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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中国学生在法国的留学生活

2017-02-10何长工

中外书摘 2017年2期
关键词:葡萄校长同学

何长工(1900—1987),革命家、军事家、教育家,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23年至1924年在比利时做工。

中国学生进学校,一般是要求到几个大城市——巴黎、里昂、马赛、波尔多等地。我怕在大城市把心搞花了,就要求到小城市去,到一个没有中国学生的学校去,跟法国人有更多接触的机会,好学法文,踏踏实实地读书。

我被分到圣雪尔旺省的圣雪尔旺学校。这是一个教会学校,但校长却是个共产党员。在我到学校不久,法国社会党内部分裂了。一小撮右派叛卖工人阶级利益,投降了帝国主义;而绝大多数忠诚的革命者则正式加入了共产党,坚持革命的工人运动。而且在我们学校里也建立了党组织。我到这里学习,真是幸运。

我们的学校,在西部海边的诺曼底半岛上。离学校不远,有个圣罗马古城。附近有修船厂、铁路工厂。

这里是军事要塞区。海边设有很多防御工事,到处都是树桩。圣罗马古城的城墙很高,上面有军队防守;城堡的两边,都可以往外打炮。只要把城门一关,就可以防止外盗进来。听说中世纪的时候,海盗常上来抢东西。

这里的海港,吞吐量很大。海岸南北,线内有复线,铁路线是扇面形的。港口每天火车轮船不断地来往,上车、下车,上船、下船,非常热闹。码头上、航道上,经常停泊着挂有美国、英国、荷兰、比利时、西班牙等国旗的船只。港里的渔船,经常一开就是几十只。白天,一帮帮的船只在码头上货、下货;夜里,一盏盏的灯火,在海面射出光芒。

这里是大西洋的东岸,对面就是伦敦。农产品都从这里出口。这里的海产很丰富,鱼很多,小螺仔、蚌壳,到处都是,小孩一箩箩地拾。海潮一来,海里的海带就冲到木桩里去了。农民用铁轮马车一车车地拉去,让它腐烂,然后肥田。

我从繁华的巴黎来到这个挨近海边的学校,感到另是一种风味。一进学校,校长就热情地接待我,同学们也一群群地围过来,看这个远方客人。

这个学校有两千多人,是综合性的中等技术学校;有些班次近乎高等专业性质,还附设了工厂。我一进去,就插到机械班。校长怕我赶不上功课,特地指定成绩好的学生来帮助我。

我和一个法国同学叫安德勒同住一个房间。那个同学天天招呼我:“中国的同学,跟我一路来!”他手一招,我就跟他走。叫我去理发,就用手比作剪刀;洗澡,吃饭,也是打手势。

校长的妻子是学校中一个得力的行政管理员,照顾得非常周到。晚上给我盖被子,把脏了的衣服拿去洗,破了的袜子拿去补,破了的鞋,拿去修理;走到她面前,她把我的衬衣领一翻:“去洗澡!”不管脏不脏,天天都要去淋一下。在吃饭的时候,她把面包切好,夹上厚厚的黄油,送到我手里。还说:“学习辛苦,营养得好。你是外国来的,一定很寂寞;学好会话,嘴就活了。”

这时,我的确感到在国内记的生字太少了。这里社交多,公园、学校、工厂、农村,老年、小孩,说话都各有不同的词汇。特别是这个滨海城市,四方杂处,语言就更显得复杂了。

校长妻子也找了三个同学来帮助我,上课替我抄笔记,特别教我会话;起居饮食,都有人陪着我。天天围着说,听觉渐渐加强,词汇也容易记住了。

不久又来了一批中国学生。学校专为我们开了一个中国班。课程进度慢一些,还给我们编了组,叫中国同学第几组第几组,学校选最优秀的学生帮助我们,选最好的、最有经验的教员教我们。教员改我们的作业也特别仔细。不过,我们中国班学生住的地方,还是跟法国同学混合编在一起。学校对我们,采取集体教育和个别辅导相结合的办法。教员不仅要教我们功课,还固定和几个同学作定期谈话;帮助我们的法国同学,同时也照顾我们的日常活动。课余领我们到海边公园去玩,去散步。一边玩一边就复习功课,互相问答,有时海阔天空,乱扯一阵。

有个法国同学叫圣保罗,每到周末,就拉我到他家里去。这人中等身材,好运动;聪明、活泼,特别喜欢交朋友。他没有父亲,哥哥在欧战中牺牲了。有两个姐姐,一个20岁,一个24岁。大姐已经大学毕业,在工作。他的妈妈有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戴个眼镜。

我初到他家的时候,老妈妈非常高兴,摸摸我的耳朵说:“你是外国人呀,想家吗?我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太太弄了好多东西给我吃。她的一家全动起来了,小女儿烧煤气,儿子熬咖啡,大女儿去买菜。老太太不住声地说:“我家来了贵客了,亚洲来的!”

