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其萎,芳馨常存
2017-02-09袁津琥
袁津琥
转眼之间,小如先生去世将近两年,两年中,我一直想写点什么,以记叙我和小如先生鲜为人知的、断断续续长达近二十年的“交往”经历。
那还是一九九○年,我刚从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就职于四川绵阳一家隶属于原地质部的单位。先是下井队当了一年捞砂工,嗣后又调至机关办公室担任秘书。每日除了奉命写一些应制文章外,大多数时间几乎是无所事事。而周围的同事又全是清一色的地质、石油院校毕业生,不同的专业和兴趣爱好使双方很难找到一些共同的话题,于是,每日胡乱看些杂书,就成了我当时消遣度日的主要方式。好在那时我收入不菲,买书对于我来说还算不上什么负担,倒也自得其乐。大概是一九九二年的一天,我去蒋师宗许先生家拜谒时,宗许先生告诉我,最近新华书店有本《读书丛札》,很不错,一定要买来看看。我根据蒋师的指示,回家途中便直奔书店买了一本,连夜拜读后,果觉受益匪浅,虽其中部分文章还不大能看得懂,但也无知者无畏地发现书中存在一些所谓问题。当然这些问题其实都不过是书中一些鸡毛蒜皮,无关宏旨的枝节问题,比如书中有些考证,前代某位学者或某本著作也提到过或者提到的时间更早之类的。彼时年甫二十,少不更事,就冒昧地给小如先生去了封信,一一进行了指摘和陈说。孰料没过多久,竟然收到了小如先生的回复,信是采用旧式的八行体写的:
津琥先生大鉴:二月间先生赐示,因仆赴香港探亲,今日始得拜诵,迟答为歉。方以智《通雅》文革前乃案头必备之书,但因借自北大图书馆,故文革期间无法检读。拙札大抵写成于文革中被批斗之时,故不遑援引。承不吝教之,感激之至。拙札倘有重版可能,必以先生所示逐项补入。专函肃谢,敬颂 春吉!
吴小如拜启
一九九二年三月廿六日
小如先生的回复令我喜出望外。惭愧的是,那时资讯不发达,我对小如先生还了解不多,不知他当时是已年近七十的老者,子女又不在身边,家中且有一位多病的老妻需要照顾。以致在一九九三年又因读书中遇到的一则疑问,给小如先生去了一封现在看来实在是更为无礼的信:烦请小如先生能否代查《南史·鲍泉传》引梁元帝书责鲍之“面如冠玉,还疑木偶;须似
毛,徒劳绕喙”一句,各版本有无作“徒劳绕涿”者,因为我疑心《南史》中的“喙”很可能是“涿”字之误。信寄出不久,我仍然很快就接到了小如先生的回复:
津琥先生惠鉴:奉到惠示,值仆有欧洲之行,近期始归,稽答为歉。“绕涿”之典,见《三国志·蜀志》卷十二周群传附张裕传,为刘备嘲张裕语。此传与卻正传同在一卷,先生本示,当是误记。南史及其它诸书引文,梁元帝语皆作“绕喙”,各版本无作“涿”者。然先生之疑,确有创见,倘为文时语气掌握分寸,即无版本依据,亦不妨成一家之言也。佩服,佩服。匆覆不一,敬颂 春吉!
吴小如敬启
九三年三月廿二日
展读先生复信,我才知自己粗疏卤莽,向人请教,居然连书证都记错了,真是大不敬,而小如先生竟然不以为忤,悉心纠正,实在令我感佩万分。后来,我对小如先生的家庭情况了解渐多,不禁深悔少年孟浪,便仅在当年春节时,给小如先生寄过一张明信片,从此就再也不敢打扰了。
不过此后但凡小如先生一有著作面世,我总是尽力购求,即使小如先生早期的一些著作,我也通过各种途径访得。每种著作拜读之后,都觉惠我良多。深感小如先生的文章无论长短,都能立足于“不炒冷饭”。这当然得益于他的通贯的学识、扎实的学术根底—无论是先秦两汉、魏晋唐宋、明清近代等各个时期,抑或小说、戏曲、翻译、古籍整理等各个领域,他都有精深的研究和真实的心得。小如先生于译事,有《巴尔扎克传》(与高名凯合译);于戏曲,有《吴小如戏曲文录》;于考据,则有《读书丛札》;于工具书,有《中国文史工具书资料举要》(与吴同宾合作);于小说,有《古典小说漫稿》;于古籍整理,有《人境庐辑外诗集》……乃至书法、诗联,亦无不足以名家,这种“十项全能”型的学者,现今已如凤毛麟角了。以小如先生所写的分析古典诗文类文章为例,每每能融训诂、考证于鉴赏之中,常常三言两语,却能搔着痒处,在深度上,远远超过专治古代文学者。不像现在的一些所谓专家,各自株守一段,借用鲁迅《阿Q正传》中的话来比喻,就是割麦的只能割麦,舂米的只能舂米,撑船的只能撑船。许多教授古代文学的学者,甚至连基本的训诂、文献知识都不具备,分析起古代文学作品,除了堆砌历代诗话、词话或文话中的前人陈言外,毫无个人心得发明。比如《汉乐府·长歌行》:“常恐秋节至,
