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与表达
2017-02-13王逊
王 逊
表现与表达
王 逊
所表达者借媒介得以表达。
文字是一堆印在纸上有意义的符号,它们可以述说一套思想,一个故事,或一串梦境,这是文字的表述作用。从文字的表达作用方面看,我们有时候说它表达得确切或否。然而即使一篇文章表达得不确切,我们未始不能了解其企图之所在:它所要表达的是什么。而且不同的文章或者用不同文字所写的文章可以有相同的表达。一本叙述康德哲学的小书,所用文字可以与康德原书中某几段迥乎不同,却不妨碍我们对于康德原书那某几段的相当了解。一本翻译小说仍能够娓娓述说原著中所讲的故事,同一个意思在不同的人的手下,选择了不同的辞藻、句法,把它写到纸上。所以,南海小岛上一个诗人酋长对斯蒂文荪说:诗的内容只有情人和海。虽然如此,我们既早已有了第一篇讲情人的诗和第一篇讲海的诗,可是我们并不满足而懒惰,像一个吃得太饱的美食家一样,便厌倦于海和情人。
我们不能不承认希腊哲人对于艺术的看法。他们认为艺术是人为的假象,以表达那已经存在着的真相。文学、图画和音乐都是一些浮动的媒介。它们的任务是模仿,它们的价值是模仿。它们的价值的确定取决于它们与它们以外的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这关系就是“相似”,是一种外在关系。表达的媒介与所要表达的彼此独立、互相在外,聪明的诗人把位置矫正恰当,我们就认识了一点真理。但是对于这种说法,后人有种反抗。——因为,我们读诗并非单只是要得到种种知识。但丁讲地狱界、涤罪界、天界,莎士比亚讲爱、嫉妒、仇恨、阴谋和暗杀,他们都是很好的哲学家,而且重要的乃他们都是很有趣的哲学家。他们发掘、模仿,表达出许多不朽的道理,而且他们创造了天真的游戏。在这游戏中,我们和但丁、莎士比亚一齐嬉耍,得到至上的快乐。诗不仅有所表达,并且也有所表现。白瑞蒙说诗表现了一种神秘而又一致的实体,克罗齐说是直观,梵乐希说是一个宇宙的觉识,而物理学家兼为哲学家的怀悌黑说是一点具体而真实的基本经验。
两个画家从同一面窗子向外眺望,可以画出两幅不同的风景。其差别不在表达了不同的视野景物,而在不同的表现。翻译一首诗正是重新创作了一首诗。失败的翻译是走了味的火腿,也许理想中的完美的翻译永不可能。——表现不同的许多诗仍可以有相同的表达。这大概是翻译的唯一可能。大家看中国山水画已经烦腻,因为总是远山和近山,高树和矮树:在所表达的一方面讲是千篇一律,但是在所表现的一方面讲则各有千秋。一个观赏对象其可观赏处就在它的表现。我们观赏书法、山水画、大自然、人世相。我们还可以观赏一个抽象的理论系统。我们说某大家的哲学气象森严,或者称许数学的空灵,把它比拟作一座冰雪的神殿。表现隶属于一个特殊的事物。任何一个特殊的事物都有它的独特的表现。表达则否,大理石屏上的观音不是表达,雁阵横过长空的人字也不是表达。只是有许多表现已被我们欣赏,有许多表现在我们眼前掠过,我们并未予以注意。按克罗齐所说,我们每天想作散文,可是我们每天告诉仆人拿拖鞋,我们并未觉察我们说的话已是散文。即使我们没有想到,我们没有承认,其实那也有所表现。所以初民艺术并不被初民所看重,反而文明社会中的人们惊讶。那些我们能加以欣赏的表现,我们有时称之为风格,有时候我们不会给它们起名字。那些特别为我们赞美的,我们称之为神韵。把风格加以归纳,司空图分诗为二十四品,刘勰数文有八体。
表现与表达的分别第一要点是在于表现者与所表现者不分,而表达与表达者分离。所表现者就“含”在表现者之中。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笔画,不同的形体,不同的声音,各有不同的表现。在文学中两个不同的字其表现不同,而自表达方面说所表达者如一,只是有表达作用的成功、不成功或相当成功的区别。我们要求表达的准确,所以我们有时候对于用作表达媒介的工具要深加推敲。至于在表现方面,我们只能取舍于我们所要表现的是什么。我们没有选择表现的媒介的回旋余地。克罗齐的美学主张认为美即表现,往往受人指斥。因为他取消了媒介的问题。我认为这种指斥是没有分别表现与表达的缘故。
所表达者借媒介而得以表达,所以是间接的。表现中,所表现者皆以具象为表现者,如锋利之在刀刃,波涛之在于海水,所以是直接的。中国过去的艺术理论多讲“美是直接的表现”,中国艺术家都是《庄子·养生主篇》所说的庖丁,《达生篇》所说的工倕、梓庆,所谓“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石涛和尚说:“夫一画者含万物于中,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画、墨、笔、腕、心五者相受,在于画者即在于心,胸中既有丘壑,“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郭熙语)。自然的从内直接发于外,其间不介入空隙,不容有媒介的问题发生。这种注重直接表现的议论在时代较早的乐论、诗论中也都可以看出痕迹,也许就因为流行了这样一种美学见解,所以中国艺术从一个相当早的时期起,就讲神韵,讲境界,不再来琐细的解决表达方面的问题。例如透视的讲求,在以表达为主要目的的西洋绘画中很重要,在中国画家是不屑于严格追究的。
无所表达而只有所表现的就可以算是欣赏的可能的对象。但有所表达而我们未理会其表现的就不能成为艺术。因为我们未理会其表现,我们就不会把它当作欣赏的对象,我们不对它下美的判断。它在我们生活环境中出现也许是因为可以有效用,或者可以传授知识,在文学范围以内,因为文字的表达作用是基本的、主要的,往往容易引起表达与表现的混淆。可是诗和小说有一个大的分野点,也就在表现成分与表达成分分配的多寡上。近来有人用Gagagram一字解说诗,所谓Gagagram者是不讲上下文的一堆字(a collection of words giving no context),正足以见得表达作用在诗中之相对的次要。至于在纯形式的艺术方面,例如音乐、建筑、图案等,大家明显的知道其表现作用的绝对性。但是华格纳倡导浪漫主义的音乐,他的用意乃在赋音乐以表达的作用,而结果证明并非一个成功的企图。西洋新派绘画的方向与华格纳在音乐方面的企图完全相反,他们可以统称为表现主义者,他们背叛了西洋绘画重表达的传统,而追求表现。完整的有意义的、可解的人物故事从画面上消失,而代以单纯的“效果”,得要用视官的触觉来抚摸画面才把握得到的,不能仅只用视官的知觉。我们爱好自然风景,我们欣赏人物风度,都是因为那对象有所表现。我们常说一事物之动人处为“不可言喻”“不可形容”,那正因为可表达者可以言喻、可以形容,可以更换表达的媒介,而不失“原意”。然而所表现者含在表现者之中,不同的表现者,所表现的一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