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与黄宾虹书法道路之比较
2017-02-14许伟东
许伟东
齐白石与黄宾虹书法道路之比较
许伟东
将齐白石(1864—1957)和黄宾虹(1865-1955)作比较是合适的,也是有趣的。两人的共同点很多——他们是同时代之人:黄宾虹比齐白石晚生1年,均享年90以上;他们同为绘画大师,并称“北齐南黄”;他们同样在书法上造诣高深,擅长篆书与行书二体。两人的不同点也很多——在社会影响方面,齐白石的艺术雅俗共赏,黄宾虹的绘画却长期处于雅赏俗不赏的状态,其书法艺术的审美价值则更受冷落,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逐步被艺坛认识;在书法长短方面,两人的佳作各具其美,两人的下等书作则各有不同:齐白石失于粗糙狂乱,黄宾虹失于拘谨纤弱;在接受教育方面,齐白石幼年贫苦,长而失学,不得不依靠自学获得缓慢进步,黄宾虹出身康乐,幼承庭训,很早就获得了书画诗印的熏陶教育;在职业和生平以及社会身份方面,齐白石基本上是一位单纯的艺术家,黄宾虹却在艺术家之外兼有同盟会会员、南社社员、出版商、学者、古董商等多种身份。
齐白石:不拘格套 率意天真
齐白石书法留给后人的启示是多方面的,他的学书经验尤其值得我们品读。
首先是艺术的胆识。选择谁?依傍谁?这是历代学书者有意无意中必须面对的。齐白石的篆书来源于汉代《三公山碑》和三国吴《天发神谶碑》。在此之前,这两块风格奇崛怪异、迥然不同于众多同时代作品的碑刻已经引起碑学学者的留意与评论,偶有赵之谦等人从中摘取点滴入于印章,但是一直没有获得太多书法家的青睐,它们在书法家的视野中作为奇僻之例存在,但是尚未成为众所关注的焦点。齐白石独具慧眼,大胆取法之,略加改造之,发展出一种方正、壮阔、饱满的篆书风格范型,令世人惊叹。这种点石成金的眼光与魄力是大多数书法家梦寐难及的。他的篆书作品因此让人耳目一新,虽然在运笔上略存简单刻露、平铺直叙的弊病,但是风格强烈、独具个性,少数力作可以并辔时贤,无愧于其声誉。至于在书法上如何学习、如何变通,齐白石同样有自己的一套主见。在教人治印之道时,齐白石说:“吾人欲致力刻印,首宜临摹古代文字,然后弃去帖本,自行书写。帖本所有者,固能一挥而就,帖本所无者,亦须信手写出,如此用功,始能挥洒自如,不然必为帖本所限矣。”这里说的虽然是治印,其理却与书法相同。这种自由取用、不拘格套的自由与解放,同样也为多数书法家所不及。
其次是融合的能力。齐白石自己说:“我早年学何绍基,后来又学金冬心,最后我学了李北海,以写李北海的《云麾碑》下的功夫最大。”1“书法得力于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与《天发神谶碑》。”2艺术家的自我发言在艺术批评中并不享有优先权。齐白石的自述是篆书与行书一锅煮的笼统陈述,而且不尽准确,因为它隐匿了吴昌硕行书对自身的重要影响。如果单说行书,齐白石曾经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早年他步趋于何绍基、金农,达到了形神兼备的程度;后来,他改弦更张,“老萍自用我家法”,将李邕、郑燮与吴昌硕融合于自运之中,通过长期的提炼与调适,逐步凝结成自己的风格:纵横率真、摇曳多姿、趣味盎然,渐渐与吴昌硕拉开了距离,虽然没有达到出蓝地步,但是可以做到自立门户。齐白石勤奋不懈,努力将自己的行书推向理想境地,晚年仍有重要进展,例如他赠送门人罗祥止的行草条幅作品,欹侧动荡的姿态、桀骜不驯的结构与硬朗拙重的笔力交叠在一起,虽然看上去粗头乱服、凌乱不堪,但是细细品味却自有一种热情、真挚与自信的情绪流溢于其间;齐白石于1953年书写的党的总路线行书条幅,用笔洗练劲利,墨色氤氲变化,字形平实紧密,章法字密行疏,在总体的凝练整饬中蕴含着局部的活泼灵动,呈现出有规律的节奏变化,与以往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同样是值得玩味的佳作。
尽管如此,与绘画相比,齐白石的书法成就是有限的。在1999年的“20世纪十大书家”评选中,齐白石获得19票,远低于吴昌硕、林散之、康有为、于右任的35票,略高于李叔同的15票,以倒数第二入选,这一点至少说明书法专家们对他的书法业绩并非高度认同。即便如此,仍然有人认为其入选乃是借力于其在绘画、印章领域的赫赫声威侥幸获得。这种看法有一定的合理性:第一,齐白石存世书法中精品较少。齐白石靠鬻艺谋生,需要大量制作作品,难以做到件件精美,其篆书中往往存在率性滑易之笔与铺张过度之势,其行书中则往往存留杂沓不纯、散乱狠戾的气息。人们习惯于随声附和苏轼的“无意于佳乃佳”的说法,其实,在大多数艺术家那里,还是锐意精心、“五合”交臻才有可能偶得合作。齐白石亦不免。