黄华叶衰”中的“
黄”一词,五臣注、余冠英《乐府诗选》、闻一多《风诗类钞》等都解释为“叶落枯黄”。小如先生在《读书丛札·乐府臆札》中经过旁征博引,从旧注、异文、碑文等相关记载,指出这里其实应该是光彩茂盛之意,洵属定论。又如小如先生在《吴小如讲杜诗》中,指出《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中的“静”,“不是叫丈人安安静静,不要讲话,《说文解字》‘静,审也。审,详细,仔细。静听就是谛听”。发人之所未发。我以前就是理解成安静的意思,可是经小如先生这么一考证,才恍然大悟旧解之谬:一个地位卑下的年轻人,哪有让一位地位尊贵的老者,安安静静听自己陈说的道理呢?我认为小如先生写的诸如此类各种诗文鉴赏及介绍京剧类的文章,都是第一流的文章。小如先生所写的字词考证类文章,考据精详,丝毫不逊于该领域专业的学者。如《读书丛札》中的《词语丛札》《字义丛札》《读杨树达长沙方言考、长沙方言续考札记》诸文,自非当今研治文学者所能为。不过与纯正的学术文章相比,最让我获益匪浅的还是小如先生所写的一些致力于文化普及的小文章,如谈“兄”说“弟”论“足下”之类,所以区区不才,从来没闹过称人父为家父,给人写信,信封上写某某敬启,或者见到一个年高德劭的前辈称自己为兄,就毅然以弟自居之类的笑话。反观当今一些所谓学者,有的即或贵为博导、教授,却完全不了解这些传统文化的基本常识,附庸风雅,下笔就错,事后反文过饰非,龂龂争辩,以为此属小节,无伤大雅云云,实在让人齿冷。
一九九七年,我在《文汇读书周报》上无意中看到深圳一家文化公司代理吴小如、周汝昌、顾廷龙等先生墨宝的广告。急忙兴冲冲地按照联系方式去信,希望能请小如先生为我代书一副传为清郑板桥所书联语:“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接到该文化公司的姜威先生来电,说小如先生以此联语过于俚俗,拒写,而另为我代撰了一副集杜甫、陶渊明诗句的联语:“读书破万卷,登高赋新诗。”这件事,使我第一次深刻领教到了很多人都提到过的小如先生的脾气怪、不讲情面,真是一点不假。后来姜先生还给我复制了一封小如先生与其往还的信,在信中,小如先生怒斥当时书坛的一些所谓书家的书作,直如“鬼画符”!那激烈的语气,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不禁感叹小如先生那种疾恶如仇、不稍宽假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一九九九年,我进入高校,初期负责讲授古代文学,便经常向学生推荐小如先生的书,以为必如此,方不至于使自己不辨门径,误入歧途,流于空疏。二○○七到二○○八年,我被学校安排去北京师范大学访学,有幸得以结识了北大的孟繁之兄。繁之兄知道我和小如先生有雅故,便热心地建议我便中去拜访,我犹豫再三,最后才决定在离京前冒昧地给小如先生打了个电话,准备约个合适的时间登门拜访。我那时正在给清末学者刘熙载的名著《艺概》作注,正好有一大堆问题,问过一些学者,也不甚了了,想趁机向小如先生当面请教。电话中,小如先生对我表示鼓励,并关切地询问我家中的情况,因为那时正是“五一二”四川汶川大地震刚结束不久,十多年了,小如先生还能记得我是绵阳人,这一点令我很感动。遗憾的是,小如先生当时身体不适,从电话中就能听到他交谈稍久,就停下来喘气,故我与小如先生始终缘悭一面。
多年来,我也听到外界很多关于小如先生的传闻,有的说小如先生脾气大,难以接近,有的说小如先生古板迂阔,不懂得人情世故……但对于我们这一代读宋濂《送东阳马生序》和看杨露禅偷师学艺之类书长大的人来说,却觉得小如先生并无过分之处,套用袁枚《随园诗话》中的一句话:微小如先生,轻狂之徒又安知前辈之尊哉?其实和现在一些
訾栗斯、喔咿嚅唲以事权贵,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媚流俗者相比,小如先生才是真正的学人本色!士失廉守,故以不狂者为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