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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改革考验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

2017-02-10玛雅

中外书摘 2017年2期
关键词:李玲玛雅宿迁

玛雅,2002年加盟凤凰卫视集团,任《凤凰周刊》副主编、执行主编,现为凤凰卫视出版中心主笔。

李玲,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北京大学中国健康发展研究中心主任。

仇和落马

与私有化医改的不归路

玛雅:2015年7月31日,仇和因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和公职。仇和曾经是地方改革的风云人物,2000年担任宿迁市委书记时,卖掉了当地所有的公立医院。然而2011年,当他在昆明市委书记任上,以“企业+医院”模式推行公立医院改制时,以私有化著称的宿迁模式却改辙易途,由政府财政全额出资,建造一所大型公立医院。从医疗改革的角度看,应该怎样认识宿迁现象,其中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李玲:最大的教训是,医疗是一个市场几乎完全失灵的领域,甚至可以说所有的市场手段在医疗领域都是起的反作用。如果将医院当商场,将医生当商人,过度医疗就无法控制。结果就是医疗费用一路上涨,老百姓看病越来越贵、越来越难。所以在医疗领域,政府应该承担责任,尤其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不能放任逐利的机制兴风作浪,否则老百姓遭殃,政府也遭殃,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名存实亡。

作为全国唯一一个完全取消公立医院的地级市,所谓的“宿迁模式”是失败的。这些年医改,国家投了大量的钱,各个地方医疗服务的水平都在改善。可宿迁的医院私有化以后,发展是节节后退的,人才留不住,医疗水平也没提高。宿迁老百姓不满意,跑到外地去看病。宿迁政府也不满意,早就想重建公立医院,把卖掉的医院买回来,可是对方不同意。当时仇和卖医院,最大的宿迁人民医院以7000万元卖给了金陵药业,后来宿迁政府出价10亿元、20亿元,金陵药业都不卖。现在金陵药业近30%的利润来自宿迁人民医院,那就是它生蛋的鸡。人民医院是个品牌,光这个牌子值多少钱?何况还在市中心。宿迁政府没办法,只好在市区以外重新建一个2000张床位的医院,已经投入近20亿元,全部建成肯定不止这个数。

玛雅:宿迁私有化医改失败,当地却有官员粉饰遮掩说:“宿迁是很灵活的,能发挥市场作用的时候,就发挥市场作用,市场不行了,政府就要补一补。”

李玲:7000万元卖掉,再花20亿元重建,这一卖一建,对一个城市是多大的损失,而且寒了多少人的心啊。有老百姓说,放任医疗领域的市场,说白了,不就是不管我们了吗?在市场上就是你该活活,该死死,没人管了。

宿迁一个500多万人的城市,政府对医疗资源没有任何掌控力,那老百姓看病怎么办,靠什么来保障医疗?没有哪个国家的政府手上没有公立医院;没有公立医院,要是再来SARS,靠谁来抗病?靠市场,能靠得住吗?

最近有个例子特别说明问题。非洲埃博拉肆虐时,美国出2000美元一天都雇不到人去援助。中国先后派出多批医疗队,由公立医院和解放军的医生组成,到利比里亚、塞拉利昂等国帮助抗击埃博拉。2015年9月利比里亚疫情结束,中国医疗队功不可没,受到世卫组织和利比里亚政府高度赞扬。

玛雅:2015年尼泊尔大地震,中国政府医疗队也是以最快速度赶往灾区救援。当地老百姓看到中国医疗队的标志,都说“中国人真好,我们永远记住了这面红旗”。

李玲:公立医院就是国家的第二支部队。军队是保卫国土安全,医院这支部队是保卫人民健康安全,同样很重要。不仅是救死扶伤,医院也是用来防范风险的。平时可能感觉不到,关键时刻就看出这支部队不可或缺——任何大灾大难的危急时刻,都是军人和医生冲在前面。这就是为什么宿迁必须回头办公立医院的原因。

医疗改革考验国家治理

体系和治理能力

玛雅:新医改从2009年开始,目前覆盖面已超过96%。从国家政策来看,不能说决心不大、力度不大。可为什么政府投入大大增加,老百姓看病的负担仍然过重,没有充分享受到医改带来的红利?