第二,齐白石最高成就在于绘画与印章,时间精力在各门艺术中亦分配不均。《齐白石全集》是迄今规模最大的齐白石作品结集。3在这部10卷巨著中,绘画、书法、篆刻、诗文从篇幅上来看分别占比为7∶1∶1∶1,其中篆刻与诗文的编排有其特殊性,不宜简单以卷册多寡来判断其数量,但是绘画与书法是具有较直观的数量可比性的,两者比例为7∶1。这至少可以部分地推断出齐白石在书法上投放的精力远远低于绘画。“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天道不可欺也。齐白石对自己在各门艺术方面的造诣程度有一个排序,这个排序曾经流传有多种版本,主要有三种说法:1.诗、印、字、画;2.印、诗、字、画;3.诗、印、画、字。无论哪一种版本,他都没有将书法列在前两位。这约略反映出齐白石对自己的书法还是不乏自知之明的。
黄宾虹:“探其源流 洞悉古今”
黄宾虹的学书主张与众不同。他说:“学书必先探其源流,继须洞悉古今之书法理论,然后细究用笔用墨之法。必如此,临池之功,始见浑厚。”4
黄宾虹所谈的学书方法,异于常人,在学习顺序上,主张先书法史论再书法实践,先提高眼力、丰富见闻再着手临池,先心后手,先眼后手。这样的方法最适合的对象是成年人,尤其是具备相当阅历与文化修养的成年人。这种方法看上去费心费力、纠结复杂,但是一旦有得,必将收到事半功倍、一日千里之效。黄宾虹本人是这样做的,而且在黄宾虹的艺术人生中,曾获得过鉴定故宫古书画的绝好机遇,得以饱饫名迹,提升眼界。
黄宾虹所论确是高妙的心得,不容小觑。书法,或者扩大到整个中国艺术,都可以运用黄宾虹的方法。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可为过来者认同,难为初涉者理解。
一位博士朋友质疑道:“黄宾虹书法实在一般,不知道是理论读得不够,还是理论指导不了实践之故?”
他的质疑很有代表性。其质疑之一是黄宾虹书法的水准问题。笔者认为:黄宾虹属于年代晚近的艺术家,今天所能见到的作品数量较多。数量巨大,则往往优劣并存。我的主张是:对待近现代艺术家,应该将注意的落点和批评的焦点聚集于他们的精品力作。果然如此,大多数有艺术判断力的读者绝不会否认黄宾虹书法的杰出成就,他在篆书与行书两个方面都毫不逊色于并世诸贤。他中年以后的行书高情深韵、迂曲婉转,或苍秀参差,或老笔纷披。他的篆书与当时最为流行的吴昌硕风格截然不同,他不追求流畅、光鲜与漂亮,其外表迟疑、残破、萧瑟,甚至邋遢,但却达到了他苦心孤诣的大境界——“内美”。他晚年在失明状态下所作的篆书楹联沉郁顿挫、痛快淋漓、忘怀得失,达到了极高的美学境界。当然,艺术作品中的美感是无法证明的,观赏者之间也无法相互说服。
其质疑之二是黄宾虹主张的学书路径问题。笔者意见是:黄宾虹所说的“学书必先探其源流,须洞悉古今之书法理论”,其意并非指简单地阅读书本的文字本身,不是指那种装装门面的“假读书”。而是指凭借阅读之助,透过字句获得真知、具备法眼、完善修养。“洞悉”者,透彻了解也。他认为在此之后的挥运之功才更有意义,才可能走向“浑厚”。这是非常精彩的见解。需要说明的是,黄宾虹的主张肯定不是唯一的学书道路,比如齐白石就不是这样学习书法的,他是反过来,由点到面,从实践到理论,从具体作品到总体综合,渐渐积累,渐渐扩展。大多数学书者的路径类似于齐白石。但是,黄宾虹的见解不仅堪称独到,而且属于振聋发聩的高论。退一步说,即使黄宾虹本人不是杰出书家,也不能推断出他的这一见解是荒谬的。现实生活中的具体的艺术家个体中确实存在着理论与实践相互脱离、两不相干的现象,某些不读书的书家创作能力不俗,而另一些喜欢读书的书家反而落笔仓皇。这些个案并不足以否定通过读书增进修养的意义,而只能说明读书与创作之间存在着极为复杂的转换化合过程,而不是简单的因果对应。有些所谓“读书者”未必为善读者,无法实现创造性转换,而一些看上去读书不多的人却善于读书,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其理解和感悟的能力超乎寻常。这说明在“假读书”的情况之外,还存在着一种“死读书”者。如果说“假读书”者缺少真诚,“死读书”者则缺少智慧,两者都不可能读好书,也不可能写好字,更不可能被用来反证黄宾虹学书见解的错谬。
注释:
1.转引自黄惇:《齐白石书法的发展脉络与风格形成——兼论北京画院藏齐白石书法作品》,《荣宝斋》2012年第6期。第13页。
2.转引自梅墨生:《“纵横歪倒贵天真”——齐白石的书法篆刻艺术略评》,《中国书法》1993年第一期。第13页。
3.郎绍君主编《齐白石全集》。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
4.见《黄宾虹书法集》汪聪序言,江苏美术出版社,1990年。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