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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衡

2017-02-12汉口送周昊之哥伦布

诗书画 2017年1期

汉口送周昊之哥伦布

黎衡

汉口送周昊之哥伦布

在武汉这些年,我从没上过黄鹤楼

这个重建于1985年的旅游景点,几乎

跟我们同岁,从唐朝舶来的乌有乡并不在

这里,而在任何地方,比如我们寝室的窗子

比如,雪幕中的湖滨食堂,你看,它们都

靠岸了,当我们沿着樱花大道朝回走。

我们简直想要变成窗子的形状,将四年的

四场雪和愈来愈暗的天,锁成一个黑白的

入海口。那时每次,从下午的鸟声中醒来,从凌波门

进进出出,沿着402一直来到长江二桥,我总是

给你递烟,你则吐出呛人的黄色笑话,下午就这样

无限地延长下去,直到

今年冬至日的晚上,我们又聚在汉口喝酒,冷风

像特务一样搜遍了空旷的大街。据说

这是黑夜最长的一天,这是,你带着海水

独自飞向俄亥俄、哥伦布的前夕。

注:哥伦布是美国俄亥俄州首府,周昊读书的地方。题目是

对《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戏仿。

夜间上坟

大家打着手电,亮光一点一点

剖开山坳的路

我看见石头、杂草、泥巴

随后它们就像卷轴

合成一道黑暗的缝,我看不见自己

他们也看不见

这道缝怎么收拢了我

接着收拢深沟和群山

接着这个夜晚成为一个点

或者这个点,就是我们还未找到的

曾祖父的孤坟

无题

雨后,深夜的笙

街灯光晕的排箫

马路的大提琴回响到长江对岸

天幕在城市上空卷起的长号

听,上帝是:沉默的领唱

“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

你们里面。”街市扭曲为

波涌的湖,远与近的钢琴

摆放在湖面涟漪的中央

幻象

1

车灯割过黑暗的湖

一辆一辆的

倒影

碾过来,你看到你

陷在

光影的沼泽地

越来越深。又一面墙

成了海水

你游啊游,顺着公路

牵成的蜘蛛网,那么

洞口呢?

2

那使你沉迷的也在使我狭窄

树的形象拔地而起

阳光有时

更近于峡谷

在危险的谷中你跨上

闯来的马,你误入自己的

原始森林

你被一只黑色的喙

叼到

更黑的地方

你突然

回头

以为我看不见

3

停下。

从苍蝇嗡嗡的垃圾堆

到栏杆对面。

从樱花大厦十七楼

朝下

一头扎进

一次性塑料杯泛起的

泡沫里—

到处都是家园

但没有路!

