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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如何认识两宋

2017-02-07宁可

月读 2017年1期

两宋(960—1279)是中国历史的转型期,历时三百多年。其间,社会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中国经济重心转移到了南方

我们习惯地把秦岭淮河一线当成南北分界线,向北到长城燕山,向南直抵南海。如果视野再开阔一些,以历史上的农区和牧区来区分南北,那长城燕山就是大南方和大北方的分界线了。

黄河和长江都是中国文明的源头。进入历史时期后,黄河流域前进的步伐一度要快一些。秦汉以后,长江流域渐渐赶上来了。到了北宋,长江流域的经济发展明显地超过了北方。

北宋国土面积南北之比是66∶34,耕地是70∶30,人口是64∶36。农业方面,唐以前,黄河流域主要作物是麦、粟,长江流域则种水稻。唐后期五代以来,北方农业停滞,南方农业发展了。全国农作物成了麦、粟、稻三分天下的局面。耕作制度、农业技术、农业工具方面,南方也有进步。南宋在南方实行水旱轮作,提高了复种指数。有的地方已经实行水稻连作,或用再生稻或再栽双季稻。在土地利用上,宋代已有畲田和梯田,并辟有筑水堤,蓄水的圩田、围田、湖田,利用水面的葑田、架田和利用浅水或河滩的涂田、沙田。

从前当作蔬菜的芸薹(油菜)已经代替芝麻上升为主要的油料作物。蔗糖代替了过去饴(麦芽糖)的地位。主要种植于亚热带低丘浅山的茶更是普遍,成为“国饮”。唐以前主要分布于北方的丝织业,安史之乱以后在南方尤其是浙江广为发展,超过了北方。原产于印度中亚的棉花,唐以前,西南已有乔木型的海岛棉,新疆一带则有一年生的草棉。南宋棉花在华南沿海、长江流域北上进入黄河中下游,一年生的海岛棉代替了乔木型的木棉。到了元代,一年生的陆地草棉已经进入陕西。棉花加工工具也从南宋的踏车推弓进到元代的赶弹卷纺的工具技术,从此棉花以空前的速度在南北两方推广扩展开来。

中唐以后,手工业重心的南北易位开始形成。重要的方面是纺织业和陶瓷业。随着造船和航海技术的发展,南方的造船业和航运业大大超过了北方。内河、沿海远洋几乎无远弗届。至于其他的新兴工业如掘煤、冶铁、造纸和印刷,也是南胜于北。

在人文环境上,唐代北方尚优于南方。北宋以后,优劣之势开始转移。北宋之亡加速了这个转移。结果,中国传统的文化重心与经济重心重合了,无论是科举、教育、人才、思想、文风都是如此。

南北发展的差异,当时人已经看出来了。南宋章如愚《群书考索·续集》中说:“今之东南,非昔之东南。昔之东南,不能当宋一路,而今之东南,胜过昔之中原。”

历史的轴心由东西方向逐渐

偏转到了南北方向

在中国历史上,由于历史经济和文化环境的不同,各个地区一直存在差异。当中国进入农业社会以后,以太行山和函谷关为界限的山东山西或关东关西的差别就凸显出来。关东经济比关西发达,人口也较稠密,关西经济和人口就比较差些,但是政治力量和军事力量又比关东强大。至于长江及其以南,那时还没怎么开发。春秋时,滨海的齐和中原的晋相继成就了霸业。到了战国,关西的秦后来居上,以其强大的军力和商鞅的变法逐渐睥睨山东六国,终于成就统一大业。西汉继秦定都长安,逐次翦除山东的割据势力。关西在军事和政治上控制着关东,关东在经济文化上支撑着关西。东汉定都洛阳,使关东粮食漕运能避开三门峡运输瓶颈。以后各朝从曹魏、西晋到北魏、北齐,国都多在太行山南麓,山区平原交界处的洛阳、许昌、邺城打转。隋唐继承西魏北周的余绪,再次建都长安,但三门峡之险仍是粮食转输的一大问题。而运河一线的安全则维系着唐朝的国运。到了唐末,庞勋、黄巢起义,漕路断绝,中原藩镇混战,建都长安的唐朝也就无力再维持下去了。

就在关东关西的政治军事文化心理上的差别随时间的推移逐渐泯灭,人文环境逐渐趋同的时候,黄河流域的战乱和生态环境的人为破坏已经使它的发展渐渐停滞,而此时南方的长江流域悄然兴起,到了宋朝完成了全国经济重心的转移。历史运转的轴心逐渐由东西方向转为南北方向了。这也从运河线走向的变化可以看出来。

