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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树下

2017-02-09桂晓波

青春 2017年1期
关键词:樟树下堂兄樟树

桂晓波,生于1986年2月,湖北武穴人,现居北京昌平。工程师,研究所工作,业余写诗和小说,少量作品发表。

樟树下是一个地名,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必然有一棵樟树。据爷爷讲,这棵樟树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就种在我们垸前的山坡下,足足有三个成年人合抱粗。“垸”是本地同姓村民聚集的一个区域单位,念“塆”,樟树下在行政上正式名字叫桂家垸,也就是说樟树下住的都是姓桂的人。因为这棵樟树太大,五六里外都能看见,早已成为附近村落的一个标志,所以人们习惯上还是叫桂家垸为樟树下。小时候,我家住在镇上,但是每到过年、清明或者亲戚家红白喜事都要回乡下。远远看见那棵青黑、“童童如车盖”的樟树,就知道快要到老家了。

樟树下隶属于何刘村,何刘村下面有很多姓氏,当然也就有很多垸了。何刘是两个大姓,小姓有李张汤熊童等,何刘两姓都有两百多户,小姓户数不等,四五十,一二十户的都有。桂姓只有十四户,更少的是汤姓,仅五户,人虽然少,也算是一个垸。桂姓在何刘村也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和那棵樟树一样久远,为什么会这么少人,而且各家各户根本就是一家子。我爷爷有三个兄弟,他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老三,也就是我姑妈,嫁到了何姓。整个樟树下就是我四个爷爷的子孙,推算到曾祖父一辈,只有兄弟两人,曾叔祖父入赘到刘姓。

我舅舅曾去过樟树下,用他的话说,撒泡尿的工夫都可以绕桂家垸走一圈。就是这么一个小垸,让我时常想起它,和那棵高大的樟树。我自六岁就回到了镇上小学念书,从此没有在那里生活,但童年甚至婴孩时代的记忆似乎一直留存在我的脑海深处。经常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要我去挖掘樟树的故事,还原一个真实的“过去”。直到这两年,回到老家听闻了一些历史和变故,前因后果着实令人感慨。利用工作之余搜索整理,现在才有机会将它写出来。以此纪念逝去的和依旧生活在那里的人,以及那棵樟树。

是的,樟树已经不在了。村里将后山出卖,树木事先都被挖走,大樟树不知道被移到哪里,只用三万块钱打发了事。以前,我一直以为乡下人都往城里跑,买房子定居,那么以后乡村不是没人了吗?可是我错了,城里靠卖土地增加GDP,乡下则有山有水有树木,因此他们也想要分一勺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蛋糕,能卖的就卖掉,只为了眼前的利益,生态环境破坏了也不管他们的事,因为他们的后代都要做城里人。就拿樟树下来说,我爸早就搬到了镇上,后来搬进市里,三叔家的堂兄在镇上买了房子,四叔也搬到市里,只有我大伯一家还住在乡下,樟树下已经没剩下几户人,和汤姓差不多。

樟树被卖掉,全垸的人最后都没有反对。一来他们不再关心乡下的生活,仅有的几户,只有我五爷爷埋怨泄愤了几句,忿忿不平地说:“刘汉荣不是个东西,明明知道女儿有病,还把她嫁给江锋,肯定是有意栽赃陷害……”刘汉荣是何刘村的书记,江锋是我大伯的儿子,我的堂兄,他还是何刘村的副主任。我妈在边上,打断五爷爷的话,叹气道:“别说了,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没闹到法庭上就不错了。”底下,大家一片沉默。这就是第二个原因,堂兄的媳妇刘小芳在樟树上自缢了。连之前一直强烈反对卖树的爸爸也无可奈何,任由堂兄自己开着挖掘机将樟树刨走,每户分得两千块钱。

事情还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春节,我随爸爸回乡拜年。我们坐在五爷爷家门口晒太阳,嗑瓜子,聊着家常。江锋堂兄分给我爸一支红梅,我爸说戒了,不抽。他又分给我,我接着,他给我点上。堂兄坐下来,说要跟我爸商量件事,正好趁过年长辈都在。五爷爷靠在墙角,抱着暖手炉,鼻子出气,脸色不好看,说是不是要卖樟树。我爸听了忙问;“谁要卖树?那树怎么能卖呢!”

