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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的数字时代,人类仍离不开孤独的深度阅读

2017-02-12

大观(书画家) 2017年5期
关键词:工具理性纸质印刷

周 宪

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关于读书,一个人可以给另一个人的唯一建议就是不接受任何建议。——弗吉尼亚·伍尔芙

照伍尔芙的说法,关于阅读我本该保持沉默。然而当焦点转向整个社会的阅读文化,我又觉得,是时候该警醒了。

中国人到底有多不爱读书?

我从两个“事件”开始说起。

2015年,网上风传一个帖子《不读书的中国人》,据说作者是在上海工作的印度工程师。作者直言不讳地批评中国人不爱读书,只会手机上网和打麻将。他还借日本人的话,说中国是“一个低智商的国家”。

作者援引的数据是,中国人年均读书0.7本,而韩国的人均数字是7本,日本是40本,俄罗斯是55本。

大家知道,阅读与印刷文化关系密切,而我们中国人对人类印刷文化有过巨大的贡献,那就是纸张和活字印刷的发明。当我读到这个帖子时,心情真的很沉重。

就在这个帖子风靡的两年前,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做了一个网络问卷,调查“死活读不下去的书的排行榜”。根据读者三千多条微信回复统计,排行榜的前十名依次是:

1.《红楼梦》;2.《百年孤独》;3.《三国演义》;4.《追忆似水年华》;5.《瓦尔登湖》;6.《水浒传》;7.《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8.《西游记》;9.《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0.《尤利西斯》。

这些曾引以为骄傲的中外文学经典,如今竟沦为“死活读不下去的书”。曹雪芹如果活着,他也许会当着我们的面烧了《红楼梦》手稿,从故事开始的女娲炼石补天的大荒山无稽崖跳下去;施耐庵也许会率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冲进大学校园,追问同学们:为何我的《水浒传》会成为“死活读不下去的书”?

一个外国人说中国人不读书,三千国内网民直言死活不爱读经典,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使我们的阅读生态变得如此糟糕?

数字时代的阅读症候:快,太快了!

从传播媒介角度看,人类大致经历五种不同的文化形态:口传文化、手抄本文化、印刷文化、电子文化、数字文化。每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媒介和阅读形态,而现代文明缘起于印刷文化。

我的大学时代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时中国还处在印刷文化阶段。纸质图书仍是汲取知识和智慧的主要媒介,加之“文革”十年是没有书读的年代,所以作为恢复高考后的“七八级”的一员,我在大学校园里亲历了一个现在看来是空前绝后的“奇观”:当时的图书馆,开放一批书,就立刻被借光了,再开放一批又被借光,最终书架上就是空空如也。

有一件亲历的事,我迄今记忆犹新。“文革”期间,一个朋友偷偷摸摸地送给我一本用报纸包着的小说,让我一晚看完第二天一早还给他。那是一本竖排版的外国长篇小说,没头没尾,我囫囵吞枣地看完了。等我上大学后在图书馆借了一大批书,居然在其中发现那本“文革”时读过的小说,此时方知那是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

今天的情况大不同于三十多年前。当下的问题不是没书读,而是书太多不知读什么好。

的确,我们生存环境的生态已发生了巨大变化,而我们阅读文化的生态也今非昔比。这里我想特别指出三个问题:

第一,工具理性成为支配性的价值观,所谓工具理性就是投入最少地获得最大回报所遵循的行为方式。中学应试教育就是一个例证,中学阅读相当程度上是功利性的,为考试分数的工具理性所制约,而不是意在培养学生发自内心的阅读兴趣与爱好。当工具理性主宰我们的社会和文化时,那种不计回报得失出于信仰和兴趣而为的价值理性就被边缘化了,所以一切经典的价值都被去魅而削平了,一切都良莠不分齐一化了。

第二,伴随着社会经济和文化高速发展,一个前所未有的“速度文化”产生了。一百多年前,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写道:“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

读到这段话大家一定不陌生,当下中国的现实即如是。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眼下流行的很多新词都和速度有关,诸如“高铁”“快递”“秒杀”“闪婚”“快餐”等等。在这样的文化中,阅读的取向也随之大变,大致可以概括为五个字:“快”“泛”“短”“浅”“碎”。