中国水系流向是东西方向,关中和关东的物资粮食的转输多半也是东西方向。到了隋朝,开通大运河,以洛阳为中心,分别向东北的涿州和东南的杭州延伸,把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流域贯通起来。到了北宋,以开封为中心的汴河更是繁荣,一年输粮达700万石。然而经过金和蒙古战争,黄河改道,汴河荒废。到了元朝,运河走向从过去的东北—东南,改为北京到杭州的正南正北走向。前后垂600年,运河始终是沟通南北的大动脉,直到近代海运和铁路的开通。

与此同步,国都的位置也从东移到北上。五代北宋关中长安残破,国都东移到了开封,而据有黄河流域的金国即把国都建在了北京。蒙古灭金灭宋,元世祖忽必烈把国都从上都开平迁来大都北京,一直到明清民国迄今。北京建都自1153年起,迄今已经864年,在世界历史上作为国都恐怕是历时最久远的了。

当历史轴心朝向东西方向时,一些大战多在这个方向上发生,南北方向上的大战只占少数。至于民族之间的重大战争则多在南北方向上展开,那是历史上民族关系的格局所使然。

民族关系上的方向从南—北偏西转移到南—北偏东

以燕山长城为界的“大南北”的格局,大体上也是农区和牧区的划分。以南是中原王朝的地盘,以北则是草原游牧民族活动的舞台。这些形形色色的诸多北方民族,往往因一个机缘勃然崛起。经过吞并或联合其他草原上小部落统一了北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力量。当南方的中原王朝强大的时候,北方的力量受到扼制,乃至被迫退回到蒙古高原的北缘或者沿其边缘西迁。一旦遇上中原王朝衰落,它们就大举南下,征服黄河流域,与退到淮河长江流域的中原王朝形成南北朝对峙的局面。最后如元如清,南下直到南海,成为全国大一统的格局。两宋以前,这种大南北的民族关系走向是南—北偏西,如兴起于阿尔泰山一带的突厥、回鹘等等。唐末五代以后,东北方向的民族依次崛起,民族关系的走向就转成南—北偏东了,如兴起于大兴安岭山脉的契丹、蒙古,乃至长白山的女真、满洲等。正因为走向的略有偏转,中原王朝的国都也从利于攻守的长安东转到了开封,又北转到北京。金、元和清这些是少数民族王朝,相继定都于此,更有背靠民族发源之地,面向控扼大南方的意义,而南北交通干线的大运河走向,也就从东北—东南拉直到了元明清的正南正北方向了。

统一国家的形成

中国历史正适应了《三国演义》开篇的话:“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秦始皇统一六国,一匡天下,两千多年来中国经历了两次大的统一和两次大的分裂,分裂是中原王朝内部长久存在着割据的因素,以及北方民族的进入。第一次是三国两晋十六国南北朝,历时四百年。第二次是唐后期藩镇割据的半分裂到五代十国的完全分裂,历时二百多年。到了北宋,内部统一的因素占了上风,也由于统治者的国策,以后的王朝再也没有出现过分裂的现象了。但两宋还够不上真正的统一,它的周边还存在着几个并立的政权,先后有辽、夏、金和蒙古(大理也可以算一个),到了蒙古灭夏、灭金、灭大理和南宋,整个中国又重归统一,从1279年经过明清民国,直到今天,六百多年间始终维持着统一或基本统一的局面。这说明这时在中国内部统一的大势已成固然,与边缘民族的界限也逐渐消融了。

不彻底的经济转型

从隋唐掀起的继战国秦汉以后的第二个商品经济浪潮,在两宋时达到了高峰。转型期的确切涵义是指社会性质—社会制度的转型,是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化。两宋已经出现转型期的征兆。社会呈现了比较明显的成熟性、商品化和市井化趋向,但与此同时,另一种趋向即凝滞性和僵固化也开始滋长。两种趋向互相结合,互相补充,互相包容,但也互相对立,互相冲突,始终无法融汇,互相取代,以致终两宋之世直到明清,中国经济的转型迄未

完成。

土地制度已经摆脱了均田制的羁绊,实现了私有化和自由买卖,地租形态在实物分成租之外,也出现了实物定额租和货币代物租,农业和手工业开始从自给自足的家庭经营状态成为大量商品进入市场。日用品的交易遍及城乡,出现了大宗粮食、衣料、瓷器、煤铁、铜器的长途贩运,海外贸易也大为繁荣。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开始进入生产领域,出现了纸币,某些地区的某些行业如纺织、制瓷、制盐、造纸等,已经开始出现了资本主义因素,在商品和货币经济浪潮的卷袭下,秦汉以来的坊市制度弛坏了,城市数量增长,城区扩大,居民增加,商业繁荣,新兴的城市居民——市人和城市游民也形成了,与之相适应的城市生活样式——词曲、戏剧、瓦舍和市人组织——行会、结社流行起来。

