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药锅的底线

衡德宏

黄爱东大学毕业后，马上就要到一家机关工作了，工作前夕他抓紧时间回到老家，一是跟爸告别，二是想从爸那里得到两句教诲。爸种过田经过商开过厂做过村干部，大半辈子下来心地纯朴为人正直，在全村享有极高的声誉。

谁知就在这时爸病了，是老病，咳嗽，一咳起来就停不下。记得以前医生的检查结论是：年轻时苦吃多了，肺部受了伤，又没及时医治好，导致落下了病根，从此只要一受点风寒，或过于疲劳就会咳嗽。

爱东一时慌了手脚，正要带爸去医院，却见爸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来，说：“这是以前一位老中医开的方子，你拿这个到药店按方抓药，只要3副就行了，灵得很。”

爱东想起来了，是的，以前爸咳嗽时就凭这张方子，一次次安然无恙，而且经常有邻居咳嗽时来借药方，爸当然是来者不拒，并且事后药效都相当之好。好多年过去了，想不到爸还精心保留着药方，说起来也算是家中一宝了。

爱东当即照方抓来了药，这时问题来了：拿什么煎药呢？把橱柜翻来翻去，并没有砂锅什么的，而一般不锈钢之类的餐具是不适合煎药的。这时爸一边咳一边沉吟着开口了：“我记得上个月你水大爷咳嗽的，东子，你到水大爷家，他家有个好药锅，你去借来好了。”

爱东一听皱起眉头说道：“药锅也能混用吗？干脆我到商店里新买一个。”

爸一听直摆手，说：“这你就不懂了，在这世上别的东西不能混用，唯独药锅可以。因为什么？因为药锅用的时间越长，它身上吸附的药性就越多，治病的效果也就越好。听老中医讲，用了多年的药锅，本身就是个祛病扶正的宝贝哩。”

爱东听了只得来到水大爷家，打过招呼后，水大爷又要倒茶又要留饭的，热情得不得了。爱东知道家乡人都这样，个个厚道实诚，心里一时间温暖极了，忙说：“水大爷，我下次来麻烦你好不好？这回是借药锅的，我爸病了。”

拎着药锅到家后，先小心洗净了，再把药放进去泡上清水，一个小时后开火猛烧，烧开后再小火慢煎，很快药香便弥漫开来。爸一边贪婪地嗅着一边快活地说：“好药、好香、好药锅！我还没吃哩，这病就己好了三分了。”

吃下3副药后，爸果真不咳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咳嗽一停立即扛起锄头下田干活去了。爱东左右无事，便把药锅洗刷得干干净净，然后拎着再次来到水大爷家，说：“水大爷，我爸不咳了，我把药锅还来了，谢谢您！”

一言既出，气氛一下子变了，原本满面春风的水大爷脸色突然一僵，眼珠子瞪得老大，脸都红了，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爱东一惊，这是怎么了？

却见水大爷抽烟的手都在哆嗦，可说出来的话倒还平静，好像在强行压制心头的火气，说：“好，放那吧。东子，你过几天就要上班了吧？啧啧啧，都大人了，啧啧啧……”

一连串的“啧啧啧”声，弄得爱东一头雾水，还要问，水大爷一甩手，进房了。

回到家门口时，爱东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迎面撞上爸，只见爸在院子内一边四下转着寻找着什么，一边神色紧张地问道：“东子，我明明记得把药锅放在窗台上的，怎么屁大的功夫就没了？”

爱东忙说：“是我拿的，我把它还给水大爷了。嗨，水大爷可奇怪了……”

爱东一下子住了嘴，因为爸的神情一下子变了，变得跟水大爷一模一样，一副又急又气的样子。爸大叫起来：“你这孩子，我就少叮嘱一句，你怎么能把药锅还人？你这么多年书都白读了，太不晓得好歹了！”

爱东大惊，忙问怎么了。爸大口喘着粗气，好容易慢慢冷静下来，说：“东子，都怪你一直在学校读书，不懂咱村的老规矩。这世上借钱还钱借物还物，借个畚箕还个斗，都是天经地义的，但唯独一样是万万不能还的，那就是药锅。为什么？因为药锅是煎药治病用的，如果主动还人家药锅，那就等于咒人家生病！”

