新义、“丘壑”“林壑”,还有部分如“风光”“景色”“景致”等在魏晋的后期出现。这些概念都起源在魏晋时期,而大行于唐代;都有意义相近的景观指涉,但是只有“山水”的新义是核心观念。我们从这些魏晋景观概念的意义指涉可以看出来它们有显著的区别,“风景”“风光”“景色”“景致”这一组相近的概念更加倾向于表达眼睛所看到区域。因为“景”和“光”的古义一致,都与“光”和眼睛有莫大的关系。这一组概念与“山水”“丘壑”“林壑”有很大差别。“山水”“丘壑”“林壑”这一组概念具有典型的玄学色彩,也是一个意义空间的指涉。“丘壑”与“林壑”是类似的概念,在东晋初用来指涉远离政治的空间,正如简文帝所说:“栖迟丘壑,徇匹夫之洁”。可以知晓,“丘壑”与“林壑”都是反政治的空间区域。但是“山水”的含义却与此大为不同,确切地说它的意义指涉走得更远。“山水”是一个形而上意义的空间,它的意义不仅仅局限在逃避政治,反抗强权,而更加体现出士阶层的主体进入了方外之地,这个可以实现魏晋士阶层向往的老庄式圣人境界的精神空间。它不仅在精神层面可以实现魏晋士夫的圣人境界,还在现实中获得了一个形而上意味的空间区域。正如南朝宋后期的名士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山水”“质有而趣灵”、“以形媚道”,以“圣人”和“道”的互动有价值来论证“贤者”与“山水”互动有价值。[16]由此可知,“山水”这个魏晋时期起源的景观概念是充满玄学精神的,它有更特殊更重要的精神意义。

因此,我们看到,魏晋士族阶层终于在社会之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就是“山水”。“山水”这个“有”的对象正如宗炳所说不仅是最高价值,形而上的“道”:“无”的体现,更是与圣人境界密切相关的精神空间。不仅如此,更具备现实的美学意义。东晋初,“山水”新涵义的形成,代表着“山水”的价值形成;随后的宗炳在《画山水序》中宣告了“画山水”的意义,山水画因此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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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梁 田)

J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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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7)05-0090-06

2017-07-01

赵 超(1983-),男,江西永修人,浙江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思想与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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