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音

于小渔

唐糖在一家不大不小的生活顾问型网站工作。最近这些日子，他们部门的负责人汪力总监的孩子得了一种怪病，跑遍了城市的各大医院，看遍了名医，钱也没少花，但丝毫不见好转，大家都去探望过了，回来就摇头叹息，说多好的一个孩子呀，眼看着就没治了，真是可怜啊。

也有人建议汪力带着孩子到国外去看看，但汪力摇头。带孩子到国外去看病，说着简单，做起来很难，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有那样的条件。更何况，汪力也在网上搜过了，像他女儿佳佳这种病，在国外也没有治愈的先例。连一丝希望都没有就带着个病孩子出国，毕竟也是太冒失了。

汪力休长大假，很多活儿都压到唐糖肩上。她从早忙到晚，很累。有时遇到实在办不了的事，还得向汪力请教。这时，她才会问问佳佳的病情，汪力也只是简单地说两句。佳佳病了以后，唐糖还真没去看过她。

周六这天，唐糖难得休息一天。她买了一兜水果，来到汪力家。佳佳的病哪儿都看不了，汪力就不给她看了，干脆把她接回家里，让她在家庭环境中享受一份宁静。唐糖一见到汪力，立时感受到他满心的悲戚苦痛，心里就一阵难过。她说：“我来看看佳佳。”汪力点点头，就带着她来到佳佳的房间。佳佳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不时地痉挛一下，嘴里还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她的额头上，搭着一个冰袋，小脸给烧得红扑扑的。佳佳的病症就是发烧发昏，并伴有梦话，睡不安稳。用了很多种退烧的法子，但这烧就是退不下去。更奇的是她没有炎症。没有炎症，怎么会发烧呢？医生们解释不通啊。

唐糖说：“我想跟她坐一会儿。”

汪力一呆：“怎么？”

唐糖说：“我想跟她坐坐，说说话。”

汪力苦楚地摇了摇头：“她听不到的。”

唐糖说：“或许能听到。”

汪力知道她的执拗，也就不再说啥，点了点头，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不一会儿，唐糖就从房里出来，轻轻关上房门，小声对汪力说：“她睡了。一会儿我再跟她说。”汪力一惊：“她能睡着了？”唐糖点了点头。汪力不信啊。佳佳的病，就是不睡不醒，怎么唐糖一来，佳佳就能睡着呢？他轻轻推开门，往里一看，只见佳佳确实是睡着了，更让他惊奇的是，佳佳的脸居然不再那么红了。他三两步走到她身边，再一摸她的脸，居然温温的，不烧了。他退出房来，惊奇地问唐糖：“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唐糖狡黠地一笑，说道：“现在还不能说，我得看看效果。汪总，中午我在你家吃个饭，你不介意吧？”汪力忙着说：“不介意，当然不介意。”他转脸对万小惠说：“中午唐糖要在咱家吃饭，你多买点儿菜。她爱吃甜的，你就多准备几个甜菜吧。”万小惠点了点头，微笑着问唐糖：“你爱吃什么菜啊？我给你做。”唐糖说：“糯米藕和宫保鸡丁。要是做着太麻烦就算啦。”万小惠说：“这都是很普通的菜，做着很简单。”唐糖说：“那就谢谢啦。”

等到万小惠出门去了，汪力这才问她：“唐糖，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佳佳能睡得这么安稳？”

唐糖说：“我给她放了一段录音。”

汪力一惊：“录音？让我也听听吧。”

唐糖掏出手机，找到那条视频，播放起来。视频中的女人正是汪力的前妻，也就是佳佳的亲妈，吴蓉。吴蓉柔声说着：“佳佳，想妈妈了吧？妈妈也想佳佳啊。可是，妈妈现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呢，工作很忙，离不开，不能回去看佳佳。等妈妈放假了，一定回去看佳佳啊，陪佳佳到超市里去吃冰淇淋，带佳佳去游乐园，还带佳佳去看大熊猫。佳佳长大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