堂兄有点尴尬,说:“村委会已经决定将后山卖给开发商,那棵树得移走,说是赔……”

“赔一百万也不行!锋儿,你说话没用,不要以为自己是副主任,多大的官,叫你爸来跟我说。”五爷爷气愤地说。

“刘汉荣来了也没用,不可能卖掉樟树。想当年,你爷爷死了,做棺材都没有动一根树枝。”我爸说。

“我死了也不能动!”五爷爷厉声呵斥道。很显然,他和我爸一样对那棵樟树怀有深厚的感情,绝不允许他人将樟树移走或者卖掉。中国农村的传统习俗,是在自家屋前或后面种一棵树,等它长到一定高度,锯掉做成棺木,等自己死了用,也可以做柜子椅子。

气氛显得局促起来,堂兄搓搓手,毫无底气地跟我爸说:“二叔,刘书记知道你在市里当官,说话有分量,所以让我来问问你。你看,现在亲戚都搬到了镇上,乡下也没几个人,留着那棵树也没用,土地卖给开发商还能让农民创收。”

“你相信能创收?我在市里都不相信,土地卖出去只有少数人能捞到钱。”我爸说,“你爸是什么意见,我不相信他也同意卖掉。”

“我爸也不同意。”堂兄低着头,小声说。

“中午叫你爸过来吃饭,我和你爸、二叔商量一下修家谱的事。”五爷爷说,“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卖树。”

我坐在旁边没有插嘴的份,但听到五爷爷说要和大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谈事,心里还是为之一动,因为——他们很多年不来往了,是一对冤家。这事我从小就知道,因为六岁之前我都住在乡下,是五爷爷和五奶奶带大的。大伯从来不会去五爷爷家看我,只是在路上或者我在垸里玩耍,他看到了,才会慈祥地摸摸我的头。但是江锋堂兄经常带我出去玩,去后山追赶野鸡,去地里刨红薯,村里搭台唱戏,他就让我跨坐在肩上看热闹,睡着了他就背着我回家,送到五爷爷家。

我爸妈虽然是政府工作人员,但却十分迷信。我生下来后,爷爷抱我去村里药王庙,找和尚算过命,说我五行缺木,要在乡下养,因为樟树下有一棵大樟树,可以护佑我。那时,五奶奶还有奶水,她只比我妈大七岁,生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还想要生,最小的儿子已经8岁,居然还在吃奶。我妈委托五爷爷和五奶奶养我,五奶奶就没有再生。至今那位小叔叔还经常说起这件事,然后我就拿他8岁还吃奶的行为开玩笑。

小叔叔和和江锋堂兄同年生,他们因为父辈(五爷爷和大伯)之间的矛盾也隔阂起来,不相往来。要么是小叔叔带着我玩,要么是堂兄,我们三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玩耍过。其中的隐情是长大后爸爸讲给我听的。

1967年全国各地发生严重的武斗事件,连小小的何刘村也未能幸免。所谓的派别斗争,到了下面就变成姓氏斗争。何刘村两大姓氏何姓与刘姓为争夺村子的主导权,大打出手,死伤不计。当时的书记是刘姓把持,而村大队长姓何。其他大大小小各个姓氏就要排队站位置,桂姓是小姓,如何站队就成了垸里争论的焦点。我爷爷赞成跟着姓何的,因为他妹妹,也就是我姑妈,嫁到了何姓,这样可以保护自己的亲人。但五爷爷不这么想,他认为,书记比大队长官儿大,而且姓刘的要比何姓人多,最后打赢的肯定是刘姓。他甚至动员姑妈和姑爹离婚,游说不成就拉着四爷爷一起去投奔刘姓。

大伯那时才19岁,当过红卫兵,串联去北京见过毛主席。听说五爷爷要“叛逃”,就带着二爷爷抓人,半道四人打了一架。但五爷爷不是大伯的对手,被抓了回来,绑在大樟树下,饿了五天五夜才松绑。虽然最后桂姓哪边都没有参与,但五爷爷和大伯的梁子从此结上了,谁也不理谁,十年如一日。

那天午饭是在五爷爷家吃的,大伯也来了。修家谱是一件大事,大伯是他那一辈的老大,爷爷去世之后,家谱就交给他了。我曾见过那套家谱,爷爷把它放在一个木箱子里,二十多本线装书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用黄色的锦帛包裹着,就像电影里皇帝的黄马褂那种布料,里面记载了桂姓的起源和传承。