爱东一听恍然大悟，难怪刚才还药锅时水大爷会大光其火，人老了最忌讳这个！水大爷一个劲地咂嘴，还说自个长大了，显然是在责怪自个长大了还不懂事。

爱东有点不服气，叽咕道：“还个药锅就生病了？迷信，老古板……”

爸怒吼起来：“这不是迷信，也不是老古板，是风俗习惯，是多少年流传下来的老传统。用你们城里人的话来说，是对人的尊重，是一种文化好不好？我说儿子，你是不是以为你读过大学，马上要进城工作了，就瞧不起咱这一套了？”

见爸真发火，爱东不敢还嘴了，说：“哪有啊，我只是不懂罢了，那这么说药锅就不能还人家了？”

爸斩钉截铁地说：“不还，谁家用过药锅后就先放着，等另一家有人病了再来取就行了。”

爱东想了想，又怯生生地问道：“爸，水大爷刚才气可大了，现在怎么办？”

爸埋头抽烟不吱声，过了半晌一弹烟灰，果断说道：“走，你跟我再去趟水大爷家。”

爱东只得忐忑不安地跟着爸来到水大爷家。他一路上想好了，先跟水大爷道歉，至于水大爷是打还是骂，随他好了。

来到水大爷家后，只见水大爷正沉着个脸喝茶，显然心头的刺还没拔掉。爸忙上前笑着说道：“喝茶哩水大爷？东子后天要离家上班了，我要为他送行热闹一下，所以来跟你借个篮子上街买菜，后天可要到我家喝两杯哟。”

爱东一听心说爸糊涂了，家里篮子有的是，怎么来跟水大爷借了？不是来道歉的吗？

只见水大爷点点头，说：“篮子在灶房里，我来拿。”说着要站起身，早被爸一把按住。爸说：“东子，你身上带好烟没有？快拿一根给你水大爷，篮子我去拿好了。”

爸说着快步进了灶房，这边爱东一脸谦卑地递过一根烟，又给点上，水大爷也不拒绝，只是表情还没有缓和。爱东正尴尬，爸在外面喊了起来：“东子，咱回家吧，还得抓紧买菜哩。”

回到家，爱东埋怨道：“爸，我正酝酿情绪要跟水大爷道歉哩，你却喊我回来……”

爱东不说话了，他惊讶地看到爸从篮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正是先前还过去的药锅，爸竟悄无声息地拿回来了！

这一天，左邻右居全来了，个个像过年一样，有说有笑地齐聚在爱东家里，一边说着祝福的话，一边吃喝得满面红光的。水大爷更是满脸酡红，不住地拍爱东的肩膀，说：“东子，7岁看到老，告诉你，你丁点大的时候我就认定你最有出息，看看，现在果真出息了，我看人准吧？好好干，可不能给我们丢脸哟！”爱东听了只有咧着嘴点头傻乐的份。

等客人散尽后，爱东终于长出一口气，说：“爸，水大爷喝了不少酒，瞧他那高兴劲，是不是原谅我了？”

爸也喝了不少酒，红红的脸上荡漾着笑意，说：“原谅了原谅了，当然原谅了，因为我把药锅子拿回来了嘛。东子，你还水大爷药锅是咒人家，我拿回来就两相抵消了，所以他就不生气了……”

爱东说出一个疑惑：“可是为什么要悄悄拿回来呢？”

爸一笑：“明着拿的话，水大爷肯定不许。咱村里人都这样，受点委屈也就算了，自个扛着，计较一小会就过去了，绝不会害人的。”

爱东又问：“可是照这种说法，咱把药锅子主动拿回来，不就是咒自己生病了吗？”

爸一听不乐了，换成一脸的严肃，说：“问得好！儿子，这就是我要给你的教诲一一咱为人处事的底线是不害人，所以不能还人家药锅，万一出了差错就要及时补救，宁可自己受委屈，所以我要把药锅偷偷拿回来。”

黄爱东认真听着、回味着。爸的为人，乡亲们的为人，就像这个村庄一样，朴实无华，没有什么高深道理，却又是那么的踏实、那么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