汪力听着，沉默了。年前，他跟吴蓉离了婚，争取到了女儿佳佳的抚养权。吴蓉一气之下，到深圳去打拼了。从那以后，佳佳就没再见过妈妈。他的女朋友万小惠也搬过来和他一起住了。他工作忙，没工夫多陪着佳佳。佳佳平时上幼儿园，只有周末和周日才回家来。万小惠对她很好。他原本以为这个新家很快就能让佳佳适应，但没想到佳佳忽然得了怪病，让他痛苦不堪。

他正在胡思乱想，视频放完了。他猛地一怔，望着唐糖，问道：“你怎么想到去录这段视频？”

唐糖说：“我一直解释不清一件事，也一直不能释怀，这次佳佳一病，又激起了我探索的欲望。”

汪力听得如坠雾中。

看着他万分迷惑的眼神，唐糖这才从头儿讲了起来。

唐糖的老家，在郊县的一个农村，那里还比较闭塞。村子东边，有一口池塘，是孩子们戏水的地方。唐糖9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她和几个小伙伴又赶到池塘边来戏水。小伙伴们都下水了，唐糖脱衣裳慢，走在最后。当她来到池塘边时，忽然看到一条怪鱼张大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狰狞地向她扑过来。唐糖吓得惨叫一声，一跤跌在水里，连呛了几口水，然后就晕过去了。

后来的事情，是妈妈告诉她的。

唐糖的惨叫声，惊到了小伙伴们。她们看到唐糖倒进水里，马上跑过来把她救起来，拖到了岸上，又有人跑回村里，喊来了大人们。大人们把唐糖倒背在背上跑着，让她把肚子里的水都控出来。唐糖很快就被救活了，但相继就开始昏睡不醒，并不时地说着胡话，还伴着发烧。唐糖妈首先想到的不是把她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去，请来了村里的敬奶奶。

敬奶奶最大的本事，就是叫魂。她先来给唐糖看了看，然后就点着头说，是吓着了，魂不在了。既然魂不在了，那就得叫。迷信一点儿的说法，就是唐糖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被吓得魂不附体，虽然她的身体被带了回来，但魂魄却留在了池塘边，敬奶奶就负责把她的魂魄叫回来，安放到她的身上。这是一件相当神秘的事情，那也是不让外人看的。敬奶奶先要在唐糖身边坐一会儿，嘴巴里念念有词，那是诵咒呢。诵完咒，就带着唐糖的一只鞋子，来到池塘边，在那里再诵一阵咒，然后就把鞋子放进水里，湿一湿，又带回家里来。这些都是别人可以看的。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别人不能看的了。敬奶奶回到唐糖家里，就要关上门，做些神秘莫测的事情。不久之后，敬奶奶就推开门，对大家宣布：魂已经叫回来了，唐糖很快就会清醒。

果然，不久之后，唐糖就清醒了，烧也退了，人也恢复了正常。但这件事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天中午，她或者真看到了那么一条怪鱼，或者因为阳光太刺眼让她产生了幻象，但她真被吓到了，以致被吓得魂不附体，是敬奶奶把她的魂叫回来的。敬奶奶也是一个凡人啊，她怎么就能把人的魂给叫回来呢？这个疑问，一直缠绕着她。

佳佳病了以后，唐糖虽然没亲眼看到过她，但听同事们和汪力描述过她的病情，果真跟她当年被吓到时一模一样。她忽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该不是佳佳也被什么可怕的事吓得魂不附体了吧？但现在跟人家说这种迷信的事，甭说别人，连她自己都不信。可是，佳佳的病到处都没治，她这个唯一的希望，不能就眼看着流逝啊。她想，还是稳妥一点的好。

周末休息的时候，她赶回郊县老家，找到了敬奶奶。敬奶奶今年都90多岁了，但身体还很硬朗。她问敬奶奶：“敬奶奶，您还记得当年给我叫魂的事吗？”敬奶奶说：“记得。那池塘的岸边好滑，我给你叫魂的时候，还差点儿滑倒，可把我给吓了一大跳。”听她这么说，唐糖更佩服她的记忆力了。她撒娇地说：“敬奶奶，您收我为徒吧。不然，您那么大的本事，可不要失传了吗？”敬奶奶一听这话，神色就变得很黯然了：“我也想收徒啊，可找了这么多年，就没找到一个合适的。都笨嘴拙舌的，学不来呀。”

