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锐族群地理概念形成考述
2017-02-07冯玉新
冯 玉 新
(西北师范大学 旅游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华锐族群地理概念形成考述
冯 玉 新
(西北师范大学 旅游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由唐及清,在持续的王朝经略和多民族融合过程中,华锐藏族的地域活动范围逐渐由模糊指向清晰,并最终形成一个别具特色的族群地理概念。华锐族群地理概念的演变与形成,不仅是历史上甘青藏区独特地域文化构建的空间表征,而且是中原王朝边疆经略与政治整合不断深入华锐地方的真切表达。
华锐藏族;族群地理;形成过程
“华锐”①① 纵观历史和现实,华锐族群活动的地域范围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历史上华锐族群广义上的地域范围涉及今河西走廊祁连山东段北麓及河湟东部一带,而由于民族的不断融合和文化认同的变迁,今天位于河西走廊东端的天祝藏族自治县最终形成其核心地域,是为华锐狭义意义上的活动范围。总体上看,华锐藏区地处黄土高原、青藏高原两大地理单元的交汇处,是河湟地区与河西走廊东部重要的连接地段,地理区位相对独特。是安多藏区甘青地方历史上形成的族群地理概念。历史上该区域不仅是历代中原王朝经略河湟流域、河西走廊的重要通道,也是汉、唐、明、清等朝与青藏诸民族政权政治、经济、文化互动的辐射区域。在特殊的地理环境、政治、经济等因素的影响下,华锐藏族不仅逐渐建构出了一套相对独特的族群人文体系,而且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形成了颇具特色的族群地域概念。纵观华锐族群地理概念形成过程,不仅是古代安多藏区历史地理发展演变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从华锐藏区由早期“域外”地理单元,被中原王朝统合成“域内”的历程[1]88,也折射出民族边缘地区被中原王朝政治整合,最终融入大一统体系的基本趋势。因此研究华锐地域概念的形成演变过程,对于我们深入探究河西走廊东部民族“边缘地区”如何逐渐融入大一统国家行政体系的机制,以及认清今天该地区藏民族地理分布的历史过程,亦颇有助益。
学界对华锐藏区现有的研究成果,多从部落形成史、民族关系等方面入手研究,而对于华锐地域概念的发展、演变、形成过程均未有足够的关切。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华锐这一族群地域概念构建过程进行系统的梳理和探讨。
一、华锐族群构建的历史地理基础
藏族并非华锐地方原居民族,上古至汉魏时期该地先后为羌、匈奴、鲜卑等民族活动区域。秦汉之际,众多的羌人部落广泛活跃于今天甘肃大部、青海河湟地区一带。其中先零羌、当煎羌、烧何羌等部先后迁驻于今华锐地方,后由于受到匈奴侵袭,华锐诸羌均南迁至狄道(今临洮)、安故(今临洮南)、临洮(今岷县)、羌道(今舟曲)等地定居。其后,匈奴活动在今华锐地区的主要是西汉时期的浑邪王、休屠王,其活动范围大致在今甘肃武威、张掖一带。3世纪初,鲜卑秃发部从东北辽河流域向西迁至河西走廊东部一带,成为“河西鲜卑”,并尽有凉州之地。十六国时,“岭南羌、胡数万皆附于乌孤”[2]卷一百二十六《秃发乌孤传》,3141,当时的青海东部地区及今甘肃武威、兰州的部分地区均为南凉所据。直到公元7世纪左右,随着吐蕃王朝政治、军事实力的扩张,吐蕃开始迁徙到华锐地区,并逐渐融合了吐谷浑等其他民族,才初步奠定了今华锐藏族的族群基础。