李玲:新医改到现在六年了,实事求是说,取得了很大成绩。基本医疗保险已覆盖近13亿城乡居民,这是非常大的进步。但另一方面,全国医疗费用翻了好几倍。2008年1.2万亿元,2013年已经3.2万亿元,2014年的数据还没出来,估计不会低于3.6万亿元。可就像你说的,这么大的投入进去,看病却越来越难。原来没医保时,看个感冒100元,现在北京一个普通门诊已到了500元。即使报销一半,个人花钱也比原来多很多。水涨船高,费用在不停地涨。

玛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李玲:我认为是国家宏观治理有问题。医疗卫生制度是现代国家制度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医改走到今天,实际上考验的是国家的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换句话说,医改是个窗口,能看出我们国家的宏观治理存在问题。

玛雅:是什么样的问题,方向性的还是政策性的?

李玲:方向不明、政策不当。医改这么多年了,国家层面要建一个什么制度,到现在还不知道。医保、医疗、医药三方面完全不协调,各吹各号,各唱各调。人类社会探索到今天,要么是全民医疗制度,就是国家办医院;要么是全民医保制度。我们现在公立医院国家基本不给钱,然后用大量的财政资金办医保,把钱“分给”千家万户,再让医院从医保里收费。我说这叫“反弹琵琶”。

本来国家直接把钱投给医院,同时积极加以监管,老百姓看病的问题就能解决。现在国家把钱投给个人,然后让医院去挣这个钱。2015年,新农合和城居保,国家投给每个人380元,医院一转手就给挣走了,给多少也挣走了。让自己的医院挣自己用税收办的所谓保险,这个体制机制不但不顺,而且花钱多效益差。

医药领域就更乱了。几千家药企过度竞争,造成中国的药品生产严重过剩。这个过剩不是像牛奶一样倒掉,是靠贿赂医生、贿赂医院,让老百姓狂吃药来增加GDP。

玛雅:换个角度说,中国人看病难跟需求大有多大关系?2014年中国就诊人数超过70亿人次,住院2亿人次,太惊人了。

李玲:我们的一些需求是被造出来的,过度医疗是普遍现象。由于医改至今没有解决医院创收带来的问题,政府投入越多,医疗趋利机制就越膨胀。医生被“逼”得一天到晚狂看病,必然水涨船高。现在不要说普通人,连一些有资源的人都看不起病,要是在英国绝不会有这种事。英国是高水平的全民免费医疗,国家通过有效的制度安排免去所有国民患病后的担忧。我们现在谁生病了,没有人对他负责。他只能到处求人,找医院找医生,浪费时间精力不说,整个体制都搞乱了。到最后,一些有权有势的人能得到好的服务,广大普通老百姓能得到吗?

玛雅:有没有这个因素,我们医院少,医患比例不对称,所以造成一号难求、一床难求的局面?

李玲:跟英国比,中国人均的医生数和床位数并不少,我们的问题是无序。英国除了急诊可以随时推门就进,一般情况下是先看家庭医生,大部分问题都解决了,需要转诊才转往上一级医院就医。这样有急有缓,十分有序。

而我们的医院,所有的病人都堆在那里,不管大病小病。即使有预约,上午20个号,大家不到9时都来等着,一等两三个小时。为什么不能把时间错开,9时来几个病人,10时来几个,11时再来几个,不就可以缓解一些吗?造成一天的人流都拥在那里,能不人满为患吗?原因就是我说的,国家治理出了问题,谁对老百姓负责?因为做了没好处,不做也没坏处,而且照样升官。

玛雅:既然中国人均的医生数和床位数并不少,为什么七个城市放开,允许外资独资办医院?

李玲:这可以说是对国际规则基本不懂,对维护中国人的权益不负责任。外资独资办医院是殖民地时期的产物,有主权的国家是不可以这样做的。你在美国居住过,你看到一家外国人的超市吗?看到过法国的家乐福、德国的麦德龙吗?同样,你去法国、英国也看不到美国的超市。因为流通实际上控制着产业,我买不买你东西决定你生产不生产;我不买,你立马倒闭关门。国外连超市都不允许外资,更何况医院。

外资办医院背景很复杂,很可能是来拿你血液样本的。各种与遗传信息相关联的,都是国家安全问题。中国是独立主权的国家,怎么能让外资独资办医院呢?

退一万步讲,即使你需要,也要跟他谈,这是你的筹码呀。比如说,我对你开放,你对我开放不开放?如果这个你不对我开放,那你开放别的。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单方面就开放了。连世卫组织总干事陈冯富珍都看不过去了,说你们的步子也太大了吧?

玛雅:外资医院进来,那不把中国医院的好医生都给挖走了?