我听爷爷讲,樟树下桂姓是三百多年前,明清鼎新之际从江南迁徙过来的。明初有一个叫桂彦良的人,浙江慈溪人,《明史》上有记载,朱元璋说他“江南大儒,惟卿一人”。他的子侄桂宗儒、桂宗蕃都参与过《永乐大典》的撰修。还有一个学者叫桂怀英,也是慈溪人,被诛十族的方孝孺仰慕其名,尊称他为“古香先生”。樟树下虽然没有祠堂,但爷爷经常说起一个宗祠通用联:明代江南大儒;慈溪古香先生。说的就是桂彦良和桂怀英。爷爷感慨道:“六百年前,我们桂姓也算是江南望族。”

清军入关后,扬州十日,各地屠城,江南桂氏自此移民,四处分散,樟树下和那棵樟树就是那时落地生根的。然而也经历了一些坎坷,外来姓氏要移居何刘村,必然得周旋在何刘两姓之间。据说当时刘氏族长家中仅有一个女儿,他提出了一个建议,桂氏要想在何刘村扎根,必须将一个成年男丁入赘到刘氏家族,每代如此。生下来的儿子要姓刘,而女儿可以姓桂,也可以姓刘,以此换他们山脚下的一块地。倒插门虽然没什么颜面,但是为了整个家族,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因此桂刘两姓就达成了这一契约。曾叔祖入赘到刘家,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有个小学同学,他妈妈姓桂,是我曾叔祖的儿子的女儿。儿子虽然姓刘,但是儿子的女儿却可以姓桂,但毕竟是要嫁出去的,姓什么都无所谓。这位远房姑姑每次看到我都特别亲切,紧紧攥住我的手,往我兜里塞好多吃的。

樟树的意义就在于此,它是一个家族的象征,移民扎根和漂泊流浪的血泪史。我们看到太多的古物被毁掉,而年轻的一代又不热衷于做传承的工作,终究有一天,把什么都遗弃。民间文化和传统也将随着世事变迁而被湮灭在纷纷攘攘的历史长河中。多么的可悲,却又让人无可奈何。

中午五奶奶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肴,有鱼有肉,鸡鸭齐全。五爷爷家的叔叔还拿出自己酿的米酒,珍藏了很多年,喝起来甘醇爽口,让我禁不住频频举杯。在火锅煮起的腾腾雾气中,每个人都红光面满,笑态可掬。难得一大家子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屋子里弥漫着欢乐融融的气息。自从爷爷去世,就很少有这样的场景了。

大家相互举杯祝福,五爷爷开始讲话了:“明年全县姓桂的要修家谱,我们樟树下二十多年没有续过谱子,很多孙子辈的名字还没有入家谱,所以今年大家要把这个事情办好。”

“主要是没有人组织,大家都不住在一块。”爸爸说。

“这次由我来主导,今年我就70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想看着儿孙辈的名字都被记载下来,一代代地流传下去。”五爷爷说,“每户要把钱交上,按人头收,现在女儿也可以入家谱,所以钱肯定要多交一点。”

“女孩子入什么族谱,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下面有人犯嘀咕,是五爷爷家的老二,他生了三个女儿,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儿子。

五爷爷干瞪他一眼,说:“女儿也是我的孙子!自己不长气,你怪谁。”

大伯坐在五爷旁边,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开口:“我爹把家谱传给我,江锋是他那一辈的长孙,本应该传给他。但他现在还没有成婚生子,五叔家的曾孙是老大。反正最后也要传过去,吃完饭我就拿来交给五叔。”

“用的时候再给我吧,先放在你那,我死了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不管我的事。”五爷爷说。

“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五爷爷肯定能长命百岁。来,我敬五爷爷一杯。”江锋堂兄站起来,说着吉利话,一干而尽。

长辈们谈论着家谱的大事,我也饶有兴致地听着,但并没有超出以前爷爷告诉过我的。后来他们的话题转移到江锋堂兄的事业上,堂兄在村里承包了好几个鱼塘,这几年收入还不错,每年都会给自家人分几十斤的鱼,有的鱼甚至长到两米长,这都归功于堂兄的勤奋和好学。其实他本来就是何刘村最早的一批大学生。十七岁就考上南方一所重点大学,那时上大学还不用交学费,但是毕业也不包分配了。他在一个外企工作了好多年,是乡下人羡慕的白领,每到过年回来都有衣锦还乡的派头。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成家,直到五年前,竟然把那边的工作辞了,回到樟树下做起农民,种地养殖。

