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阉割的力比多:论《消失的爱人》中的男性气质危机
2017-02-13邢祥虎青岛农业大学动漫与传媒学院山东青岛266109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100875
邢祥虎(青岛农业大学动漫与传媒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9)(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875)
被阉割的力比多:论《消失的爱人》中的男性气质危机
邢祥虎(青岛农业大学动漫与传媒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9)(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875)
《消失的爱人》是大卫·芬奇最新的力作,具有以往作品一贯的黑色风格。在艾米离奇失踪的案件里,尼克、德西、老邓恩等人的男性气质被无情阉割与放逐。因经济破产失业,尼克成了男性社会气质、生物气质双重缺失的“懦夫”。德西在与欲望主体接近过程中,面临男性的“双重约束”,最终成为想象性阉割焦虑的牺牲品。年老病衰的老邓恩在养老院这一“偏离差异空间”的规训下,其男性气质终归是一曲夕阳挽歌。
《消失的爱人》;男性气质;阉割;差异空间
大卫·芬奇的电影常常被贴上黑色电影的标签,从最早的《异形3》《七宗罪》《搏击俱乐部》,一直到近几年的《社交网络》《消失的爱人》。大卫·芬奇在自己作品里惯常使用阴郁、忧沉、哀伤、冷峻的基调,将暴力、血腥、惊悚、反叛等叙事元素“缝补”进剧情之中。《消失的爱人》是他最新的力作,影片以妻子艾米意外失踪,丈夫尼克面临谋杀指控为线索,将美国中产阶级的婚姻家庭状况、男性气质危机展现在观众面前。
“不疯魔不成活”,《霸王别姬》中段小楼如此来评价程蝶衣。同样,在《消失的爱人》中艾米以烧脑的“寻宝游戏”为杀手锏,以近乎疯魔的心态精心设计了一出“姬别霸王”的家庭闹剧。在这场乌托邦失踪案中,以妻子艾米、警探博尼、姐姐马戈为主的几位女性横亘在丈夫尼克、情人德西、父亲邓恩面前,在强悍女性气场的控制支配下,这几位男性反而居于受支配性的劣势地位,其男性气质被无情阉割与放逐。
一、尼克:男性社会气质、生物气质双重缺失的“懦夫”
许多社会学家研究了社会变化对美国男性身份的影响。“二战”之前,男性对社会的贡献以及他们的价值可以通过那些展现“社会有用性”的行为体现,男子的气概被界定为“那些值得尊重的男性是对家庭以及社会尽责的”。从20世纪90年代持续到21世纪初期,失业、公司裁员和经济的跌宕起伏,这些都削弱了男性作为经济提供者的能力。[1]568
《消失的爱人》设定的故事背景正是开始于2008、2009年的美国经济衰退,这次经济危机导致大量人口失业。丈夫尼克“没钱、没工作、没前途”,加之母亲罹患乳腺癌四期,夫妻二人不得不从纽约大都市搬到密苏里乡下居住。这种“内困外忧”的现实处境将中产阶级“凤凰男”发配为社会底层的麻雀屌丝,尼克失去了家庭“话语权”。社会的性别角色变得很模糊,男性在社会中作为“养家者”以及女性作为“持家者”的角色已经开始超越那些漫画般的刻板印象。一直以来,男性气概的社会形象与经济、劳动、工资相连,而这些都代表了自我与价值的危机。他开始变得不知所措,只能用妻子的信托基金经营一间酒吧,并经常与“社会小混混”来往,其社会性别大打折扣,生物性别也岌岌可危。
男性的身体美一直是西方艺术的表现中心,米开朗基罗的著名雕塑作品《大卫》,被视为西方美术史上最优秀的男性人体雕像之一。裸体大卫体格雄伟健美,神态勇敢坚强,身体、脸部和肌肉紧张而饱满,体现着外在的和内在的全部理想化的男性美。伯特·雷诺兹的裸照、好莱坞电影《周末夜狂热》中身穿三角内裤的托尼·麦内罗、“裤子掉下来了”的JOCKEY内衣广告男模,这些全裸或半裸的男性形象都被赋予了类似《大卫》的身体审美含义——肌肉强健、阳刚之气。[2]7-20这是衡量男性气质的基本生物学标准。“化妆间做爱”一场戏充分隐喻了尼克的男性生物气质危机。尼克并没有赤裸身体,反而穿着衣服,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身体、性器官从镜头里被阉割掉,其男性气概也被无情放逐。此外,做爱的场景、时间、体位选择也把他的男性气质连根拔起,抛向空中。根据福柯“异质空间”概念的判断,化妆间在很多方面暗含着女性的特质,是一个女性身体隐喻的空间。正像英国女性主义先锋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说的“一间自己的房间”那样,化妆间是女性张扬主体性的场所,是女性想象身份的场所。[3]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也指出,6到18个月的婴儿能从镜子中认出自己,这一神秘的瞬间,是一种自我认证、自我确立的标记,儿童的自我意识由此开始出现。[4]做完爱后,镜头并未追随尼克拍摄,而停留在镜子中艾米的脸上,把观众的注意力聚焦在艾米身上,毫无疑问,这个场景的实际控制者是镜中的艾米。