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温格尔的人声剪纸
2017-02-12贾晓伟
必须承认,一种精致、优雅的人声与乐声互换的循环开始了。在乐声与人声并驾齐驱以及乐声取代人声的时代过后,人声再卷土重来。人声不仅描述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人声,而且模仿乐器的声音。斯温格尔合唱组赢得无数听众的奥秘即是如此。鼻孔、嘴巴、舌头、口腔和声带,支撑一个饱满的听觉世界。这大约表现出乐器的发明有些多余,而人声模仿人所发明的乐器,又显示了世界本末倒置的特征。一次人声突破乐声专制的尝试由斯温格尔完成,人与物之间奇妙的纠缠关系也由此可见一斑。值得注意的另一点儿是,斯温格尔的演唱有后现代舞台表现的效果。口技、哑剧表演、戏剧化动作尽在演唱会中。四男四女站在空荡无物的舞台上,彼此穿插、换位,像发声的木偶。观众凑在台前为人声的奇妙与游戏的单纯而欢呼。他们觉察到了,人反抗物、突破物的时代提早到来了。
在一篇文章中我写道:人声的兴衰,某种意义上就是人与物、人与上帝关系的兴衰。当年法里内利复杂的声音曲线弄得一个个贵妇眩晕倒地,人性遭抑制,封闭的感官世界被一个阉人喊醒了。瓦格纳的歌剧是人声鼎沸的时代,是人声与乐声双重和谐的极致。但瓦格纳不可能想到人声与乐声的鼎沸其实就是人声与乐声寂灭的前奏。人的形象被无尽夸大后就是人自身的覆亡。英雄与撒旦一起登场,根本没有谁战胜谁这种逻辑的存在。谁能想到《尼伯龙根的指环》既是关于人声、乐声的纪念碑,同时也是音乐的泰坦尼克号撞向冰山时的一幅图片呢?今天,在所谓的后工业时代,我们从过往时代的人声与乐声中怎能轻易找到与我们的情感和内心对位的事物呢?我们的脸一旦扭到过去,哪怕是退到五十年前的镜子前,都会发现时间的加速让我们不能看那张扭曲不堪的面容。人声与乐声的双重败亡使我们只能重复地听一百年前、几百年前的曲目。若干年前听韦伯恩的音乐时,我发现他是一个为声音这门艺术合上大幕的人物。他之后的作曲家留下的东西要么是重复,用多棱镜片折射光源,要么就是对声音的和谐进行打击,做出变形。我不明白韦伯恩为什么要焦虑地终结声音,把一部宏大的曲目浓缩成一个乐句。也许,瓦格纳的宏大与壮丽已经把音乐大幕拽了下来,韦伯恩只是写了一句精致的告别词而已。
斯温格尔人声组的巡游,并不表明人声被提升了。这是一种解决焦虑的变通方式,其结果是追求声音的透明与单纯,甚至可以说它是带一点儿智力色彩的声音魔术。在他人还在复原和重复声音的宏大结构与效果时,斯温格尔嘲弄并消解它。消解对象和消解主体联袂登场,反抗者与被反抗者互换戏装,听众既要听最多的,又要听最少的。
斯温格尔在时代的风标仪下歌唱,听众为“少”而欢呼,在北京音乐厅里跺脚。这是喝惯了浓酒的人为一杯纯净水欢呼和跺脚。斯温格尔用单纯代替复杂,满足了人们试图简化世界的愿望。
人的确是在制造复杂,同时又渴望简单。人创造了物,又试图消解物的压迫。但物诞生了,人声描述的根本仍是人声,人与物的相互纠缠不可终止。斯温格尔是一片密林后远方空谷里的声音。我在听众席间甚至想到远古人类用声音游戏的时刻。人声在近两百年迅速达到巅峰,趋于完美,早熟让它坠落下来。斯温格尔与其说道出了人声的兴盛,不如说从另一个侧面显示了声音这门艺术的衰微。
斯温格尔让人梦见了洪荒年代,可洪荒时代的人声粗犷、荒蛮,没有斯温格尔的优雅与游戏的复杂。斯温格尔是声音的原始剪纸,悬挂在远方。在太多的声音污染里,纯净之声让人欣慰,迅速抓住了听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