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图像与图像的历史”
——新时期的“农民工”油画及其历史意义
2017-02-13戚志雯QiZhiwen
戚志雯/Qi Zhiwen
一、历史时代与个人经验的交织
“世事的发展变化汇成历史的图像,便是一部人类社会史;绘画的创作演进,汇成图像的历史,便是一部人类美术史”①,在无数艺术家的努力下,中国农民逐渐从历史的图像中走出,向图像的历史中迈进,并形成一种新的、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永远定格在观者的眼中、心里。
我国是一个农业大国,所以“农民”这一群体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社会贡献上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艺术是对现实的反映,中国绘画界对农民的关注自古便有,从最初山水画中的人物点缀,到表现农耕时代的世风民情,再到战争时期的苦难农民、“文革”时期“歌颂”的农民典型,最后发展到近代摆脱陈旧模式面向生活、面向现实的新农民,“这些形象不仅指向了人们所要面对的历史和现实,而且也指向了艺术家所处的历史时代”②。
自从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民逐渐改变了20世纪那种“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的发展模式,城乡之间人口流动的壁垒被逐渐打破,并由此产生了蔚为壮观的“民工潮”。“从社会学意义上讲,‘农民工’这是一个源于农村却居住在城市,介乎城市与农村之间,又不断流动的新的社会阶层。”③农民工群体生活在城市角落中,同时承受着艰苦的体力劳动和不公正的社会待遇,他们身处于城市却心属农村,他们惦念农村中的家人,没有对城市社区的归属感。“面对城市的经济和文化显得无所适从,面对曾经参与建设的繁华街道他们只能是麻木地观看,目光委琐、呆痴而犹疑,这种不和谐状况不仅导致他们内心的矛盾冲突,更让这一特殊群体的‘边缘化’程度加深了。”④
据《中国就业状况和政策白皮书》统计,1990年全国农民工仅有1500万人,2003年激增至9800万人,而到2006年底已猛增至2亿多人,超过了传统上由城镇居民构成的产业工人。在当时的历史时代背景下,“农民工”作为新型的产业化队伍,成为城市建设、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不可否认它极具时代表情。
面对国内外风起云涌的各种艺术思潮,面对商业化和大众传媒文化带来的冲击和负面影响,艺术家们有着自己的考量,之所以最终“执迷”于现实主义,选择“农民工”题材,应该说是几经思考之后的结果。虽然一方面似乎是“劳动经验”影响了艺术家的创作实践,但另一方面也不得不说这是历史时代的选择,因为“劳动经验”不仅仅属于艺术家个人,它也是一种根植于中国现代性的历史经验。一些艺术家的个人实践语境与历史语境之间发生的错位和融合,让我们更加明晰地看到他们是如何运用全部的敏感去转化自身经验的。
二、劳动经验到艺术创作的转化
中国当代艺术家中的很多人或者出生在农村,或者有过在农村、工厂劳动过的经历。比如说:1946年出生在黑龙江的孙为民,在“文革”期间曾到河北地区的偏远农村下乡生活过;1955年出生的王宏剑在河南开封一个中学毕业后,曾下乡插队三年;1958年出生于乌鲁木齐的徐唯辛曾作为知青下乡插队至三坪农场,有着在基层工作的经历;忻东旺1963年出生在河北农村,十几岁开始自学绘画并兼做走村串户的民间画匠,后来又做过煤矿矿工、印刷厂设计员,是从农村进入都市的一个成功的先例。这些过往让他们对劳动者的生活和心态有着比较深的体会和了解。相似的“劳动经验”和对农民工的情感使得这些艺术家走在一起,用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来展现这群背井离乡的“边缘人”的生活境遇及内心世界。
在以上众多的艺术家里,以忻东旺的“农民工”题材作品创作时间最早,数量也最多。他的成名作是1995年参加第三届全国美展,并获得银奖的《诚城》。他对《诚城》这个题目的解释就是“诚心诚意地做一个城里人”,而进城的目的就是要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虽然画家迫切地想要改变原来的身份,但他在创作中却最终选择了“农民工”题材,除了他自身的“劳动经验”促使外,更多的是一种亲切感,诚如他在创作油画《装修》时发出的感想:“为我的画室装修的民工们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只垫了几块砖头搭起了大通铺,我有些凄然。当他们用沾满泥灰的大手解开打着各色花样补丁的行李卷儿时,随着汗臭味儿散发出的悠悠的温馨使我一阵心酸。这是多么亲切的味道,多么富有人性的味道,这味道饱含着生命中最质朴的元素。”⑤
