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语言、心灵
2017-02-12尚杰
尚 杰
图像、语言、心灵
尚 杰
德布雷的《图像的生与死》,不仅是一部关于图像的艺术史著作,我把它当作一本跨学科的哲学书,尤其注意其中涉及的纯粹思想的部分。例如,关于图像的起源,他谈到图像比文字还要古老,图像试图描述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让逝去的生命永恒,墓碑就是这样诞生的,它不仅记刻,而且要使逝者的灵魂永生。
以上,就不是一部关于图像的技术史,事实上,已经是对图像起源的一种解释。在叙述图像的历史时,讨论了图像同象征的关系、图像同信仰的关系,认为图像的历史也是人类目光的观察史,例如图像如何被电视电影等现代传媒手段所取代。在这样的叙述过程中,我认为还可以从两个重要方面,对这部著作作一种补充式的理解。
首先,是图像和语言文字的关系。事实上,最原始最简单的图像,也是最原始的文字。无论这些原始图像是象形的还是抽象的,无论画出这些图像的原始人类出于怎样的动机,这些图像都是对人类视觉所看见的东西的一种再创造;也就是说,它们是精神的产物,图像起着保留住某种精神念想的职能,在这个意义上,图像与文字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但是,从哲学角度,必须指出图像与文字的差别,否则,人类的认识,就不可能深化。这种差别,主要在于图像诉诸于视觉,它是感官的、感性的,而语言,尤其是文字,诉诸于听觉或变异了的抽象的视觉(阅读与写作),它是抽象的、思维的、理智的、逻辑的。也就是说,语言与图像之间,有一种无形的界限,我们不可能用图像展示语言的效果。例如对于卢梭的名言“来自造物主的东西,本来都是好的,但是一旦到了人的手里,就全都变坏了”。对于这个判断的含义,无论多么高明的图像作者,都是无力表达的,即使是被认为与语言最接近的宣传画,也不可能与语言形成绝对对应的关系,因为与语言比较,图像天然就是模糊的。语言比图像更能管住心思,因为语言天然就拷问读者“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但是与图像相联结的心思,则完全可以是散乱无序的。总之,就像福柯总结的:可视的不可能表达可说的,反之亦然。形成理性、科学、信仰的最终媒介是文字,而不是图像,因为文字是说理的,而图像停留于感官感觉。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我们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而完全脱离了文字的理解,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文字的衰落,或者阅读与写作能力的下降,就是人类理解事物能力的下降,这个危机降临于20世纪,质言之,就是印刷术文明渐渐地被广义上的图像信息时代所取代。这个时代发展起来的电报、留声机、电话、电影、电视、电脑、手机、互联网,使文字成为图像的附庸,由于速度,文字不得不变得简洁破碎不连贯。这些高科技试图告诉人类:即使不用语言,仅仅通过图像,也能传达出可供交流的信息。在很大程度上,这已经成为事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已经是通过广义上的图像,去相互交流与理解,而不是通过文字。
其次,以上提出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如果文字思维渐渐被图像思维所取代,人类会不会从此变得平庸甚至愚昧。这个问题在电视上有充分的证明。有一点是肯定的,电视的本质是消遣,也就是娱乐,电视也可以找专家学者一起讨论某个问题,但它顶多相当于“有学问的唠嗑”,没有电视台愿意做这种节目,因为电视节目的本质是短暂快捷。电视新闻主持人刚刚播报完一条巴黎恐怖袭击的新闻,接着下一个节目就是“非诚勿扰”的相亲节目,它似乎暗示我们刚才那恐怖袭击很快可以遗忘,甚至恍然间也成了娱乐的一部分。坐在电视机前的人没有时间思考,它培养起不会思考的习惯。但是,难道就没有解救的办法吗?这个问题,就是图像与心灵的关系问题。质言之,还得靠文字的力量解决这个问题。图像并不是不深刻,但是得靠文字工作者,把艺术家无法表达的直觉表达出来。我这里说的“文字工作者”,主要指哲学家和文学家,因为他们的工具,只有文字。20世纪以来的哲学-文学,尤其在欧洲,已经放弃了以传统的或古典的建立在形式逻辑基础上的分析叙述描写方式,试图在最大限度上使文字接近人的直觉、意志、内在的感受力、无意识-本心,所有这些,都是传统文字表达的禁区。语言没有在“应该保持沉默”的领域保持沉默,而一旦语言文字侵入了原本不是自己的领域,由于文字自身不可能完全摆脱理解-解释的天性,那么就可能与我们当下的图像时代形成一种完美的相互补充的关系。在这个倾向上,欧洲的“文字工作者们”已经尝试了100多年,我相信对于有兴趣读我这篇短文的读者,我已经没有必要列举这些“文字工作者们”中间的佼佼者的名字了。
换句话说,人类正从现代走向后现代,跟得上的人,是幸运的、乐观的;跟不上的人,也不得不被“拖着走”。也就是说,它是一个事实:你可以一辈子都不用手机,这没有问题,但是代价就是,别人都找不到你,你也找不到别人。就像你仍旧可以在谈恋爱时像逝去的年代那样给情人写情书,用信纸和钢笔,然后在信封上贴上邮票从邮局寄出,但是这太奢侈了,代价太大,以至于会被视为“神经病”式的古典浪漫情怀,并成为一种文物式的行为艺术,总之和那位坚决拒绝手机的人一样,成为堂吉诃德式的人物。
我最后要说的是,我对文字和书籍的前途,一点儿也不悲观!拯救人类文明的最有效途径,还得靠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