唐糖更不明白了。叫魂跟嘴和舌有啥关系啊？她就缠着敬奶奶问。敬奶奶倒也不隐瞒，就竹筒倒豆子一一干脆利落地跟她讲了起来。叫魂，看着挺诡秘，其实，那都是做给人看的，最起作用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她关上房门后做的一切。

说到这儿，敬奶奶就顿住了。唐糖忙着问她：“敬奶奶，关上房门以后，您做了什么呀？”敬奶奶一脸狡黠地望着她：“你想一想，那时候你听到了什么？”唐糖使劲回忆着。可那时候她太小了，又是在迷迷糊糊中，还过了这么多年，听到了什么，她真不记得了。

她正努力回想着，耳边却忽然传来娘的声音：“糖糖，醒醒，听娘给你说故事啦。糖糖，娘今天还给你讲聊斋故事，好不好？”她抬头看去，不见娘的身影，却惊讶地发现，敬奶奶正开口跟她说话呢。她心里猛地一震，忽然想起来了，当年她在惊魂迷离中，听到的正是娘的呼唤声，让她的心逐渐安宁下来，也让她的魂安然回归。她惊愕地问道：“敬奶奶，您怎么会学我娘说话呀？”

敬奶奶恢复了自己的腔调，说道：“老话儿说得好，父爱重如山，娘音传千里。只有娘的音，才能招回飘荡的灵魂。”她又叹了口气说，这本来也不是啥秘密，但她家的日子过得艰难，她得靠着这门技艺挣些钱财，改善生活，也就不能外传了。这门技艺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得学会各家女人说话，才能在她们的孩子吓着时用得上。

唐糖蓦然间就全明白了。人被吓到后，最想得到亲人的保护和安慰。而这个最可信赖也是最亲近的又是她最渴望能够保护她的人是谁呢？那就是她的亲娘。所以，敬奶奶关上房门后所做的事情，就是在她耳边学她娘说话，用她娘的话语安慰她，保护她，让她受到惊吓的心逐渐安静下来，魂也才回来了。

讲完这些，敬奶奶就叹息着说，现在的姑娘都毛糙得很，没人愿意去留心别人怎么说话，更不会去学。她这门技艺没了传承，倒不知道再有孩子吓到该怎么办了。唐糖俏皮地说：“敬奶奶，我跟您学吧。”敬奶奶摇着头说：“你还是回城里去吧。听说你工作好，挣得又多，还学它做啥？”

唐糖就不说话了。敬奶奶不光会学人说话，还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让她无言以对。

学到了敬奶奶的不传之秘，唐糖就想到要试着给佳佳治病了。她还不能确定佳佳是不是真给吓到了，也不知道敬奶奶这招儿对她管不管用，那就不能大张旗鼓地做了，得悄悄地做。佳佳的家庭情况她已经大致地了解了，但还不知道佳佳怎么被吓到的。接下来，她就得调查这件事了。

但这件事，她调查不下去。

无奈之下，她就想到了先给佳佳叫魂。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虽然她还没敬奶奶那样学娘说话的本事，但现代技术可以帮她解决这个难题。她想方设法找到了远在深圳的吴蓉，跟她取得了联系，没跟她说佳佳病了，只说佳佳想她，让她给佳佳说些话。吴蓉是佳佳的亲娘，只因为感情被破坏了，她一气之下离开了伤心地，可她还是想自己的孩子呀。她就录下了那段视频，从微信上传给了唐糖。

汪力听她讲完了，感动地说：“谢谢你，小唐。我没想到，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唐糖连忙摆摆手说：“我现在还不敢断定我这个想法对不对呢，也不知道这个办法有没有效果。”汪力说：“不管有没有效果，你做了这么多，我都感激你。”

这时，他们都听到佳佳在房里喊：“妈妈，妈妈一一”