你悬着

又不甘心

你掉下

你用力蹬

你简直要溢出自己

像一列加速度的火车

没有了轨道

4

但是我握着一把钥匙

房子在拐角的

二楼空着,

我慌乱地经过内心的

废石堆和污水地

却有一辆翻斗车

卡在路口

从它卸下的泥沙和荆棘里

我走出来

但是我握着一把钥匙

我和你锁在

其他的地方。

我上楼,开门

房子就没了

满天的钥匙啊

5

当我和你轻快地

穿过街口,这是不是另一个我

虚构的影像,他裁下你

放在每一个

我埋头的地方

雷声、水果摊以及

某年空荡荡的公交车窗口的

一双眼睛

夜行车飞快地

开呀,拐呀

他隔着一场洪水

望着我

6

我就探出了头

桌子准备好了,浮木被抓着

午夜的城市

裹成一阵浪,可还远远不够

隧道、阴影、烂醉的人们

像越来越迫近的催促

可即使我钻了进去

又能看到什么

我几乎被充满,随后

重重地摔下来

我躲在小憩的

院落里,可是围墙倒了

有一张嘴,等待着要说的话

有一只手

伸出来,如同不曾存在过

7

“我爱你。”我也想爱更多的

村落、标语、走在建到一半的楼房墙脊上

举起铁锤的人,这不是洞穴

是每一张脸,摇晃着,瘫陷着

而我只是盯着你,这么美的

少女的睫毛、嘴角……我惶恐地

抚摸,我拔出空气中的刺

“我爱你。”但我没有到达

我在没有回声的大地上

听到人群在哭、在碰

在无数个角落

转过了头

8

是的,我们需要粮食,

丰收的十字路口,忍耐中的

稻穗,金黄的身体并且

我们需要煤!有什么在雨中

默默燃烧,烧着行人、哭喊、

楼群、翅膀,并且

我们需要锄头!锋利地撬开

自己,我们在米粒中吞噬,在四面涌来的

乌云里冲刺,在空无一物

的广场上

被提地而起

9

但是你抓住了吗?那不仅是尺子,

不仅是扶梯,

不仅是横尸的荒野中心上升、

下降的旗帜……闪电不能

野猫的眼睛不能,污浊翻滚的江水正

淹没一切,你

游到岸边了吗?

岸也在漂移,窗户发出闷响

一个孩子

闯到了楼顶

那是你

在环顾着茫茫的

喧嚣和岔路吗?

10

不如你就是一枚钉子,牢牢钉在

光洁的白纸上,过去的一切

在写呀,画呀(虚构一面墙)

你一闪身,穿了过去

(你说那边是什么)

它就是什么,(假如是)

一条黄昏的单行道

在收割的陡崖上,在被缚的

梦魇里……在起伏,在晃动

在敞开,在进入

一束光。一把刀子。

苦难的,罪恶的,

欢乐的,愤怒的,

无限!

某地

某地你曾经去过,后来把它剪成

一部老电影

某地你总是说起它、计划它

你约好的人过早死去

那个地方成了一具

透亮的骨灰盒

某地是你的安身之处,每天读它

读一封错字连篇的情书

某地会突然闯进你

一到那里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叠好地图,你问:“我来了吗?”

饮茶

茶香在舌头上弹着钢琴

这时你才感到身体是水

窗帘桌几是雾

手臂在四散,晚霞状的客厅

撑满了悠长的海平线

脾胃中拨出小舟,脾胃是

不断延展的莲丛呀

你看这水样的短信传来

水样的楼梯朝下

给小保罗

小保罗,我多想为你写一首诗

可每次一开头,句子就会被阴影吞掉

就像你即兴的一幅画,它不是方向

而是缺口……

我真的喜欢你画的“长江大桥”、

“众峰之巅”、两个对位的小人儿

我感到我是在看着你

微型银幕般的眼睛

你把你梦里的一瞬,倒映进升高的江水

那闪电似的拉索和驶过的火车上一扇扇

恐惧的车窗,都让我再次感到了童年的

漫长和重复

我小时候没有一天不在

盼望着长大,而今天我竟然被你

猛地惊醒,我的模糊的脚步声不正是

你的钢琴声?那时候我全然不知

道路、真理和生命

家是门?升旗的操场是旷野?

今天我听你弹奏自己创作的“明亮的早晨”

我听到你把黄金砌进了

隔壁的谈话

有一次,我们谈到暴政和死亡,寒意一点点蔓延

直到你恬静的琴声响起—

一个孩子,一个天使

成了时代的休止符!

我感谢那个时刻,你真的是

神给世界的礼物

这个世界只为你敞开,其他人仅在缝隙里

分享你晨星的喜悦

注:小保罗是建春八岁的儿子李沛然

新雪—给小明

世界厌倦了懒惰的观察

雪带来谜语

为了清晨的信号

风变成水晶的耳朵

十二月,耳朵吹落,耳朵飘扬

耳朵挂满枝头

大气的鼓膜填满音乐

但大多数人是聋子

我们也不是去听

而是想变成乐器

新雪是出发前的邮差

他不敲门,他迟到了

树木很安静

小镇一日

在他的一张杂乱的写字桌上

世界滚动着,像一个毛线球

随着电脑屏幕里的文字缠绕

线头是一天在铺开,是马路

拐过三个弯通向了政府大院

值班警卫误以为他是陌生人

登上了可疑的台阶,在夜晚

来临时从火柴盒似的黑楼里

取出一根擦燃了空气,还要

出来点着广场。“站住!”

