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2017-02-10赵长春
赵长春
烟酒不分家在温子骞这里是行不通的。
温子骞不抽烟,但喝酒。酒限量,适可而止。用他的话来说,想喝时不需劝,不想喝时劝也没用;不过,茶水可以多添。
温子骞是酒水不分家。一杯小酒,吱——再喝一大口水。
他说,酒水,酒水,酒要配水。后来,人们明白,如此饮酒,算是他的一个养生之道。毕竟,水,稀释了酒,少伤身体。
对于水,温子骞有着一种虔诚的敬。他说,水是万物之源。血水、汤水、口水、汁水,水灵灵、水气、水汽、水华。他说出的每个词,都有讲究。
譬如水华。就是早晨起来,从井中打出来的第一桶水。水桶缓缓入水,盛起水面之下的水,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这样的水,泡茶,出味,香,甜,滑。温子骞这样说,也这样做。他是村里第一个早起的人,就为着这水华。冬日,大雪的话,他会挑完水后,扫雪,把井台周围扫得干干净净。
也是为着水华,在他的坚持下,村口老井被保留下来,就为着他能泡茶。这口唯一被保留下来的井,后来成了一景,成为出外的人们留念合影的地方,说是能记住老家,想起乡愁。
这口井,是温子骞找出来的。温家世代找井,传承了不少诀窍:山接头,下泉流;山摞山,水里边;山夹沟,岩水流;凸对凹,中间好。句句都有讲究。得按照诀窍去找,但也不是都能找准。温子骞说,还得闻出水气,水的气味,隔着土层,崖壁,几十米上百米厚。得能“看”出来水脉,走势,望着高山,看着地下,脚一跺:就这里!
汉山寺的那口井也是如此找出来的。寺内无酒,温子骞自带,就着白菜烩豆腐,就着竹叶子茶,吃了,喝了,围着寺院找,亦步亦趋。闭目,嗅鼻,谛听,有些时间他跪趴在地,好像与谁对话,喃喃自语。汉山寺的住持对于能在寺院找出水来,已经不抱幻想。此前,历代住持都没有办成。温子骞说,咱再试一试。山高水也高,山下就是袁店河,应该有泉眼,有水线。果然,他在昏黄的月光下,突然身子一定:就这!跺了一脚。
人们围上来看,比较十几年前的打井位置,无非几米远。温子骞说,老井打在岩脉上了;想省事的话,沿着老井底往左,打四米,再下挖五米,保准出水,好水!那泉眼就在这里!
温子骞又跺了跺脚,很有力,望着月亮,喝了一口酒,吱——再咕嘟一口竹叶子茶。老住持点头,让小和尚压下一块石头,陪他进了窠房。夜半,小和尚出来,挪了石头好几米,在原位置插了一根柏枝。柏枝随手从树上折下,新新鲜鲜。
小和尚如此,在于心里的一个纠结:老井的位置是他爹当年找的,费工费时,遇到了岩底,没有出水。从此,他爹不再找井。正在公社读书的他,断了书费,就出家当了和尚……
不过,第二天,刚过午,县打井队就要定位下钻,温子骞叫停了,左看右看,踱到柏枝前:“这里!”
不远处,小和尚一脸的白……
温子骞病了。我去医院看他,他刚输液完毕。小护士擦拭完针眼,温子骞又要了一个酒精棉。小护士一笑,他一笑。
小护士出了病房门,温子骞舔一舔酒精棉,轻轻的,咂吧一下嘴唇。对于我带来的酒,他不喝。他说,现在没有啥好酒,都是勾兑的;不如这儿,解瘾。说着,又喝了一大口水,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小广场,一群男女跳秧歌。温子骞的目光流露出羡慕,渴望。他问我:“知道啥叫秧歌不?”
我一愣:“不就是唱唱、跳跳,东北、陕北,最出名。”
温子骞摇摇头。他说:“秧歌,原为阳歌,言时较阳,春歌以乐。”接着,他问我:“知道为啥阳春时节要唱要跳不?”
我摇摇头。
温子骞不再说话,继续看着窗外。
一阵沉寂后,温子骞告诉我:当年,小和尚的爹找到的井的位置,就是后来他找的位置。不过,也是当天晚上,他给动了手脚。温子骞说:“这是我一辈子翻不过去的一个坎儿。”
温子骞说着,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满脸的湿润。
温子骞给我一本他手写的书:《袁店河素食宴》。一百零八道菜。每道菜他一笔笔画出图,简洁,精致,很诱人。他托我给汉山寺现任住持送去。
住持接了书,双手奉举:阿弥陀佛!
呼号声声中,住持也是一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