“锋儿有三十五岁了吧,花子你也不催他结婚,难道要他打一辈子光棍,不想抱孙子了?”五爷爷说。“花子”是我大伯的小名,乡下人取女性化的小名是为了好养大。比如我三叔的小名是三妹,我爸叫黑假儿,假儿就是女孩子的意思。

“我管不着他,心里就只有他的鱼塘,今年还准备养猪。”大伯有点不满地说。

“汉荣的女儿不是今年毕业吗,找人说说媒,娶过来。”我爸突然提议道。

“人家是研究生,怎么会看上我,再说我大她那么多。”堂兄红着脸,忙推辞。

“男人大女的很正常,他女儿也有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找对象,汉荣心里肯定着急。”五爷爷说,“你要是能做他的女婿,说不定以后书记也是你的。”

“现在谁愿意在乡下过日子,村长书记又不稀罕。”堂兄说。

“我下次问问,汉荣还是肯给我面子的。”五爷爷说。

“不用了……”堂兄还没说完,大伯抢着说:“五叔要是能说媒,我得给你包红包。”

“爸,樟树的事还没说好,书记怎么会跟我……”堂兄给大伯使眼色。

“把他女儿娶过来,树的事就我们说了算。”我爸心怀城府地笑了笑。

汉荣的女儿我也认识,比我还小两岁,高中时我们就在同一所学校。当年她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就花钱就买了进去。我上高三她读高一,在学校见到她,打过招呼说过话,感觉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子,不爱说话,容易紧张。成绩也不是特别好,一直徘徊在中游,后来只考上普通本科大学,接着又去读了研究生。

“牛儿在北京怎么样?”堂兄突然问我,矛头马上就转向了我。牛儿是我的小名,因为我是牛年出生的。小时候在乡下,亲戚都这么叫我,现在听起来还是那么亲切、温暖。

“要买房吗?”堂兄接着问。

“怎么可能,哪里买得起啊。”我说。

“我只能给他凑个首付,月供要还三十年。”爸爸说。

“我回来跟锋哥养猪得了。”我开玩笑道,爸爸扭头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没志气。”

“小时候啊,牛儿经常说,长大了要开轿车接我和奶奶去大城市里住。”五爷爷又开始回忆起往事。每次他说起这个,我都不好意思,不知该怎么接话。

我们为什么要在城市里居住?工作后,我才知道生活的艰难。寄居在外的漂泊、疲倦和无归属感,才是最虚无的。而樟树下有新鲜的空气,甘甜的井水,和和蔼的亲人。远离家乡,我时常想起那棵大樟树,仿佛它是我的庇护神,召唤我回去——它是我心中永存的丰碑。

我现在还记得在樟树的一些细节,它的根特别粗,有些旁逸斜出,五爷爷经常把牛系在上面;树根下有一个洞,是大黄的狗窝;还有五奶奶坐在树下剥麻皮编麻绳的情景;秋天,树下落满了枯黄的树叶,仿佛画中一样,踩在上面吱吱作响;如果要上树,得架一个梯子;每年正月十五奶奶会拿一碗白米饭,鱼和肉还有青菜,以及一盅白酒,让我爬梯子上去,放在树干枝桠中间,说是供树神,下午又让我爬上去取下来,喂大黄……这些片段经常在我脑海中浮现。

吃过午饭后,叔伯们和五爷爷继续谈着事,五奶奶把我拉到厨房,让我陪她去山上的药王庙。“我给你求个签,保佑我儿多挣钱,明年带个媳妇回来。”五奶奶说。她拿出篮子,装着酒肉,让我提着,我们就去了后山。后山离大樟树不远,就在两百米外,半山腰上有一个小庙。小时候我经常去那里玩,没有门匾,庙墙上写着“有求必应”四个大字,里面正中供着一个大人物的雕像,据说是岳飞。“岳”和“药”在本地方言里发一个音,按理说,应该是药王庙,保佑人民身体健康长寿,才说得通。至于那个石像是不是岳飞,我看着不像,但我也不知道岳飞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跟着五奶奶进了药王庙,庙里有一个光头住持,却穿着道袍,非僧非道,让人觉得好笑,六十多岁的年纪。看见五奶奶进来,叫了一声“嫂子”,又问我是谁。五奶奶说:“这是我孙子啊,小时候吃我奶的孙子。”