两个人忙着奔进佳佳房里，却见佳佳已经醒了，正无助地望着门外。汪力忙着跑到她跟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佳佳，你醒啦？我是爸爸。你认得我吗？”佳佳点了点头，目光中满是失望。汪力还不敢相信，接着问道：“那你快告诉爸爸，你叫什么，爸爸叫什么？”佳佳小声说：“爸爸叫汪力，妈妈叫吴蓉，我叫汪佳佳。”汪力一把抱住了佳佳：“佳佳你终于醒了！”

唐糖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心里也很激动。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念，居然果真有了效果。佳佳的病能治好，她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啊。

汪力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急忙回身来感谢唐糖。唐糖摆了摆手，过去问佳佳，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心里还有一个谜团，就是佳佳到底是不是被吓到了。佳佳说，那天放学后，她回家，看到前面走着个女人，很像她的妈妈，她就悄悄跟着。爸爸跟她说，妈妈跟爸爸离婚后，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才见不到妈妈了。眼前这个女人如果是妈妈的话，那就是爸爸骗了她。要是能跟到妈妈的住处，以后她就能经常来看妈妈了。她想妈妈。

女人拐进了一个僻静的小巷子，大步往前走着。佳佳两眼盯住她，得快走才能跟上她，还不能被她发现。谁知她一个没留神，一脚踏进了一个没有盖的窨井里，她给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就昏过去了。

汪力继续说，他接到电话，赶到现场，发现佳佳已经被人救出来了，正躺在路边，但已经昏迷不醒了。他没找到救佳佳的那个人，但他估计，救人的人也是怕惹上麻烦说不清，这才躲掉的。从那以后，佳佳就一直昏迷，直到现在，他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佳佳四下里看着，像是在寻找什么。汪力问她在找什么。佳佳说，刚才她听到妈妈跟她说话了，她想看看妈妈是不是回来了。汪力抱住她，只是难过地流下了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他们听到“咚”的一声。他们都扭头看去，却见万小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听到了他们的话，手里的菜篮掉到地上，蔬菜撒了一地。唐糖忙着过去帮她捡起蔬菜，放回篮子里。万小惠说：“我心里好乱。让我静静吧。”她转身就走了。

唐糖也告辞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唐糖又忙着她的事。

几天之后，汪力来上班了。唐糖惊异地问他：“你来上班，佳佳由谁照顾呢？”汪力说：“她妈妈回来了。佳佳跟她妈妈在一起，很高兴，病症也慢慢地消失了，吃得香睡得着，不说梦话了，也不发烧了，脸色都好起来了。唐糖，真的谢谢你啊！大恩不言谢，我就不用语言表达了。我有一个灵感，或许可以拓展为一个项目，这个灵感是你给我的，也应该由你来负责。”

唐糖顿时来了精神，忙着问他是怎么个思路。

汪力说，这个思路就跟她给佳佳叫魂的方式一样，把娘音保存下来，谁愿意听，可以随时进来听。个人保存音频或视频文件，受条件限制，很有可能会丢失。但存到他们这个大存储器里，就能永久保存，而且保证质量，不会给人生留下遗憾了。

唐糖感叹地说：“留住了娘音，就不怕他们的魂魄迷失方向了。不管他们身在何方，这娘音之所，就是他们寄托思念的地方，就是他们心灵的港湾，他们会经常回来聆听的。这个思路好，我坚决赞成。”

汪力说：“那你就写个可行性报告，我负责说服上面。”

唐糖却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道：“汪总，我准备辞职了。”汪力一惊：“为什么？”唐糖凄楚地一笑：“为佳佳的事，跑了这些天，我忽然发现孩子对娘是那么依靠。可是，当娘老了，孩子却要离开她们，她们又上哪儿去找依靠呢？我只想，等我妈妈感到害怕的时候，她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能够听到，能够马上跑到她身边，抱着她，让她不再害怕，让她的魂，也不迷失。”

汪力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想到自己远在乡下孤苦无依的妈妈，唐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圈儿一红，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她仿佛听到，妈妈正在热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