导演通过机位控制和“镜像凝视”双重机制,确立了艾米的“主体地位”,尼克只不过是这个“异质空间”转瞬即逝的背影罢了。通过艾米抱怨的旁白,她没有从性爱中得到任何满足与愉悦,作为性伴侣尼克已经失去了“意义”。尼克想通过性爱来驾驭、控制妻子,以补偿回因失业造成的男性社会气质缺损,反而弄巧成拙,自己那块男性生物气质遮羞布也被无情扯下,荡然无存了。“化妆间做爱”这场戏犹如《老炮儿》中六爷与话匣子发廊做爱一样具有隐喻性。尼克强弩之末的男性形象犹如末路英雄六爷如出一辙。即使影片后半段艾米洗浴时,尼克裸体进入浴室,但他的性器官也没有获得展示的机会。拉康指出:阳具就是一个符号,它既表示着需求(或权力),也表示着渴望(或缺失)。阳具是男性气质的重要象征物,具有典型的男权文化意义,但尼克显然没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帕尔金那份幸运,他的阳具连同他的男人气概成为缺席的在场。
亚里士多德指出:自我控制性欲是一种使自己成为男人的方式,在这种为男人制定的男人道德中,把自我塑造成道德主体,就是确定一种自我对自我的男性结构。正是在这种“伦理的男子气概”的条件下,人们可以根据一种“社会的男子气概”的典范来给“性的男子气概”的实践提供恰当的尺度。男性在享用快感中,必须对自己有男子气概,就像在自己的社会角色中是男性一样。节制完全是一种男人的德性。[5]162尼克缺乏这种“节制”德性,他随心所欲发泄自己的性欲,“尼克有需要了就拿我发泄,其它时间就当我不存在。”自己放逐了“对自我的男性结构”,男子气概是荡然无存的。
二、德西:想象性阉割焦虑的牺牲品
与尼克相比,德西面临男性的“双重约束”——心理学家葛瑞利·贝特森提出的概念。它指一个人处于互相矛盾的教诲境地,还要同时满足两个互相对立的要求。这些每每成功的英雄在性方面如未驯服的野兽般充满魅力,在战场上无往不胜,而和女人相处时,表现得睿智、博学、温文尔雅。[6]292如《泰山》里的泰山、《勇敢的心》里的苏格兰起义领袖威廉·华莱士、《低俗小说》里的文森特。德西是成功人士,开豪车,住海边别墅,并且有艺术修养——喜欢希腊、喜欢音乐、西装革履穿着得体,如同绅士一般。在艾米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体贴细微,为初来乍到的艾米买新衣服、染发剂、化妆品,为因被抢劫而落荒逃难的艾米营造足够的安全感,显示了完美无缺的男性社会性别角色,但其却坠入想象性阉割的恐惧中。
东欧社会学家基在克认为客体与欲望主体保持相当的距离才能维持想象中的“真实”的替代物的作用,一旦这一客体与欲望主体接近,它在主体眼中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7]93在两性接触中,真正的痛苦是走近所追求的人,因为这只能使追求者明白他所要的并不是他所追求的。追求的过程本身却能给予失恋者一种快感,这种快感是和痛苦分不开的。《消失的爱人》中德西的快感来自艾米——一个自高中起就暗恋的漫画天才。当艾米落魄之际,她求助于德西,占据了欲望主体的想象空间,成为升华的客体。德西终于可以无限接近欲望客体,但换来的是“创伤”——被割喉而死。
在割喉一场戏里,德西被艾米强制发生性爱关系。现代主流观点把一触即发的性欲与男子汉气概画等号。而在《消失的爱人》里,德西似乎不那么富于进攻性,完全处于被动受控状态——被艾米扯开衬衫、扒下裤子。“很可能没有哪个男性在看见女性生殖器时能免于被阉割的恐惧”,德西在艾米面前显得无所适从,传统的男性主导/女性反应性爱模式被颠倒过来。女性的本性是烤箱,需要男性焊灯的火花来引燃。在德西身上,恰恰相反,他的本性倒像是烤箱,一出场就显露了无能、羸弱,表现出女性气质特征。在强大的女性压力下,通过性爱,德西不仅没有回归“原始”男子汉——动物兽性,就像迈克·尼科尔斯导演的《狼》里的“狼人”威尔。反而在性高潮时被艾米割喉,血流如注,这道伤口隐喻阉割。海明威从他早期的短篇小说《印地安人的营地》就已经开始在其作品中反复使用“伤口”这个意象,譬如印第安产妇丈夫自刎的切口——男性气质的伤口。男性的身体一旦被打开,其女性化就变得不可遏止,直至生命的终结。[8]“他的脖子贴两个耳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使躺在床铺上的尸体全汪在血泊里。”德西被艾米无情阉割,其死亡状态如印第安丈夫一模一样。
三、老邓恩:“偏离差异空间”规训下的残血夕阳
在柏拉图眼中,没有“纯粹的”肉身,身体因为内涵和记忆而美丽。从历史上来看,男人已经得益于一种双重标准,它从文化上定义了花白的头发、中年发福的肚子和脸上的皱纹为智慧与经验而非日渐衰老的标志。正像《廊桥遗梦》中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饰演的摄影师罗伯特·金凯,虽然须发灰白、肌肉松弛、腰身弯塌,但他个性温和细腻、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深深俘获了弗郎西斯卡的心,其男性气质获得了肯定。