李玲:就是呀。所以我说,我们国家宏观治理出了问题。中国现在不缺钱,完全可以给老百姓提供不错的医疗,可是我们钱没花好。就算我们的医院不够,开办外资医院扩大供给,有几个外国医生能来?来个仨瓜俩枣的,还是得靠本土的医生,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好医生啊。

一旦外资医院进来,地方政府又把它作为一个经济的亮点。坦率说,这不是我们改革的重点。我们老是在为少数人服务,普通老百姓有几个能看得起外资医院?而且说实话,外国医生并不比中国医生好。医学是一个实践的科学,中国是人口大国,患病的人数这么多,好好培养自己的医生,他们都能成为名医。

玛雅:也就是说,医改六年,我们的医疗至今还在市场化的漩涡里打转。

李玲:现在泛泛说社会政策要托底。底在哪里,怎么托底,你的治理体系能不能托住这个底?中国医疗保险征收的费用是世界之最,北京占工资的14%。没有哪个国家这么高,你在美国交过税,有这么高吗?我们的养老保险也是世界之最。老实说,很多民营企业要是真按国家标准交税,不要说五险一金,就是三险一金——养老、医疗、失业和住房公积金,它也撑不住,肯定垮掉。因为成本太高了,三险一金差不多就是工资的50%。但是这么多钱收上去达到什么效果了?看病还是贵,越来越贵。毛泽东时代的医疗水平和条件虽远不如现在,农村也存在缺医少药的问题,但花很少一点钱就看得起病。现在花那么多钱为什么保护不了健康?这说明我们的治理体系有问题,钱浪费了。

民生领域“与国际接轨”是自毁长城

玛雅:中国现在不光看病难,普通老百姓家孩子上学难,住房、养老都难。

李玲:这几个方面过去恰恰都是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是我们自己给丢掉了。过去国有企业有医务室,有托儿所和学校,有家属区,民生问题基本解决了。后来说企业不能办社会,把这些都“一刀切”了。现在回头看,我们过去的机制设置其实是非常好的。你在这个企业工作,你的一切和这个企业是连在一起的,你自然而然就以企业为家了。我上中学时曾经下工厂劳动一年,那些老工人觉悟非常高。我们中学生不懂事,干完活用润滑油洗手,工人看到马上制止,说你们这是浪费国家财产。那时候的工人真的是把工厂当成自己的家。

玛雅:现在不一样了。国有企业的工人一般都是合同制,很多是农民工,流动性非常大。工人不会说,企业是我的家,已经没有这样的政治意识。

李玲:反过来,国外现在却是采用我们当年的模式,企业和社会结合。比如韩国,浦项钢厂是世界最大的钢厂之一,那个城市就是一个以钢厂为龙头的社会。不光有医院、学校,连大学都有,培养出来的人就为钢厂服务。那里的棒球队非常强,甚至还有电影业。非常齐全的一个社会,人们在那儿安居乐业。

玛雅:人家往社会化方向走,我们往市场化方向走。

李玲:我们太追求利润了。对国有企业的考核指标就是利润增长多少,逼着企业走向唯利是图,忽略它的社会性。企业怎么能只顾利润?你雇了这些人,不管他的生老病死吗?我刚回国时去首钢调研,首钢医院当年花很少的钱,保证了全体工人和家属的免费医疗。后来改为社会保险,交的钱是当时办医院的好几倍,却只保工人,不保家属。首钢医院也被推向社会,自己挣钱去了。最近贵州毕节市四名儿童服食农药身亡事件,暴露的问题就是,企业支付的工资仅能维持工人个人的生活,而家庭和社会承担了巨大的成本。

玛雅:出了这样的事,真的要从根子上检讨过失,否则惨剧还会发生。

李玲:中国走到今天,在民生保障方面曾经走出一条适应国情、适应我们制度安排的路,但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放弃了。所谓的“与国际接轨”造成的最大恶果就是今天的“四座大山”——看病难、上学难、养老难、住房难。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太相信市场了,所谓“不找市长找市场”,以为市场真能搞定一切。我们现在还没有从这个偏向走回来,这是下一步发展最需要警醒的。

玛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回得来吗?

李玲:必须得回呀!习总书记讲前后两个三十年不可分割,这话意义非常深远。人类历史是在不断探索中前进的,我们不能因为有过一些失误,就把前面所有的事情都否定了,把婴儿和洗澡水一块泼出去。现在国际上很多做得好的都是学的我们中国,而我们自己却成了这个局面。

我觉得,习总书记看到了问题的本质。政治局集体学习,2013年是历史唯物主义,2015年是辩证唯物主义,非常好。这才是共产党人的思想武器,不坚持这个坚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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