第三,数字化的电子阅读取代纸质书阅读,并为青年人所青睐。如果要我选一个概念来描述90后甚至95后青年的亚文化,也许该称为“数字原住民”(digital natives)。

这一代青年出生伊始便在高度数字化的环境中,数字化的电子阅读对他们阅读习性的养成具有深刻影响。去年发布的《第十二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披露,2014年我国成年人数字化阅读方式的接触率为58.1%,较前一年上升了8个百分点,而同期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只有4.56本。

我问的是,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4.56本与58.1%的数字化阅读方式接触率之间的相关性。换言之,是不是电子阅读的增长导致了纸质图书阅读的下降?

人类阅读史上前所未有的鸿沟

2008年,美国学者海尔斯发现,人类阅读文化史上出现了一种全新的认知模式——超级注意力,它对印刷文化传统的深度注意力模式造成了强有力的冲击,由此产生了一个深刻的阅读认知代沟。

海尔斯写道:

认知方式的变化可见于两种注意力模式“深度注意力”(deep attention)和“超级注意力”(hyper attention)的对比之中。深度注意力是传统的人文研究认知模式,特点是注意力长时间集中于单一目标之上(例如,狄更斯的某部小说),其间忽视外界刺激,偏好单一信息流动,在维持聚焦时间上表现出高度忍耐力。超级注意力的特点是焦点在多个任务间不停跳转,偏好多重信息流动,追求强刺激水平,对单调沉闷的忍耐性极低。

根据海尔斯教授的分析,新的“媒体一代”或“数字原住民”热衷于“超级注意力模式”,甚至他们的大脑的生理结构也发生了变化。

这种注意力模式有四个鲜明的特点:1.焦点在多个任务间不停跳转;2.偏好多重信息流动;3.追求强刺激水平,4.对单调沉闷的忍耐性极低。

根据2008年国外的一项研究发现,人们对每个网页浏览的平均时间是19-27秒,德国人和加拿大人浏览时间是20秒,美国人和英国人是21秒,印度人和澳大利亚人是24秒,法国人是25秒,中国人是多少?更长还是更短呢?

伦敦大学的一项研究,专门考察专业人士对英国图书馆和英国教育协会两个网站的浏览情况,结果发现专业读者阅读学术期刊论文,普遍的阅读状況是一目十行,通常只读前一两页,只关注标题、页面、摘要等。一种新的阅读出现了,所谓“强力浏览”。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当下的阅读文化中,存在着两种注意力模式和相应的阅读模式:与超级注意力对应的是一种浏览式阅读,而与深度注意力模式对应的是一种沉浸式阅读。

数字时代,依旧离不开孤独理性的深度阅读

根据美国语言学家贝伦的研究,数字化的电子阅读有如下主要特征:

由数字装备便捷的其他功能而导致分心,进而失去了专注性。网络在线阅读的“查询”功能已经创造了一种我称之为“片段读写”(“snippet literacy”)的新文化。

对合理的文本长度的期待缩水了。短小文本格式(比如消息、短信、推特、手机的新闻APP,甚至手机小说等)的激增,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我们已无闲暇时间来用于较长时段的阅读,大学教师也越来越倾向于布置短小的在线读物(某些章节或文章),而不是整本书的阅读。

贝伦经验研究的一些数据也有力地证明了数字化电子阅读的问题,比如,在那些酷爱电子阅读的学生中,有91%的人抱怨说,他们在屏幕阅读时很容易分心,很难集中精力专注于文本;当问到喜欢阅读纸质文本的学生时,78%的人反映说,他们很容易凝神并沉浸在阅读之中。

晚近国外一项关于文献引用的研究,揭示了学术阅读中的真实情况,那就是读者往往只阅读一个文献的前三页,不再有耐心和需要通读全文。这项研究的统计学结果令人震惊:46%的引用只限于文献的第一页,23%的引用限于文献的第二页,77%的引用来自于文献的前三页。