老太太一边忙活,一边问我中国多大,吃东西如何吃;过去中国女人为什么要缠小脚。“以前都说中国人野蛮、落后呢,真是骗人!你们不侵略!”她一提到德国人,就咬牙切齿。

“再不要战争了!战争夺去了我的儿子!”说着就不住地流泪。

这个善良的老太太把我当儿子看待,每礼拜六都要我到她家去团圆。她家有地下室,前后都有花园,一进去真是鸟语花香。一到礼拜六,打个电话给左邻右舍,就开起舞会来。每个礼拜六,圣保罗都要扭我同去;如果不去,他就说:“你不去,妈妈要来接你!”他看见我的衣服脏了,就拿回家去洗;洗了熨好又带来。我一个礼拜不去,老太太就说是儿子得罪了我。因此每到礼拜六,我哪里也不去了。一到她家,老太太已经烧好茶等着我。

我们的校长,对我们更是关心。他出身于一个铁路工人家庭,作风朴实。他说话声洪嗓大,老远就听得见;他喜欢说:“孩子,听着!”我们吃饭的时候,他来看营养够不够;夜晚睡觉,拿着手电筒来看我们盖好被子没有。他很关心中国学生,不管多忙,总要抽空跟我们谈话。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半哑巴,说几句话闹点笑话,所以手上总离不开字典。有时翻不着,他就帮着查。他带我们到海边,教我们一组组的词汇。讲海,就把与海有关的东西,都讲出来,如海鸥、海潮、海浪、海产,等等,讲天空,他就专门讲天上的东西。海边的沙滩,非常清洁,我们疲劳了,就闭着眼睛,在沙滩上睡一会儿。有时也到海里洗澡。校长看见快起潮了,就叫:“快起来!潮来了!”

当海潮快来的时候,真是紧张,水上警察乘着小艇到处巡逻,还放警号。听说海里涨潮,常常淹死人。

校长很注意国际的友谊。有的法国学生看不起我们这些黄脸孔,说我们用筷子吃饭不文明;有的中国同学又说法国人头发不好看,眼睛不好看。遇到这样的事,他总是耐心地教育,叫大家不要抱民族偏见。有一次,我们和意大利人赛足球。意大利球队中,有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很厉害。我们就秘密开会,要整他。不料,这事叫校长知道了。于是他马上叫停止比赛,把各国的人混合编队打。不然,那一回准定打伤人。

我们的副校长,也是一个共产党员,负责党的工作。有一天,他上楼梯的时候,我发现他有一只脚走路很不自然。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战争中残废了,一条腿没有了,安了假腿。

“能不能给我看一看?”我请求他。

“可以。”他把扣子一解,腿一伸,一个套子抽出来,就是假腿。他说:“我这条腿,叫资产阶级夺去了!他们想发财,要战争!可是自己不去打仗!要消灭战争,先得消灭资产阶级!”

我们学校有几十个教员是复员的残废军人,有的假腿,有的假手,有的假胳膊;他们穿上衣裤,戴上手套,看起来也和好人一样。他们也是一提到战争,就痛恨资产阶级,说这是人类的灾星。

学校很注意实物教育与形象教育。我们是学机械的,处处不离机械,我们经常作防护演习。有时忽然来个紧急集合,看你动作灵不灵活。

学校一般课外活动比课内活动多,大约三分之一课内活动,三分之二课外活动,经常用参观、旅行等办法。学校玩意很多。春夏之交,有运动会;秋冬之交,也有运动会,一年两次。还有恳亲会、校庆会、游艺会、同乐会、联谊会,等等。有时还为中国同学办演讲会,讲的时候,他们来评。哪点不好,哪点不该笑,哪点重音错了,都给你指出来;演讲的姿势,也很注意。有的说:“你的眼睛向上不向下。”有的说:“你的手没地方放,太呆板了,像个菩萨!”这对锻炼我们运用会话的能力,很有帮助。

此外,一般的社会活动,也都叫我们去参加。甚至法院审什么案件,也叫去听,这能增加社会知识。至于参观、访问,有票也是先发给中国学生。

葡萄节到了。学校循例放假,下乡去收葡萄。葡萄在法国生活中占很重要的位置。仅税收一项,差不多要占整个国家税收的十分之一。每当霜降之前葡萄成熟的时候,不管是学校、机关、军队,都到各个葡萄园去抢收。

我们去的那个葡萄园,离学校有一百多公里。校长亲自带领着全校的同学去参加,他的妻子和孩子也都去了。在葡萄园附近,到处都有临时饭馆、临时照相馆,等等,就像我们这里赶庙会一样。

我们和农民混合编队劳动。收葡萄是一个很精细的工作,一不当心,葡萄破了水就作废了;枝叶剪得不得法,还要影响第二年的收成。因此,在我们开始工作以前,农民们都耐心地教给我们如何剪枝、如何放葡萄等等技术。

我们每人发一把剪刀,清早起来,吃一点东西就开始劳动。

庄园的葡萄树只有一人高,排列得整整齐齐,隔若干行,有一条宽路,横的,直的,像井字形。一批人摘葡萄,一批人运输,一批人装篮子。大家一边唱,一边剪;这一行剪完了,又剪那一行;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被人们一枝不留地剪下来,又轻轻地放进藤箩里。

休息的时候,老农民带头,酒一喝,就跳起舞来。晚上,大家睡在葡萄园里,有的搭帐篷,有的露宿。我们都睡在葡萄树的中间,下面垫一床军用毯,上面盖一件夹大衣。

一个星期以后,收完葡萄,又回到学校,个个都好像长了力气。过了这许多年,每逢想起这个愉快的节日,还觉得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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