“绘画是视觉语言,作者通过可视、可感的形式和观众对话,并传达感情,而作者本人的观念、他的文化和哲学的思考,往往隐藏在形象后面,而不是赤裸裸地表露于外。”⑥忻东旺的作品深受卢西恩·弗洛伊德作品的影响,以笔下“咄咄逼人”(画家本人语)的形象而自成一格。他画中的农民工们身着廉价的西装或浆洗掉色的工服,双手布满泥渍,未老先衰的容颜上,嘴唇开裂,表情尴尬而又无奈,眼神茫然而又困惑,他们没有大范围的肢体运动与张扬的姿态,只有承重的站立与凝视,这样的形象更加凸显了农民工兄弟被边缘化、处于弱势的一面,似乎是生活的重负将他们的身材压成如此模样。我们面对作品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群既不“美丽”也不“伟岸”的平凡人物,他们虽然生活得并不如意,但他们却始终以一颗真诚的心去对待一切。这并非画家的刻意写生,而是他内心感受的真实表达,他以农民工中的一分子去正视他们的存在。“当我们即将被泛滥于媒体中的打情骂俏或者故作深沉的时髦男女淹没的时候,反倒会为忻东旺画中人物的沉重和茫然感到一种欣慰。”⑦
不管是《客》《边缘》中的民工,还是《外面的世界》中的姑娘,忻东旺都对他们怀有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正如贾方舟所说:“忻东旺始终怀有一种深深的忧患,他对这些身份低下和生活落魄的小人物,表达着他发自内心的尊重,他为弱势群体造像立传,从而揭示出这一被边缘化的族群本有的生命价值和人性尊严。这些作品能显示出的‘人文’情怀和人性力量,足以使每个有良知的都市人去反省我们的社会,乃至我们自己。”⑧
徐唯辛1958年生于新疆乌鲁木齐市,虽然年长于忻东旺,但他真正开始从事“农民工”题材的绘画创作却是在忻东旺之后。徐唯辛的早期作品大多反映边疆少数民族风情和环保问题,例如他的《馕房》《圣地拉萨》《酸雨》等。2000年前后画家辗转来到北京,在这座大都市中,到处可见为生活挣扎辛劳的来自各地的民工,他们时常被列为扰乱社会秩序的对象,这是一群被现代社会所无视的被“边缘化”的人,是一群“沉默的羔羊”。正如徐思田所说:“随着年龄增长,艺术修养的积累,就越发不满足于仅仅表现边疆风情,这种题材的文化含量不够,于是他便遵循与时俱进的法则,将现实主义关怀投向了在城市辛勤劳动的民工。”⑨
《工棚》算是徐唯辛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画家似乎有意识地让画面上的所有农民工都望向观众,而观者也似乎不得不接受着他们的注视。“因为在城市生活的人们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注意那些民工的,所以这种奇特的构图安排——‘强迫’每个观画者直面这群在恶劣环境下为我们的幸福生活添砖加瓦的农民工们,获得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并唤起我们对农民工处境的关注和思考。”⑩艺术家不再是高高在上地俯视,也不是袖手旁观和带有戏谑地调侃,而是以一种平等的眼光去正视农民工们,以写实的技法来真实地描写他们的生活、工作状态,肯定他们的尊严,拒绝丑化和怜悯,表现他们的力量和美。画面上充满了画家对农民工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尊重,使得作品具备了动人的魅力。
一方面,农民工的特殊处境让艺术家们感到同情,所以不能对他们的境遇视而不见;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艺术家本人的农民情结和“劳动经验”,使得他们对这些与自身有着相似经历的农民工有着强烈的真情实感。以上这些因素使得艺术家感到了极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将自己的情感注入笔端,为时代发声,为自己的“农民工兄弟”们发声,向社会呼吁为农民工们寻求更多的人性关怀。油画艺术家忻东旺和徐唯辛正是其中两个较为典型的例子。
三、“农民工”题材油画的社会价值
“我们正处于一个社会变动的时期,也是艺术创作风格多变的时期,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我们今天这样,文化冲突之大,社会发展之迅速。如果我们的艺术表现忽略了对这个时代精神层面的深刻把握,那么我们对这个时代就是失语的,艺术作品自然也就缺乏表现力。”[11]而如何“深刻把握”似乎应该包含两个方面:真实反映和社会批判。