我们都处在这样的数字化电子阅读状况中,但也许并没有自觉到其问题所在。

数字化电子阅读建构了我们全新的阅读习性,而“维持聚焦时间上表现出高度耐力”则在明显衰退。这一阅读习性的改变不仅是一个本土阅读文化的问题,更是一个全球的普遍性问题。

但在中国的特殊境况下,这一问题变得更为严峻,功利主义至上,工具理性盛行等,使得整个社会、文化、教育甚至日常生活都变得日益浮躁。而在我看来,抵抗这个时代病症的方法之一,就是回到印刷文化成就的以文字主导的沉浸式阅读。

沉浸式阅读也有自己的特征:

1.孤独。阅读是默不作声的、私人性的体验,是一个人与文本交流的孤独情境。

2.理性。印刷文本是由线性排列的文字有规律地构成的。语言的明晰性和表达的逻辑性,规范的语法要求,文字有规则的线性排列,必然要求读者按一定程式来阅读。此外,任何文字作为符号,总是抽象的,所以,文字的解读是通过抽象的能指来理解其后的所指,把握文字的复杂意义。

3.单调。印刷文本的基本构成元素是文字,任何视觉图像都只是配角而已。印刷的纸质文本的文字单一性,一方面要求阅读必须专注和凝视,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造成文字阅读的单调。

4.静观。它是阅读理性特征的进一步规定。在西文中,静观(contemplation)是指专注凝神的状态,即庄子所说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从认知心理学角度说,也就是一种典型的沉浸式阅读。有些阅读专家把这样的阅读描述为“深读”(deep reading):它是“一连串复杂的过程,它深化了理解,还包括推证、演绎推理、类比技巧、批判性分析、反思和洞见等活动”。

说到这里,我想强调的一个主旨是:亲近纸质图书的阅读,培养对纸质图书的热爱,由此培养并强化我们的沉浸式阅读习性。

我并不是反对数字化的浏览式阅读,电子阅读有其明显优点,但它的缺陷常常被其优点所遮蔽。所以正确的做法是有选择地运用电子阅读。这里,我要特别提醒的是,必须对数字化的电子阅读的局限性和问题有所省察,并注意加以提防。这么做才能维系长辈们几百年来所养成的沉浸式的阅读习性。

重返经典,是对灵魂的最大奖励

从2015级开始,南京大学推出了一个颇有创意的“悦读经典计划”。这个计划集中了南京大学各学科的专家学者的集体智慧,从导读、研读和讲座等形式多样的课程,到线上线下丰富多彩的阅读活动,特别是人手两册的纸质读本,会不时唤起各位同学的阅读激情,不但从中获取知识,而且养成比知识更重要的人生智慧、道德情操和完善人格。

亲爱的同学们,对你们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未来来说,四年校园生活读什么和读多少,一定程度上决定着你们未来能走多远,能飞多高。至此,请允许我暂时把伍尔芙的忠告置之度外,给新同学们一些谨慎的最低限度的建议。

第一,养成热爱阅读纸本书的习惯,养成沉浸式阅读的行为方式。每天戒网一两小时静心读书,培育一生受用的孤独静思习性,虔诚地享受书中伟大思想的熏陶。

第二,养成独特的个人阅读文化——有自己的个人书单,有自己的个人阅读偏好,有自己的私人藏书,有若干本特别钟情并反复阅读的几本书,让它们伴随你一生。

第三,养成无功利目标读书的爱好。功利性读书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仅限于功利性的阅读,一个人的阅读生活会非常狭隘,且拘泥于工具理性。为阅读而阅读,为兴趣而阅读,这就越出了为考试、工作或事务的狭小目标,进入一个视野更加开阔的世界。

最后,还是用英国女作家伍尔芙《怎样读书?》结尾的一段话来做结语,这段隽永的话让人深谙何为读书之道:

有时,我至少梦想着当末日审判来临时,伟大的征服者、律师、政治家来领取他们的奖赏——他们的皇冠、他们的桂冠,他们的刻在不朽的大理石上的不可磨灭的大名时,当上帝看见我们胳膊下夹着书本走来时,他会转向彼得,不无嫉妒地说:“瞧,这些人不需要奖赏,我们这儿没有可以给予他们的东西,他们热爱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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