“都长这么大了,真是一表人才。”光头住持说。

“是不小了,在北京上班,每年都会来看我。今天想起来,就带他求个签。”五奶奶说,拉我跪在蒲团上,叩拜了几下,嘴里振振有词,把竹筒里的一根木签摇了出来。

“起兴,给我算算,为我儿求的。”五奶奶对光头住持说,原来他叫起兴。

“求什么,事业?婚姻?”住持问。

“嗯,想我儿挣多点钱,带个媳妇回来。”

住持戴上老花眼镜,歪着头,眯着眼,拿起木签细细看,说:“你孙儿命好啊,这两年能发财,挣大钱。婚姻嘛,不要急,五年之内可以抱曾孙。”

“这么久啊,我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五奶奶说。

“奶奶能活一百岁,我结婚时还要请你坐上位呢。”我忙说。其实,发财、挣大钱才是我感兴趣的,人们总喜欢听发财吉祥的话。我问住持:“你说我两年内挣大钱,能挣多少?”

“天机不可泄露。”住持诡异地笑了笑。

“够我在北京买房吗,首付?”我锲而不舍。

“五十万,一百万?可以的。”住持斩钉截铁地说,怕我不相信。

我觉得好笑,像我这样一个普通上班族,发大财简直跟彩票中五百万一样遥不可及。五奶奶听着倒高兴,从棉袄里找出二十块钱,放进功德箱里,这够她卖一早上的菜。五奶奶对着“岳王像”又重复了两遍:“求岳王爷保佑,求岳王爷保佑。”我不知道说的是“药王”还是“岳王”,好奇心起来,就问住持:“这是岳飞像吗?”

“是啊!要不怎么叫岳王庙。”住持说。

“我一直以为是吃药的药,药圣的庙。”我用普通话说“药”。

“当然,求个福利也可以这么说。但你知道为什么要供着岳飞吗?”住持问我。

“不知道,我也很奇怪。”

“这个庙是太平天国时候建的,驱除鞑虏,你听说过吧,大学生应该知道。岳飞是民族英雄,抵抗金兀术,收复失地。而太平天国就是为了打击清王朝满族统治的,要把他们赶走。”住持说着,“太平天国失败后,你们桂姓的一个祖先回来,在这个庙里出家了。”

“你不也姓桂吗?”五奶奶在一旁笑道。她猜测我想听故事,就说:“屋里还有鸡和猪要喂,牛儿你要听他讲,就呆一会,我先回去了。”

我听到五奶奶说光头住持也姓桂,就更加好奇了,一时不想回去。就对奶奶说:“好,奶奶路上小心点,我过一会就回去。”

“好的,不要太晚了。”五奶奶说。

奶奶一出庙门,我就忍不住问住持,“你也是桂家垸的吗,怎么我从小就没见过你。”

难怪五奶奶刚进庙的时候,主持喊她“嫂子”,原来他就是曾叔祖的儿子,和爷爷是堂兄弟。曾叔祖入赘到刘姓,生的儿子也应该姓刘,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住持没有跟我讲,他后来就改回了本姓,住进庙里,替人算命为营生。

我问他:“明年桂姓要修家谱,你的名字在家谱里吗?”

“不在,以前在刘姓家谱里,现在估计也划掉了。我不在乎,无名天地之始。”他说的是《道德经》里的话。

“县里还有其他地方姓桂的吗,为什么樟树下桂姓这么少?”我问他,这是一直困惑我的问题。

“另一个镇上还有两个垸,上桂和下桂,两百多户。”住持说,“但都是从我们这里迁过去的,一百五十多年前。”

“为什么要迁过去,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迁过去?”我发现疑问越来越多。

“这还要从太平天国说起:那时候,桂姓已经在本地定居了两百多年,家族也很盛大。但每代还要有一个男丁入赘到刘姓,何姓也强迫桂姓交赋上税,压榨我们。太平军逼近时,桂姓一个叫桂高佑在樟树下聚众起义,投奔了太平军,据说还当上某一王的军师。不久他就率领太平军攻克县城,竟然打回来将刘姓何姓的族长砍了头,田地也重新进行分配。