唐代前期,由于华锐地区在中原王朝经营河陇地区中的重要战略地位和其邻接青藏高原东北部边缘的区位优势,该区域成为唐蕃争夺的战略重点。咸亨元年(670),唐蕃大非川之战后,由于唐政府在河湟的军事实力减弱。吐蕃军队于仪凤元年(676),大举进入鄯(治今青海乐都)、廓(治今青海尖扎县北)、河(治今甘肃临夏县西南)、芳(治今甘肃省迭部东南)诸州,吞并了活动于上述地区的吐谷浑、羌等民族。此后数十年的唐蕃争夺战中,今河湟大部和甘肃南部地区多为吐蕃所有,期间一大批世居于青藏高原的吐蕃开始向河湟地区和河西走廊东部迁徙。
从汉藏文献相互印证分析,青藏高原的吐蕃应是华锐藏族最早的族属来源,其最早迁入华锐地区的时间,应在7世纪末期以后。《旧唐书》曾记载,唐圣历二年(699),由于吐蕃内讧,长期戍守东境的吐蕃权臣钦陵之弟赞婆“率所部千余人及其兄子莽布支”归降唐朝,“则天遣羽林飞骑郊外迎之,授赞婆辅国大将军、行右卫大将军,封归德郡王,优赐甚厚”[3]卷一百九十六《吐蕃传(上)》,5225-5226,并安置其众于凉州昌松县附近洪源谷一带(即今甘肃武威东南、古浪西北一带),这是正史中记载的进入今华锐藏区较早的吐蕃部落。另据明人巴卧·祖拉陈哇所著的《贤者喜宴》一书中,记载了有关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执政吐蕃时,所统辖诸部落的首领、活动地域及部族英雄事迹的大量史实,其中提及当时吐蕃有三勇部、中勇部、下勇部等三大部落军事组织,其中玛朋木热(rma-pom-ra)以下(即大积石山下)[4]35为下勇部驻守的地域来推断,与河西走廊东部相邻接的河湟流域也是华锐藏族先民们较早活动的地域之一。又据藏文《多麦政教史》记载:在松赞干布、赤松德赞、赤热巴金执政时期,藏族法王世族扎、智、东三大种姓随吐蕃东征之师迁入安木多地区(迁入时间大概在天宝十四年至德宗建中十三年间),吐蕃王朝崩溃后,上述三部就逐渐定居于华锐地区。据学者考证这三个部是西藏最古老的种姓[5]74,在今河湟一带还有这些部落的后裔,并推断三大部迁徙地点大致为今互助(华锐扎提部的前身,后发展到庄浪河流域一带)、门源(智部,后发展到庄浪河流域一带)、乐都(东部,从四川、青海而来)一带[6]22。由上可以判定,上述三大种姓很可能是构成后来华热藏族的主要族群成份。综上所述,结合汉藏文史资料,我们认为唐代中后期是华锐藏区形成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阶段,这一时期吐蕃诸部落迁入河湟以及其势力向河西走廊东部的扩展,并与羌人、吐谷浑等民族融合组成了华锐早期的族群结构。
其后这批自青藏高原迁徙而来,由吐蕃东征之军队、东迁之部落与羌人、吐谷浑等民族融合组成的早期华锐部落,其活动地域和族群结构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有了新的变动和发展。到公元9世纪曾有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之后裔赤帝到多康在青海建立政权,称万户首领,统治过宗喀十八部等多麦大部。吐蕃分裂之后,其后裔又建立了以青唐城为中心的唃厮啰政权[7]85-87。据学者研究“唃厮啰是五代时的嗢末人与河湟各地吐蕃人融合后的一个新的部族”[8]68,可以推测,这一时期由于更大范围的民族融合,活动于河湟地区的早期华锐部落成分已趋于复杂,但主体仍是吐蕃人。