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甘的蝴蝶

鲍尔吉·原野

巴甘家在内蒙古东科尔沁的赫热塔拉村，春冬萧瑟，夏天才像草原。巴甘的父亲被火车撞死了，他和妈妈一起生活，庄稼活由大舅江其布帮忙。妈妈不知得了什么病，躺在炕上，什么活都不干，额头上蒙一块折叠的蓝色湿毛巾。巴甘坐在红堂柜下面的小板凳上，用草茎编辫子，听大人们说话，但他听不懂。

晚上，巴甘躺在妈妈身边。妈妈摸着他头顶的两个旋儿，看他的耳朵、鼻子，捏他的小胖手。

“巴甘，妈妈要走了。”“去哪里？”

“妈妈到了那个地方，就不再回来了。”巴甘警觉地坐起身。

“巴甘，每个人有一天都要出远门，去一个地方。爸爸就是这样的。”

巴甘问：“那么，我去哪里？”

“你哪里也不去，和大舅在一起。我走了之后，每年夏天变成蝴蝶来看你。”

变成蝴蝶？妈妈这么神奇，她以前为什么不说呢？

“我可以告诉别人吗？”巴甘问。

妈妈摇头，过了一会儿，说：“有一天，村里人来咱们家，把我抬走。那时候我已经不说话，也不睁眼睛了。你不要哭，也不要喊我。我不是能变成蝴蝶吗？”

“变成蝴蝶就说不出话？”

妈妈躺着点头，泪从眼角拉成长条流进耳朵。她说得真准。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几个人把妈妈抬出去。人们忙乱着，雨靴踩得到处是泥，江其布舅舅蹲着，用手捏巴甘颤抖的肩头。

从那个时候起，赫热塔拉开始大旱，巴甘看不到那么多花了。现在全是沙子，也看不到蝴蝶。妈妈变成蝴蝶之后，要用多长时间才能飞回赫热塔拉呢？

那年敖包节后，巴甘坐舅舅的马车拉化肥，在来哈河泵站边上看见了蝴蝶。他已经十多岁了，跳下马车，追那只紫色的蝴蝶。舅舅喊：“巴甘！巴甘！”

后来，他们俩把家搬到奈蔓塔拉，他读小学三年级。这里的学校全是红砖大瓦房，有升国旗的旗杆。学校有一位青年志愿者，女的，金发黄皮肤，叫文小山。

有一天下午，文老师拿来一卷挂图，用图钉钉在黑板上。“同学们，”文老师指着图，“这是什么？”

“蝴蝶。”大家说。图上的蝴蝶张开翅膀，黄翅带黑边儿，两个触须也是黑的。

“这个是什么？”文老师指着一个像栗子般带尖的东西，“这是蛹。同学们，美丽的蝴蝶其实就是蛹变的，你别看蛆虫和蛹都很丑，但变为蝴蝶之后……”

“你胡说！”巴甘站起来，愤怒地指着老师。

文老师一愣。

巴甘冲上讲台，一口咬住文老师的胳膊。他把挂图扯下来，撕烂，在脚下踩。

巴甘被开除了。一天晚上，文老师来到巴甘家，她让江其布舅舅和黄狗出去待一会儿，她想和巴甘单独谈一谈。

“孩子，你一定有心结。”文老师蹲下，伸出打着绷带的手摸巴甘的脸，“告诉老师，蝴蝶让你想起了什么，孩子？”

巴甘摇头。

文老师看着巴甘说：“蝴蝶是美丽的。巴甘，但愿我没有伤害到你，上学去吧。”

巴甘回到了学校，后来成绩优异的他获得了邵逸夫奖学金，有机会去青岛参加夏令营，参观科技馆。

蝴蝶！昆虫标本室大玻璃柜子里粘满了蝴蝶，巴甘心里咚咚跳。讲解的女老师在讲西双版纳的小灰蝶，墨西哥的君主斑蝶，凤眼峡蝶……巴甘走出屋，靠在墙上。

巴甘把钱掏出来——有纸币和手绢包的硬币，捧给她：“老师，求您一件事，请把它们放了吧！”

“放什么？”“蝴蝶。”

女老师很意外，看着一言不发的巴甘。沉默了一阵儿，巴甘讲起了童年、讲起了妈妈……

女老师用手绢揩拭泪水。等巴甘说完，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你叫什么名字？”

“巴甘。”

“这个送你。”女老师手里的水晶中有一只美丽的蝴蝶，紫色镶金纹，“是昆山紫凤蝶。”她说：“美好的事物永远不会消失，今生是一样，来生还是一样。我们相信它，还要接受它。这是一只巴甘的蝴蝶。”

窗外有人喊：“巴甘，你在哪儿？车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