太平天国灭亡后,何刘两姓重新掌握权势,开始迫害报复、驱赶桂姓,也杀了很多人,另外一些桂姓就迁走了,只剩下那棵老樟树,象征着桂姓在这里扎根的历史。

太平天国虽然灭亡,但残余太平军还在四处活动。传闻说桂高佑藏匿了许多金银财宝,伺机卷土重来。赖文光部路过何刘村,进行过大肆搜索,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带头造反的桂高佑失踪多年后,带了一个小孩回来。当然没有人知道他是桂高佑,他的面部在炮火中毁伤,还剃了光头。小孩子长大,结婚生子,死前才敢公开他的身份。那时,六十多年过去了,历史的伤痛逐渐消散,姓氏之间的压轧也趋于和解。再说樟树下桂姓就剩下这一脉,人多少还是有一点同情心的。”

“原来还有这等事。”我听他讲完,也唏嘘不已。

“我看过你爷爷的家谱,里面能查到桂高佑。”住持说,“这些历史是口头传承下来的,我给别人算命,知道很多信息。”

这些历史不仅解开了我之前的疑惑,也增加了我对樟树下的热爱,也清楚了五爷爷、大伯和爸爸坚决反对挖树的原因。如果我也有投票的权利,肯定会投上反对票。而堂兄碍于他的身份和前途,轻易抛弃家族的“传承”是多么不值得。

“镇上的桂腊梅,李心武,你认识吗?”我想起那位远房姑姑,就问他。

“他们是我女儿和外孙。”住持说。

“李心武跟我是小学初中同学,那时候我经常去他家玩。”我说。

“以前他们也回来看我,后来……”住持欲言又止,说,“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看样子,他是不会告诉我的,我只得告辞,下山回到五爷爷家。明天还要去其他亲戚家拜年,我和爸爸也该回镇上了。

下午我们离开樟树下,路上我告诉爸爸我听到的故事,大致都是真实的。至于曾叔祖的儿子为什么要去当和尚,我还是不明白,就问爸爸。

“他本来叫刘起兴,以前还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九十年代初想竞选当村长,但被刘姓的人排挤。”爸爸轻描淡写地说,“就因为是桂姓入赘户生的,说他是倒插门的儿子,没有资格当村长,暗地里还说一些难听的话。”

“如今还有这种事,太荒唐了!”我想起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的乔峰,不禁为本家亲戚的遭遇感到愤慨。

“消沉一段时间,他把姓也改了。后来就脱离了刘家垸,出家当了和尚。”爸爸说。

“他也不算和尚,还给人算命呢。”我说。

“都一样,你爷爷死了还请他去做过法事,听说算命挺准的。”爸爸说着,我笑而不语。

第二天,在镇上,我和爸爸又分头去给三叔四舅等亲戚拜年。趁着有空我就去了一趟李心武家,只有他妈妈一个人在家招待客人。看到我来了,又是倒茶点烟,还让我中午留下来吃饭,客气得让人有些难为情。我问她:“李心武不在家呢?”

“他去舅舅家拜年了。”姑姑说,“何刘村,你去了没?”

“昨天去的,还去庙里上了香。”我说,“原来庙里算命的是心武外公。”

“他给你算命了吗,不要信那些。”姑姑说。

“我本来就不信。”我说,“姑姑,你知道曾叔祖为什么要入赘到刘家吗?”这是我回来想到的,按光头住持讲,入赘的契约是三百多年前定的,太平天国之后,桂姓都迁走了,只剩下桂高佑一支,按理说,实际上也是,刘姓就没有再要求桂姓入赘。

“哦,我小时候听爷爷讲过,是他自己要求入赘的。”姑姑说。

“一个大男人为啥要倒插门啊?”我惊讶地问。

“你太爷爷和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同时喜欢上一个女人,姓刘,也就是我奶奶。”姑姑说,“我爷爷为了争取和奶奶在一起,就主动要求入赘。婚后他们生活在刘家,但外人总是冷嘲热讽。特别是他们生了孩子,爷爷想要儿子姓桂,但人家不答应。既然入赘了,就没有做主的份。儿子也经常被人说闲话,他很苦恼。”“儿子”就是姑姑的父亲,庙里的光头住持。原来中间还有如此插曲,为了爱情放下尊严,在乡下可算是很大的面子问题。姑姑叹口气,又说:“这样说来,刘桂两姓也算是连襟,但在文革武斗期间,刘姓跟何姓大打出手,本来想拉桂姓入伙。但你爷爷为了保护嫁到何姓的妹妹就没有参与,把四叔和五叔绑在樟树上饿了好几天。”

“那武斗中,桂家垸是如何自保的?”我不禁问。

“听说你太爷爷把很多传家宝,银器手镯戒指分给何刘两姓,最后就没有被斗争。汤姓就没有这么幸运,差点被杀绝了,直到现在还和其他垸不来往。”我现在才明白,汤姓为什么只剩下五户,历史的真相总让人不堪。