五代之时,“凉州郭外数十里,尚有汉民陷没者耕作,余皆吐蕃”[9]卷四百九十二 《吐蕃传》,14152,吐蕃部族势力已完成了向河西走廊渗透发展,并渐趋稳固。五代宋初,迁居凉州一带的吐蕃部众在河西走廊东部建立了地方政权——凉州六谷蕃部。“六谷部”在折逋游龙钵统治时期势力颇盛,其所辖范围:“……东至故原州一千五百里,南至雪山、吐谷浑、兰州界三百五十里,西至甘州同城界六百里,北至部落三百里。周回平川二千里。旧领姑臧、神乌、蕃禾、昌松、嘉麟五县,户二万五千六百九十三,口十二万八千一百九十二,今但有汉民三百户。”[10]卷四十三《真宗皇帝纪一》“咸平元年十一月丙辰朔条”,921这一时期,张掖黑河以东、广大祁连山北麓地区以及与之相连的河西走廊部分农区、渭水上游已成为六谷部的势力范围。六谷蕃部是由迁居凉州耕牧的吐蕃部众及驻守军队在华锐地区形成的第一个由吐蕃部落联盟建立的地方政权,它的形成和出现开创了河西走廊东部祁连山北麓地区以藏族为聚居主体的先河,并奠定了后来华锐族群广义上的地域基础。自此以后,以血缘为纽带的华锐诸部落在河湟、河陇地区已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地域活动范围,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了明代。
二、明代对华锐地区的政治经略及其影响
明代是华锐藏区发展形成史上的重要阶段。明政府在华锐地区实行的一系列政治、宗教管理政策,使华锐藏族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一时期是华锐藏族部落由血缘为纽带走向以地域关系为纽带的开端期。
明时,今河西走廊一带的天祝、永登、古浪、武威、永昌、肃南等地已形成了大规模的藏族聚居区。根据《庄浪汇记》记载,明万历年间庄浪卫有“属番尔加日等九族每月参营打卯”,共有“降夷男妇幼小共二百四十四名口,住牧属番共三十一族”[11]卷一《庄浪卫》,491-496,分布在今永登、天祝两县。此外,乌鞘岭以北有红番族(夏玛族)、丹玛族、札提族、阿罗族、噶尔玛族、嘉雅族、录述族、那述族、年错族、红宛卜族、白宛卜族、武都刺族、温谷卡族、捏都儿族等族,分布在今天祝、古浪、武威等地区[12]226。有明一代,除了河湟地区大量藏族迁入华锐地区外,由明政府招降安置的部分蒙古族,也成为华锐藏族新的族群来源。史载永乐三年(1405),时任后军左督都、平羌将军宋晟招降了蒙古把都帖木儿、伦都儿灰部落五千人,明成祖赐把都帖木儿姓名为吴允诚,赐伦都儿灰为柴秉诚,“使领所部居凉州耕牧”[13] 卷一百五十六《吴允诚传》,2841。后吴氏后裔一支进入华锐地区,与当地藏族部落融合演变为藏族,始有丹玛部落之吴千户,今甘肃天祝县丹玛、祁连、毛藏等地的藏族吴氏,自称“加哈尔”,即为蒙古察哈尔部后裔[12]223。
华锐所在的甘青藏区一带,“南隔羌戎,北遮胡虏”[14]295,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自洪武年间明王朝占领这一地区后,就十分重视对华锐藏区的经营,明政府采取军事卫所制度经营这一地区。从洪武五年(1372)到洪武三十年(1397)明朝先后在华锐藏族所在的河西走廊设立庄浪卫、凉州卫、永昌卫、甘州卫、镇番卫五个军事卫所,对华锐地方进行管辖。在具体治理区域上,庄浪卫管辖今天祝乌鞘岭以南藏区;凉州卫管辖今天祝乌鞘岭北、古浪、武威等地藏区;永昌卫管辖今肃南皇城、永昌一带的藏区;甘州卫管辖山丹、民乐、肃南马蹄寺、张掖、酒泉南山等地的藏区。有明一代,庄浪卫、凉州卫等五卫相互配合,共同形成了对华锐藏区的基本行政管理体制,使这一地区处在中央政府的统一管理之下,而采用卫所制度,则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较为可行的办法,与此同时,明廷还不断对华锐藏区进行安抚,采取封授土千户、土百户等官职的办法,“多封众建”、“羁縻怀柔”,使该地区一直较为稳定。