他也突然觉得自己来历不明

三分之一的他在梦游,三分

之一在观察梦游另三分之一

沉沉地睡着,在收拢自己前

他先脱口向警卫报出了部门

原来边界上,和解就是合谋

他出了门,唉,广场也拆了

围栏后喷泉吐出囚禁的舌头

像他的争辩,找不到对象时

就和自己较劲:你为什么在

这里而不是那里难道仅仅是

高铁飞机就让大地一觉醒来

你为什么去做自己反对的事

难道生存就是一个无眼无耳

的问号只有双手在搬运拆卸

好比街上的工人挖马路再填

徒劳地再挖马路难道仅仅是

徒劳?你为何对大多数的人

无话可说,对想说话的人又

不知说什么!你为何也要被

时间的鞭子抽打取死的身体

明明知道闯入世界就是礼物

不需要嫉妒怨恨每一秒都是

永恒追着你把你推送在空中

他来到环形路口充手机话费

却说错了号码,让另一个人

代替他怀疑那个莫须有的人

不远处有高速路和污浊的海

不远的将来小镇要修地铁和

摩天大楼。这些都与他无关

日常的学习

让我学习看

看得越多越近视

眼镜把两个世界的反光

替换成既不是玻璃也不是

镜子的失忆

让我学习记忆

尽管我健忘、丢三落四

付完钱常忘了拿东西

在倒空的水杯似的清晨

像全世界最贫穷的人

什么也想不起

虽然,我仍试图复述既不属于我

也不属于你的喜剧

让我学习说话

努力用语言克服羞怯

用眼神躲避交流

在城市并不悦耳的争辩中

把自己:变成声音的平衡木

和谎话的魔法师,我要

变出生活,变出未来,安全地

跨过人们之间的不安

让我学习走路

当然,这太复杂了

我需要勇气、食物、外衣和里衣

我一定要做时间的赌徒

仅仅因为剩下的不多了,就在

地铁出口推开人群吗?

我一定要奔跑,要簇拥

要留意和担心身边的小偷吗?

我又该怎么判断

这沿途的白日梦是不是

对我的悔意的一种修正?

给无名者的信

我一定认识你,因为如你所见,

世界在乏味的黑夜里,太阳、火焰

和人造光,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失明,

于是无论你正与我拥抱,还是在

一条陌生的街道失去勇气,我们的

距离并没有区别,我触摸你如同

拂晓的仪仗队触摸每一个不再恐惧

的前额。那么让我们交谈,我能看到

你无所适从的脸在不断的告别中快速

衰老,如一壶清水反复煮沸、冷却,

直到干涸,但你的,美的沸点从不降低;

我也曾从我母亲的脸上看到一个少女的

无知和惶惑,她在她之中为那时的

错误与艰辛痛哭。我也知道,你常梦见

自己是被反向的拉线扯动的木偶,

表演现在就是表演记忆,表演记忆

就是表演未来。不要厌倦,当我们

各自进餐,也就在由你我定义形状的

桌子上欢聚,食物是陌生人的契约,

而时代的肤浅始于浪费和不满足。

至少,我们可以微笑,以真实的喜悦

和羞怯,在你我没有面孔的光明里。

分别的时刻—给朱赫

不沉重甚至不严肃的时刻

正如不严肃也不沉重地老去

一切在变化中,一切都不如意

世界是变大了还是变小了?

让离散变成善意的玩笑

我们的困窘也有了喜剧的味道

飞机每天修改一遍

巴别塔尖的

等高线,很快,你可以用

加泰罗尼亚语的爱转译维语的恨

恨我们每个人都是

四肢健全的哑巴,只好用双手争执

双手也可以用来

搬运自己,把你从北京的日落

搬到罗马的日出

我们谁又不是举着一块

西西弗斯的巨石

再次回到山脚发现早已不再年轻

你是否终会在祷告中

把陡坡变成向上的漩涡,称谢你的

一无所有?

并向所有不相识的人致以敬意?

握着:微小平静的螺旋桨

向群山降落

向每个没能完成的自己降落

采石场

每个白天我做着同样的梦,

反复路过午夜的采石场。

石头炸裂、切割、凿碎,

沿着空中的细索搬运。

沮丧来自石头的内部,

来自不可细分的黑暗实心。

所有事物都在分享和交换中

消磨,惟有痛苦不能。

惟有坚利的石头自由落体。

痛苦,多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