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真实地刻画劳动的农民和工人,是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中国艺术家们立足于现实生活而去创作平民化和大众化的作品,关注现实的生活和社会问题以及这种现实社会下的精神,他们对处在社会底层劳动者的理解和关怀超过了以往任何历史阶段。拨开被灰尘与泥浆掩盖的外表和世俗的偏见,艺术家们以绘画的方式真实反映农民工多侧面的生活、情感、心理和思想状态,展示出他们诚实、质朴、勤劳、执着的本质和不可亵渎的尊严,将这些生活在城市底层的人毫不犹豫地带到人们面前,这不仅有利于大众去了解这个群体,同时也可以更好地改善他们的生活状态。这些描绘农民工的油画作品不仅在艺术形象上具有突破性,而且体现了中国社会从农业向工业转型、从农村经济向城市经济转变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真实情况,传达了时代主题,“它几乎成为中国历史变迁和社会转型的一个历史的、文化的、精神的见证,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社会图景的缩影,成为我们了解、认识、反思这个社会和时代的最好的窗口和解读文本”[12]。
20世纪西方著名的艺术社会学家阿诺德·豪泽尔(Arnold Hauser)说:“艺术总是企图改变生活,它绝不简单地接受或被动地屈服于生活。当艺术介入生活的时候,它就会产生社会影响,这种影响可能是积极的,也可能是消极的;可能是赞美的,也可能是批判的。……在某种条件下,艺术可以诊断和医治社会的病害。”[13]在当今时代,伴随着工业文明而产生的一系列紧迫性问题的确撕裂了人类感性与理性的和谐,从而导致精神危机的出现,但这同时也给物质文明高压下几近崩溃的人文精神提供了重生的机遇,毫无疑问这个机遇将通过艺术来把握和完成。艺术自古以来便具有“成教化,助人伦”的道德教化功能,这个时期的画家们不再做主流意识形态的解说员,而是开始更加独立和深入地观察社会现实,并寻求破解之法。关于“农民”“农民工”题材的艺术作品并非独此几家,但在此之前却并未引起多大反响,原因在于那些作品只是将这些底层劳动者当作被丑化和怜悯的对象,而并未深究其背后所隐藏的价值与意义,只有部分艺术家在责任与批判意识的驱使下,站在农民工的视角思考社会问题,揭示诸多社会深层矛盾和症结。这些鲜活的作品体现了绘画艺术的先锋作用,表达了当代画家的人文精神和社会责任感,是艺术家对贫困者的文化声援,振聋发聩。
总结
总而言之,新时期的“农民工”油画作为“中国新写实主义”油画的崛起之作,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深刻的社会、历史价值。现实主义的画家们把视角放在平凡的生活中,描绘背井离乡在城里辛苦劳作的朴实农民工,画他们最朴实的生活,从而让人去思考现实。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鲜明的现实主义创作必然会得到越来越多的艺术家的关注,并且在未来的发展中发挥更加积极的人文价值和现实意义,这有待艺术家们去不断地探索和挖掘。
人文精神在艺术中重生,感性和理性在艺术中得到调和。“当艺术深度成为人性的深度(美成为人类的属性),成为人性觉醒向度的时刻,它便可以抵御人性深度的沦丧,摆脱日常感觉因停留在生活表面和外围而带来的平庸委琐和浅薄无聊,人人都能够成为生活的艺术家,得以诗意的方式,栖居在自由的存在之家……”[14],这是我们当今社会所力求达到的理想之境。
注释:
①杨祥民:《历史的图像与图像的历史——改革开放30年中国油画创作中的农民形象》,《艺术百家》,2008年第5期,第13页。
②刘梦梅:《论二十世纪中国油画艺术中的农民形象》,《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第16页。
③顾丞峰:《从主人公到看客——1942年以来美术作品中农民形象分析》,《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6年第1期,第70—74页。
④王胜选:《“89后”美术作品中农民工形象分析》,《阴山学刊》,2007年第2期,第58—60页。
⑤水天中:《感受生命——忻东旺的绘画艺术》,《美术观察》,2005年第12期,第36—42页。
⑥韩业腾、杨天民:《试论中国油画的新现实主义》,《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第77—78页。
⑦薛晔:《画家的社会责任——记油画家徐唯辛》,《艺术·生活》,2005年第2期,第15—16页。
⑧李鸣楼:《从忻东旺、朝戈的作品看当代油画中的“人文精神”》,《美术大观》,2009年第1期,第175页。
⑨徐思田:《浅谈以农民工为主体的绘画创作》,《美术观察》,2014年第9期,第133页。
⑩程永君:《浅析油画中农民工形象的社会历史意义》,《美术大观》,2012年第12期,第55页。
[11]何金俐:《席勒美育理想的当代启示——美育书简今读》,《胜利油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0年第3期,第94页。
[12]同⑩。
[13]阿诺德·豪泽尔著,居延安译编:《艺术社会学》,学林出版社,1987年,第6—10页。
[14]同[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