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豢养的风
2017-02-13杨犁民
杨犁民
经常是在夜里,我听见风吹过我们家的高粱、玉米、牛栏、猪圈、房梁……有时候被包谷棚绊了一跤,爬起来骂骂咧咧的;有时候扭住核桃树的头发不放,仿佛要在上面吊颈似的。
那时候,我以为吹过我们家庄稼、圈舍、房屋的风,就是我们家的。而吹过舅娘家庄稼、圈舍、房屋的风则是舅娘家的。就像栏圈里的牛羊一样,它们认识自己家的庄稼、圈舍、房屋,也认识自己家的路,却不知道,所有的风,其实都是一伙的。它们潜伏在村庄里,不时出来巡视一番,背着手,走一走,刮一刮。吹翻几片树叶,刮走几根茅草,浸透几块板壁。
很多次,我刚把木柴烧燃,心里一阵窃喜。可是,这时候,风蛮横地闯进来,一下子掼进灶膛里,把刚刚燃起的灶火猛地摁灭。一股浓烟从灶膛里扑出来,呛得我眼泪奔流。灶膛正对房门,每次烧火的时候,风都会跑过来捣乱。房门拿一根碗口大的木棒抵都抵不住。我不知道风怎么了。不是说火趁风势吗?怎么灶膛里的火一遇风便灭了?我用木棒把房门抵了又抵。内心里对风的抵抗,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发现住在我家隔壁的舅娘怕风。据说是坐月子时被风给吹的。哪怕再热的夏天,她都用一条帕子缠住自己的头,额头上经常盖着一个拔火罐后留下的红印子。那帕子足足有一丈长。风一定是趁着她不注意,溜进了她的额头里。舅娘一年四季都在咳嗽,仿佛她的身体就是一个巨大的风箱。可是,舅娘骨瘦如柴,我想像不出风藏身在她身体的什么地方。
每每冬天将临,舅娘都会一股劲地催促我糊窗子。我找来废纸、薄膜、板凳,舅娘用魔芋、面粉调了一大盆糨糊。我一干就是五六天。最后还不放心,又找来竹条,用钉子死死地钉在窗格子上面。可是,经过几十个日夜的风吹雨打后,窗子还是千疮百孔,破旧如初。很多年后,我再一次回到舅娘家的火铺上,坐在窗子下面。一阵阵寒风透过窗户,顺着板壁倏地钻到我的背梁上。我感到透骨的寒冷。我第一次同病相怜般地感觉到,风是如何进入人的骨头里的。我多想帮舅娘再糊一次窗户。
经过一个冬天之后,我知道风吹光了树叶,吹熟了庄稼,吹枯了野草,吹老了我家门前的那块石头。经过很多个冬天之后,我才知道,风吹走的,其实远不止这些。风吹走了岁月。风吹动人的日子,就像吹落树的叶子一样,一叶一叶地吹翻了过去。
所以,但凡上了点年纪的人,总是风湿痛关节痛什么的,那是被风吹的——风留在了他的身体里。人吃药打针贴止痛膏,想把风逼出来。可是,人想尽办法都无济于事。风成了人身体的一部分,风成了人生命的一部分。
有一年,我们家的一只编织袋被风刮走了。里面也许装着什么东西,也许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风的一场骗局而已。可是我们家的狗以为里面一定装有主人贵重的财物。它跟着编织袋一路狂追下去,怎么喊都喊不回来。一天,两天,三天……狗再没有回来。我们不知道,它是顺着风一直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追了下去呢,还是陷进了被风早就设计好的风口里,别人会不会把这只对风穷追不舍的狗看成疯狗,可我们对它的怀念永无止息。
人年轻的时候都不怎么在意风,不把风放在眼里。人以为自己身体很强壮,风奈何不了自己。风还能把人吹到天上去?人看到风无所事事,在村庄里瞎逛,转来转去,人就当没看见风一样。人不知道,人早已被风盯上了,在人身体里面喊来更多风。等到人感觉到寒冷时,已经无能为力了。人周身窟窿,门户洞开,身体里满是岁月的风声。
风是人豢养的。风把人当成了青草和大地。一茬又一茬的枯黄之后,风和人依然没有分清胜负,也没有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