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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纯甫

2017-02-10韩春荣

小说月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软木塞铁轨钢笔

韩春荣

老槐树上的铁轨当当响。铁轨就是上课下课的铃声。

铁轨第一声尾音混杂着第二声时,同学们会看到何纯甫如往常一样耸着肩努着嘴跨进了教室。他右臂直直垂着,左臂端在胸前,书托得很稳,似乎比以往还稳。他脚抬得太高,跨门槛时,褪色的中山装下兜飞起来,又像两片枯叶落下。我总异想天开,认为那下兜里该装着一个折叠方正的蓝格手帕,好配合卡在他上兜的两只闪亮的钢笔。据说那两只钢笔,只有一支抽墨水写字用,另一支是张国栋送的,纯粹的摆设。他多次说,张国栋,考上吉大了,了不得;张国栋,当干部了,了不得。我不认识张国栋,他似乎也不回村。

我跟在何纯甫身后,像托着皇帝新装一样托着白托盘,尽管托盘掉了好几块釉子,毕竟擦得铮亮,何况上面放了夹子、玻璃管子,和怪样的玻璃瓶。那几样东西我都没见过,估计同学也没见过,我自然像个大臣一样高傲起来,脸孔紧紧绷着。

何纯甫那节课郑重地摇了许多遍头。玻璃管子?不!他摇头,这叫试管!玻璃瓶子?这是普通瓶子吗?这和你家的煤油灯一样吗?不!这叫酒精灯!这里边装的是酒精!酒精是什么?不!酒精可不能喝,喝下去,肠子要烧着。不信?看着,烧着了吧?哼,仔细看,看试管里的水,专业的说法叫沸腾。看着,一会儿,它会把这软木塞砰——崩出去。看着吧。

我们看了好一会儿,木塞也没砰,我们的眼睛瞪得有些酸了,就从试管上移开,话题也变了方向。何纯甫终于放弃了砰的想法,他说,那得啦得啦。他又说了些稀奇话,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稀奇,大家脖子就伸向别处张望或缩回桌上打瞌睡,又不是语文数学,又不用答卷子,随便听听算了。

快下课时,何纯甫又点起了酒精灯,他说,这个实验很重要,再看一遍,加深印象。我们就懒懒地看,哪家锅里的水没烧开过,这算啥稀奇。然而,在铁轨响起的一刻,软木塞砰了,砰,直接崩到墙上,撞落在松塔仓里。没取暖,炉筒子还没架起来,仓里松塔堆起了尖儿,被软木塞崩散了几个。何纯甫放下试管,几步跨过去找软木塞。几个同学马蜂一样飞了过去,前面的被后面的推着,撞到何纯甫身上,他正弯着腰,猛地趴在松塔堆上。当他直起腰时,松塔已散落了许多,他喊,找软木塞,收拾松塔,一群毛兔子。同学们嘻哈一阵乱,软木塞找到了,递到何纯甫手里的还有钢笔和钢笔帽。何纯甫简直悲恸欲绝,纪念品!这,这,尖儿,尖儿!大家都挤过去看那支不同寻常的钢笔,笔尖此刻弯得像个小掏耙。

我端着托盘跟在何纯甫身后,老师们从办公室探出脑袋,问,崩了没崩了没,软木塞?何纯甫不言语,我猜得到他那兵马俑一样的表情。几个老师嘻嘻笑了起来,我们说崩不了嘛,崩不了!何纯甫还是不言语。我说,崩了,崩墙上了,子弹一样。我的班主任说,鱼干儿,别夸张,叙述事实,又不是写作文。我心里不舒坦,班主任咋也像别人一样叫我外号。我说,那速度,就像子弹飞。老师们退回自己座上,拿眼角瞄着何纯甫。何纯甫坐下,手抚着胸。我上课时,听着办公室里砰砰响。

第二天。何纯甫的衣兜里仍卡着两只钢笔,可眼圈黑着。他说,你们这节课给我写封信,写写理想。他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书信格式。

第三天。何纯甫宣布,他的中华学堂即将开课,班上四名同学被选为第一批学员。他重重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为什么选这四名同学?因为他们在信的称呼上写着:敬爱的何老师!我脸发烫,我没写“敬爱”俩字,可他明明也没在黑板上写那俩字。下学时,那四个同学喊声压过了铁轨声,雀跃着,拿松塔瞄着檩子投射。我蔫蔫地往家走,走到何纯甫家院外,往里张望,看到黄窗户纸有几处破了,在风里呼嗒着,窗棂上横贴着一条鲜红的纸,上面的黑字很粗大,“中华学堂”。

那几天大哥总笑话我,你不是何纯甫的得意弟子吗?怎么没进中华学堂?村里都说,那几个进中华学堂的要出息呢。

那些天,何纯甫没做实验,我也没机会帮他拿托盘。那几个进了中华学堂的学生也慢慢消了傲慢气势。何纯甫的僵硬姿势还那样,上课时,仍说些稀奇话。

冬天已经深了,教室里的炉筒子有时都烧红了,可还是冷。那天我背着柴火从山坡下来,走到村边光秃秃的大元宝槭树下,看到迎面来个人,怕是何纯甫,定睛一看,真是。想躲已来不及了,我只好站在胡子拉碴的何纯甫面前,叫了声老师。他从草绿挎包里掏出个本子说,我刚从北京回来,见到了女排,这个是签名。那些字很乱,我认不出,只管满怀崇敬。他又翻开一页大大的毛笔字,让我读,民师心中多壮志,振兴中华必有时!他指着“民师”俩字问,你说啥意思?我脱口而出,人民教师。他脸上的皱纹迅速激动起来,胡子抖了好几下,终于一拍我肩膀,妥,能考上大学,你可以进我的中华学堂了,你能像张国栋一样考上大学。你说,就这俩字,我问过多少人,都没说对,《休城日报》的记者,也说是民办教师,没水平!

我背着花篓乐颠颠往家跑,进了院子碰见大哥,我说,我明天进中华学堂!大哥一愣,接着笑起来,傻瓜!跟一个精神病学?那天李三带几个人跳迪斯克,他过去教导,李三一个巴掌过去,他就直了。他现在天天晚饭后跟校长要铁轨呢,说铁轨才正规。校长说,铁轨当然正规,但是,我上任前这截铁轨就挂那了,没看见多厚的锈?你还是凑合敲吧。

我没进中华学堂,每天进校园,总先望望老槐树上锈迹斑斑的铁轨。老槐树再发芽时,何纯甫被辞退了。

这次回村,大哥非带我去看新修的庙。走着走着,听见有人叫我。白发老头迈着僵硬的步子说,余良回来啦!我对着旧中山装诧异地张着嘴。他说,听说,你升常务副部长了。我说,何老师,只是前边加俩字,没啥变化。他说,这俩字,可重要。我的学生最有出息的是张国栋和你,你比张国栋还出息,考了南大,当了市领导。窣堵坡到你这儿就到头了,出不了北大,学校那铃儿不正规,哼哼呀呀。我笑着摇头。大哥终于也笑起来,铁轨不是挂您家枣树上了?您还得敲,还得收学生。大哥笑着扯我的衣襟走。走出两步,听见后面说,现在,是不是不用钢笔了?

我回过头去,看到了他兵马俑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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