与罗伯特·金凯相比,尼克父亲——老邓恩却没那么幸运。影片中并没有给老邓恩展现自己成熟男性魅力的机会。他老年丧偶,罹患老年痴呆症,居住在养老院,其社会阶层地位明显处于劣势。在警察局里,迷路的老邓恩低头站立在门边,镜头里他居于画面边框处——画面构图的视觉盲点,导演故意把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以突出其社会边缘地位。失去性能力,失去对性的兴趣仍是是否上了年纪的敏感指标。由于这些能力的失去或减弱,老人理想中的男性气质也无法抵御且受到损害。老邓恩已经丧偶,毫无性生活可言,即使嘴里骂些带有色情、挑逗色彩的话——“贱货”,也被儿子无情制止,这也许是他仅存的略带乌托邦意识的男性性别自我确认。
一个普遍的文化观点认为只有男性是家里的经济来源时他才有力量,才是真正的男人。但是,当男性上了年纪,面对一些新的社会建构的性别准则,他们发现自己从经济活动的圈子,比如工作地点,渐渐地转移到了家庭这样女性化的场所,他们对经济的贡献主要是通过消费而不是生产。因此有学者认为:“年龄增长是男性特质的对立面,因此年老的男性会变得越来越女性化。”[9]295老邓恩罹患老年痴呆症(2002年美国总人口15种领先的死亡疾病中,老年痴呆症排第8位),居住在具有家庭效果的康福山养老院。福柯指出:精神病院、养老院和监狱可以被看做是“偏离差异空间”(heterotopia of deviation) ,以安置那些偏离了必须遵循的规范的人们。“偏离差异空间”充塞着权力、知识与性欲,更是一个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身处这种空间的老邓恩,其身份是被管理者、被规训者,通过权力“询唤”,老邓恩依照想象性对象去行动,建构起主体地位——服从具有女性气质空间召唤的“病人”。老邓恩的出走/被送回就是这样一个带有“询唤”隐喻性的情节,在女性/养老院、男性/79号公路间,他的自我身份识别秋千无奈只能荡向养老院。这是《飞越疯人院》式寓言。不过这不能彻底压制、否定老邓恩内心的男性认同梦想,当尼克护送他回到养老院,想搀扶他时,老邓恩反抗地甩开他的手,并骂道:“把你妈的臭手拿开”,这是他对养老院及儿子拉契特式管束的最后的挣扎,麦克默菲可能是他的精神安慰剂。
结 论
男性社会性别角色和性别身份认同是历史过程,有关衡量男性气质的标准随社会发展而发展,没有恒常不变的表述。随着妇女解放、女权运动的开展,自由主义女性主义、激进女性主义、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女性主义等各种理论流派粉墨登场,在政治、经济、法律、就业、生育等方方面面都冲击了传统的男权思想,动摇了父权统治基础。尤其是进入21世纪,在消费文化的刺激下,美容化妆、皮肤保养、健身美体、反串表演、中性人、刺青文身等丰富了男性的身体容貌想象,男人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萌”、越来越“鲜”,维多利亚时代如约翰·韦恩、加里·库珀式的男性气质定义俨然失范。现代社会应该用“性别中立”去描述。性别中立在理论上是指从性别差异中进行抽象,从而使工作和职业(尤其是后者)对两性开放,并且要消除性别差异。两性之间不再是一种竞争关系,他们很高兴看到彼此生活在一种更自由的环境之中,男人发现女人也非常能干,而女人发现男人也可以具有女性魅力。在性别中立社会里,男性气概的流俗看法——男人更具有进攻性,女人更富有关爱并没有衰落。两性依然用传统的看法描述自己。[10]8-43《消失的爱人》里的尼克、德西、老邓恩是生活在性别中立社会的男性,他们与艾米、博尼、马戈等主要女性“无差别”的生活在密苏里。与女性相比,经济危机、文化价值转变等社会跌宕起伏更易“软化”男性气质,造成了“男子气概的危机”,尼克等人为大众提供了男性危机“认知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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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段真.阉割与镜像——试论海明威小说中男性人物杰克·巴恩斯的自我分裂症[J].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09(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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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905;J901
A
1008-9667(2017)03-0128-04
2016-06-19
邢祥虎(1974— ),山东东营人,青岛农业大学动漫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2015级博士生,研究方向:影视美学与批评。
(责任编辑:王晓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