我对姑姑说,告诉心武我来过,有空找我玩。姑姑又紧紧攥住我的手,眼眶红了,让我以后多来看望看望她。我记得以前家族各种红白喜事都没有请过他们,早已没有把他们当作桂姓人。他们却一直希望打通这一层关系,感受亲人间的温暖,可想而知姑姑与光头住持在刘家受到的委屈。

当年九月,我听说江锋堂兄结婚了。我因为在北京,就没有回去,是妈妈去随礼的。新娘就是刘汉荣的女儿刘小芳,媒人是五爷爷。之前,大伯生过一次病,躺在床上,说想看到堂兄结婚才能瞑目。这当然是吓唬堂兄的,逼迫他早点结婚的“伎俩”而已。妈妈说酒席上,大伯身体硬朗着,一点事都没有,精神特别足。

刘汉荣的女儿研究生毕业,没有在外面找工作,被她爸爸安排在村小学教书,事业编制。五爷爷听了我爸的建议,亲自去刘家提亲。没想到,刘汉荣一口答应了,而且同意樟树不用迁走,永久归樟树下所有。事情过于顺利,大家虽然有疑惑,但终归是松了一口气。

九月份,大伯就把堂兄的婚礼办了,刘小芳也怀孕了。第二年过年,我和妈妈回老家,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刘小芳,一脸慵懒,眉宇间却有些紧蹙。我问我妈,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妈说怀孕的女人就这样,还问我什么时候带个女孩子回家。我告诉她,去年奶奶给我算了命,五年之内。妈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没有一句正经话。又说,要是你爸先提亲,把刘小芳嫁给你,今年我就能抱孙子了。

直到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幸好刘小芳没有嫁给你,她跳水塘差点淹死了。”我忙问怎么了,妈妈说:“医生说是产后综合症,抑郁想不开。”水塘就是堂兄养鱼的池塘,幸好发现得早,被人救了起来。现在老人和堂兄都不让她接近孩子,成天得有人看着。我对妈妈说:“过年的时候我就说怪怪的,你说女人怀孕都会这样。”

“是有点问题啊,”妈妈想了想,又说,“难怪当初刘汉荣答应得这么快,看来他早就知道有问题。”

“是不是堂兄对她不好啊?”我虽然知道大伯家里的为人,但还是问了出来。

“怎么可能,你大伯高兴还来不及,生了一个孙子,跟捡了宝似的。”妈妈说,又不忘教育我,“以后你可不要找个这么样女人,害死人,你大伯说不定还怨恨你爸和五叔。”

十一放假,我又回了一趟家,才知道刘小芳上吊自杀了。我决定去老家看一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阳光明媚,蓝天白云,清风柔和地吹拂着面颊,久居北京的压抑感顿时得到疏解。没有雾霾,没有拥挤的人群,山山水水,那么美好,像是置身桃花源中,心情也愉快了很多。快要到樟树下时,视野之外,像少了什么,总感觉哪里不对,随后马上反应过来:大樟树不见了!

樟树不在了,那么樟树下呢,仿佛它也不曾存在过。我有些眩晕,迷失了方向,无意识地往前走。到了大伯家,堂兄坐在屋前晒太阳、抽烟,看见我来了,有些诧异,赶紧搬出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心脏怦怦跳,气若游丝地问他:“树呢?”

“挖了,卖了,移走了。”堂兄毫无感情地说着。我很生气,抱着头,许久都平静不下来。

“你嫂子在树上……我不能再看见那棵树。”堂兄说。

“她是你老婆,你不会看好吗?”我质问他。

“没用的,她早就想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堂兄说,“她在学校谈了一个男朋友,人家去了美国,她还念念不忘,脑子出了问题。汉荣知道她想不开,把她弄回家,巴不得把她嫁出去。我才是受害者。”

难道不是吗,堂兄被刘汉荣骗了,爸爸和五爷爷还要背上骂名。现在樟树也被挖掉了,这个垸不也是受害者吗?