中国是一个农业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是个体小生产农业,它具有自给自足的特点,虽然离不开作为补充和润滑剂的商品经济,但它又有抵制商品经济的一面。个体小生产农业是细小的、分散的、脆弱的,扩大再生产能力很有限而自己不稳定,积累很少,而农业积累的转移最终还是要回归到买田置产,回归到农业上去,大部分社会财富往往用于消费和浪费。中国人讲究读书做官,官员贪墨所得不是浪费就是买田置产,传之子孙,再加上中国封建国家力量强,经济职能突出,对经济的管理控制严苛,而缺少疏导引领,巨大的社会财富不是沉淀,就是浪费掉,中国的商业和商人从根本上讲是软弱的,而且依附于政府,不足以形成一股对抗封建国家的强大的力量。在世界历史上,中国经济比欧洲其他国家更为繁荣强大,但也只是量的积累而少见质的变化。有些外国学者认为中国经济是内卷式的,只能封闭式循环而不易自我扩展,这个认识不无道理。

如何看待两宋的历史地位

一直有两种互相对立的看法,一是“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变,造极于赵宋之世”;一是积贫积弱,保守因循,屈辱投降。这两种看法各有其事实依据,其实是着眼点不同,看待历史的角度有别。造极说更多地是从经济文化着眼,强调的是两宋经济繁荣,思想进步,科技发达,社会稳定。贫弱说,更多地是从政治军事和对外关系着眼,强调的是财政紧张,军力孱弱,保守拖沓,因循苟且。在历史上,这种两种情况同时出现不乏先例,中国的东晋南朝和西方的拜占庭帝国都是繁荣与衰落并存,危机与辉煌同在。其所以如此,一方面是秉承赓续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前代发展的趋向,另一方面也是当前情势与统治者利益的对应所使然。

近来有些学者刻意凸显美化造极说,改装与驳斥贫弱论,力陈两宋真是我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有的更用玫瑰色的油彩涂去压迫剥削暴力腐败,把两宋的历史描写成充满诗情的田园牧歌式的画卷。这就不免把一半的历史颠倒了。真可谓主观史学、情绪史学的大作。

和历代新朝一样,新朝北宋的统治者面临着三个亟待处理的矛盾:第一是地主和农民的矛盾,瓦解了唐朝的黄巢农民大起义虽然过去了近百年,仍然是新朝统治者心头抹不掉的巨大阴影;第二是统治者阶层集团内部的矛盾,从唐中叶开始的藩镇割据到了六十年前蔓延到了全国;第三是民族矛盾,五十年前强大起来的北方草原民族契丹,夺去了燕云十六州,灭掉了后晋,而且虎视眈眈,随时可以南下侵掠。

面对着这样的三个矛盾,新朝的统治者们维护和巩固自己的统治,把主要精力放到了内部。为此,必须消弭和防范武装割据以求统一和稳定。为此,必须尽力满足官僚地主们的贪欲,以期获得他们的长久拥戴,即所谓的“与士大夫共天下”。为此,又需尽力榨取和盘剥人民,“恩逮于百官者唯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古者刻薄之法本朝皆备”。统治者对任何人都不敢信任,需要分化牵制各种力量,因此在政治上的措施是官与职分离,权与责分离。大臣空有高位,却乏实权。政府机构官员重复冗滥,事权不分,互相牵制。在军事上则重文轻武,着意贬低军人地位,而用文臣掌兵。士兵则疏于训练,以致在对外战争中不堪一击。对内镇压也十分软弱,同时又多养兵以疏导失地农民,消弭起义的因素,“凶岁有叛民而无叛兵,不幸乐岁变生,有叛兵而无叛民”。北宋这套求稳防变的思路和做法,非常强调“祖宗成法”,而反对阻挠革新求变,导致了北宋中叶“冗官、冗兵、冗费”的社会危机。由于只注重对内防范,而在对外关系上采用了退让做法,结果,在对外关系上对辽对夏对金屡战屡败,只好贡输岁币,屈辱求和。经历了三百年,终于被一个新起的北方民族蒙古所灭。

〔本文是宁可先生为邓广铭著《辽宋夏金史讲义》(中华书局出版)一书所写的序言,题目为编者所拟。宁可先生为我国著名史学家,一生致力于中国古代史、史学理论和敦煌学的教学和研究

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