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饥荒中的书法
——赵孟 《为牟成甫告贷书》系年
2017-02-12赵华
赵 华
最核心的材料是书法作品的时代风格。
数据足够完整的书家,无年款作品系年,最核心的材料是书法作品的时代风格,其余特征都是辅助证据。近年见有论文,以《为牟成甫告贷书》与至治二年(1322)另一件赵孟 致牟成甫的书信《旬日帖》同装一卷,而系于同年,很难苟同。今故宫博物院“赵孟 书画特展”完整展出此卷,故为文重考。
一、书法风格比较
赵孟 书画作品存世数量达到240多件(合装、重跋均按独立作品拆零),前后书法作品风格差异巨大,通过署年作品的风格排序和近似风格的插队,能够准确地分辨其前后变化轨迹。
仅以《为牟成甫告贷书》与《旬日帖》的粗略风格比较,前者血肉丰满、顾盼生姿,后者圭角突露、瘦骨嶙峋、形散神疲,巨大差异举目可见,显然难合一契。
放在风格排序中,《为牟成甫告贷书》当与大德十一年(1307)《松江宝云寺记》风格近似,无年款作品可归入该年风格的,如《闲居赋》《秋声赋》《远游》《高峰和尚行状》,可以此为基础展开辅助证据验证。
二、印鉴分期证据
大德五年(1301)末,赵孟 的“赵子昂氏”印第一次损坏,顶边中段内凹,大德十一年(1307)末此印再次损坏,顶边中段、左段出现两处特征明显的内凹弯曲。
与碑拓中“某字未损本”的断代方法刚好相反,书画作品钤印,早期作品可以出现晚期印痕,因为有补印,但晚期作品不能出现早期印痕,因为印鉴无法完美修复。
考察《为牟成甫告贷书》上的“赵子昂氏”元朱文印,只有中段一处内凹,则其上下限可确定为大德五年末到大德十一年(1307)末,印证了书法风格排序的结果。
三、史学证据
《为牟成甫告贷书》完整释文如下:
友人牟成甫之贫,香严所谓锥也无者。丰年犹啼饥,况此荒歉,将何以望其腹,而赡其老稚。渊明乞食,鲁公乞米,赖多古贤,可为口实,仁人义士,有能指鲁肃之囷,而实菜芜之甑者乎。吴兴赵孟 白。
文人聚会,贫而乞米,或为游戏之作,未必果有乞米之事,但“丰年犹啼饥,况此荒歉”的描述有明显的时间对比指向,则不可能是信口开河的为赋新词强说“荒”。
而正是大德十一年(1307)到至大二年(1309),浙江经历了元代历史上最为惨烈的饥荒和瘟疫期。赵孟 《为牟成甫告贷书》只能是在这一背景下创作的。
大德十一年(1307)丁未,江浙大祲,“祲”,阴阳相侵,水旱交替,为农业气象灾害之至极。见于《元史》的相关记录达到八条,记录了大水、大饥、备赈、漕运等内容,各地方志也有详细记载。
元明人墓志、笔记、诗文的记载则更为具体、严重,程钜夫、刘敏中、邓文原、柳贯、黄溍、袁桷、吾衍、宋濂、王袆、徐一夔、程敏政等人文中,除了水、饥、赈以外,更是记录了旱、人相食、死者枕籍、饥民啸聚为盗等不见于正史的灾情。
饥荒之余,疫疠大作,丁未大祲一直持续到至大元年(1308)末,并且更为严重,《元史·武宗纪一》里的灾报更是从大德十一年(1307)的四条增加到六条,时间跨度也延续了全年,灾情由大饥发展到大疫,疫情延绵,到至大二年,并在正史中出现了“死者相枕籍,父卖其子,夫鬻其妻”等极端描述的奏对。
另见《续文献通考·卷二十二》述台州“人相食”;《巴西集·旌表义士夏居墓志铭》称“死相跆藉,幸不死,则气息仅属”;《元文类·何长者传》具体到“收聚遗骼枯骴数十万具”等。
仅至大元年赈恤可考者合计:米一百六十四万七千石,钞七十九万八千锭,等。
四、赵孟 文集和书法中的灾情记录
(一)碑志:
《松雪斋集》卷九《元故将仕郎淮安路屯田打捕同提举濮君墓志铭》:“大德丁未岁大祲”。
同卷《故嘉议大夫浙东海右道肃政廉访使陈公碑》:“适两浙大饥,绍兴尤甚,死者相枕籍。”
(二)书法:
大德十一年(1307),《李长帖》:“乡间大水可畏,虽水来稍早,未知可救否。米又大贵,未知何以卒岁”,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为牟成甫告贷书》:“丰年犹啼饥,况此荒歉,将何以望其腹,而赡其老稚”,故宫博物院藏。
至大二年(1309),《致静心相干·小女帖》:“孟 自去秋疾患,新年方稍安,而小女不幸弃世。”藏处不详。
至大二年(1309),《致中峰和尚六札册·幼女夭亡帖》:“幼女夭亡”,日本静嘉堂文库藏。
至大二年(1309),《致中峰和尚六札册·亡女帖》:“下次婢仆辈多病患,死者二人。”日本静嘉堂文库藏。
由书法风格、印鉴分期、饥疫史三路合围,《为牟成甫告贷书》系年只有唯一解:大德十一年(1307)。
五、牟成甫之贫
札中“牟成甫”,即牟应龙(1247—1324),据同年进士的友人戴表元(1244—1310)《剡源文集》为牟 所作《陵阳牟氏寿席诗序》所记为 “其长子余同年弟成甫”,明人董斯张《吴兴备志》作过一段考证:“又(虞集《牟伯成墓碑》)云‘应龙,字伯成’,按溍序[黄溍(1277—1357)《隆山牟先生文集序》]及戴表元《寿席诗序》云‘字成甫’,虞公偶误书耳,《元史》亦然”,看来董斯张对于元人的这种排行入字的更字“某甫”的习惯不甚了解,“伯、仲、叔、季”,多为排行,可略,如顾瑛字仲瑛,所以“字伯成” “字成甫”“字伯成甫”都是可以的。
据戴序,牟 宋时为“朝奉大夫大理少卿”,“钟鸣鼎食”,宋亡后“自还会稽使者,节食贫茹,辛卧苕溪上,二十余年”,元贞二年,牟 七旬,牟应龙尚能“帅诸弟大设醴食,私第为二亲寿”,按《元史·牟应龙传》所述“一门父子,自为师友,讨论经学”,到大德十一年“锥也无”也就很正常了。
《牟伯成墓碑》又谓“既而家益贫,稍起教授溧阳州”。牟家经济状况从“大设醴食”到“节食贫茹”到“锥也无”到“益贫”,可以说是个”“渐贫”的过程。
至大四年(1313),牟 以八十五岁高龄正寝,到至治二年(1322),牟应龙又将何以赡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