堂兄让我跟他到侧屋,那里有一口棺材,是大伯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边上是一个木箱子,我认出来是爷爷以前装家谱的箱子。我不知道堂兄想干什么,他打开了箱子。箱子里面并没有家谱,我看到一堆器皿和首饰,是银色和金黄的,有手镯、项链,小的是戒指、珍珠,大的是金碗、盘子,居然有金元宝和银元宝,我只有在电视里见过。我想起腊梅姑妈跟我说的,文革武斗时,曾祖父拿传家宝贿赂刘姓与何姓的往事。

我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堂兄这时把棺材盖翻开了。棺材底下铺了一层书,线装本,是桂氏家谱。书下面还有东西,用黄色锦帛盖住了,就是包裹家谱的布料。堂兄揭开锦帛,我看到了一块一块的金砖,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差不多铺了一层!

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心跳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差点就摔倒进棺材。我拿起一块金砖,前后左右上下翻看着,上面没有刻字,所以不知道是何年代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女人的皮肤还光滑,让人心神荡漾。

“一块有五斤重,总共六十八块。”堂兄说。

“从哪里来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樟树下,就是那个狗洞下面。”

“你怎么知道下面有金砖?”我随即想起来,刘小芳在那棵树上上吊,堂兄因为睹物思人,把树挖掉了,找到了金银财宝。

“事先我也不知道,你嫂子上吊之前,总是胡言乱语,说樟树下有黄金。她脑子本来就出了问题,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没有人相信。今天说池塘里有鱼精,要她的命;明天又说树上有神仙,和她一块玩。开始我并不在意,她死了之后,我思来想去,觉得奇怪,当然有一点碰运气的成分,才决定把树挖开看看。”堂兄说。

“那么说,你本来也没想过要挖树。”我问道。

“两者原因都有吧。后来我就租了一台挖掘机,趁夜把树挖开,果真发现有这么多财宝。”

“这应该是桂高佑埋的。”我说。堂兄问我桂高佑是谁,我把庙里听到的故事讲给他听。

“也有可能是明朝迁移过来的祖先埋的,爷爷不是经常说那时候我们桂姓在江南也算是望族吗。”堂兄说。

“现在该怎么办?”我问他。两人沉默着。很显然,在财富面前,我们都有点鬼迷心窍,没有人愿意交出去。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自从挖出了黄金,我晚上都睡不好觉,一定要找个人说说。”堂兄说,“不管是桂高佑还是祖先,它们都属于樟树下。”

我晃悠着脑袋,内心在挣扎。

“你可以拿二十块走,够你在北京买房了。”堂兄说,他似乎看出了我心理的变化。

“别人不知道吧?”我问道。

“我爸还不知道,”堂兄说,“树都被挖,这是我们应得的。”

堂兄把棺材盖上,我们走出了房间,站在屋前抽烟。我看着本应是樟树蔽荫的山坡,如今空荡荡的,山上的松树灌木也被挖走了。挖掘的新土也被翻整了,以后那里可能会盖起一栋别墅,或者重新种上别的树。我曾经有一个美好的愿望,等挣了很多很多钱,回到乡下,在山脚下的池塘边盖一栋别墅,不用去工作,不用呼吸雾霾,不挤公交和地铁,像一个富贵的梭罗。

后来我在北京买了房,把集体户口换成个人的。也买了汽车,再也不用挤公交和地铁,但是堵车真的让人很恼火。堂兄也搬走了,离开了樟树下,现在那里只剩下五爷爷一家。我不知道家谱修好没有,五爷爷终究没有躲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命运——我再也没有机会开轿车接他到大城市里居住了。

樟树下没有了樟树,也没有桂姓子弟,还剩下什么?

烟一般随风而去。

主持人的话

桂晓波是我关注很久的一位青年作家,在豆瓣上也有很高的人气。他的一些貌似随意实则精良的短篇小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作品大都表现生活的动荡,命运的无常,人生的无奈、疏离,以及理想的破灭过程,调子介于希望与失望之间,萧索而并不肃杀。它们之所以不让人感觉到彻骨,是因为主人公的生活往往是选择的结果。如同弗罗斯特的诗句:林中有两条路/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所以命运就此分岔。

小说《樟树下》延续了桂晓波的一贯主题,通过老家一棵樟树的迁移,揭示出桂姓家族的命运变迁:祖上的离乱、保全,当下的艰辛、荣辱。最终,故乡成了一抹回不去的乡愁,“烟一般随风逝去”。故乡在消逝,可是,我们的根又能驻留在哪里?晓波此作可以说是一曲关于故乡的挽歌,是我们即将来临的不可阻挡的共同命运。

读完小说之后,弥尔顿的诗句又不断地回响在脑际:天使,望故乡!

——邵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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