僧纲制,是明朝在全国实行的地方僧官制度。鉴于甘青地区民族成分复杂,宗教信仰多元的现状,明政府在甘青藏区大力推行“因其俗尚,用僧徒化导为善”[13]卷三百三十一《西域传》,5745的“番僧纲司”制度,大量封授藏传佛教各派宗教领袖为法王、国师等,笼络藏族僧俗上层,借以达到控制教权、宁辑地方的目的。当时明朝在华锐藏区设立了二处僧纲司,史载:永乐五年(1407)三月,帝谕旨“设陕西甘肃(州)左卫及庄浪卫僧纲司”[15]卷六十五“永乐五年三月乙丑条”,917。僧纲司一般设都纲和副都纲各一人,由当地德高望重、忠于朝廷的僧人担任,或部落酋长、千户、百户兼任。如由明宣德帝敕建的庄浪卫红山堡报恩寺都纲一直由藏传佛教僧官阎氏担任[16] 卷九百七十五《喇嘛封号》,168,并不定期向明中央政府“朝贡”。除此之外,明政府还封阿岗、玛切、扎德、嘉格戎等寺僧人充任华锐藏区基层内政官——囊索,下管头人及部落[12]226。
由于明政府在华锐藏区采取推行僧纲司制度和直接建立卫所相结合的控制措施,使得明廷对这一地区的统治渐趋稳固。通过卫所、千百户制度、宗教上层实行政教合一的统治,不仅稳定了华锐诸部落的活动地域,而且维系了当地社会的稳定,有利地促进了当地社会经济的发展。总之,经过唐、宋、元几代的演变发展,华锐藏族在明代的活动范围已趋于稳定,已成为一个相对稳定的地域共同体。
三、清代华锐族群地理概念的最终形成
清初,华锐藏族的活动地域基本延续了明末的格局。据清人梁份所著《秦边纪略》记载,康熙年间,包括华锐藏族在内的河西藏族诸部落,分布于庄浪、凉州等卫。其中,庄浪卫大通河脑汪东尔如五族、红山川堡报恩寺寺僧阎都纲族、卓子山上仙密族、武胜驿骆驼和兀儿兔等四山七族、岔口堡“熟番六族”、黑山岭尔革日族均驻牧于该卫之南;平山苏东奔族、排路沟蝉乐族驻牧于该卫西南一带;他喇都川写尔素族驻牧于该卫东南一带;小川子撒卜尔和马其等七族、大沙沟阿盖族驻牧于该卫之西;马营沟白札尔族、乾沙沟钱朵族、宽沟扎尔族、火烧城朵卜藏族、沙金沟思国忙族、野狐川朱巴尔族、先密寺上先密和下先密二族以及僧绰尔只等族、乾柴洼“黑番”驻牧于该卫西北一带[17] 卷一《庄浪卫》,93-107。
明末清初,由于西北政治、民族形势的变化,特别是和硕特蒙古入主青海后,华锐诸藏族部落多为麦力干役属,事实上清代顺治、康熙等朝,清廷并未在华锐藏区建立起有效的统治,但这种局面最终在雍正平定罗卜藏丹津叛乱后得以改观。据相关文献记载,雍正元年(1723),青海蒙古和硕特部亲王罗卜藏丹津举兵叛乱时,同年十月,当时驻牧于庄浪西部甘、青边界东西两山中的谢尔苏族与凉州南崇寺之沙马拉木扎木巴等族参与反叛,“抢掠新城、张义堡、高古城一带地方”,当时清廷正忙于在青海平叛,无暇顾及凉、庄,清廷曾敕谕“西山番族”安分守己,但诸部落“终究不能安帖”[18]《无年月奏片·附奏凉州、庄浪番族悖逆片》,357-358。雍正二年(1724),谢尔苏族、沙马又与兰占巴、阿落等“番族”据桌子山、棋子山、木茂山、茨儿沟一带为巢[19]卷二《(乾隆)鲁氏家谱·十二世祖传》,117,并与西宁纳朱公、朝天堂、加尔多寺番人以及从西宁郭隆寺、郭莽寺逃出的喇嘛相互串通对抗清军,屡行劫掠。在击溃罗卜藏丹津叛军后,雍正二年四月十五日,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即命奋威将军岳钟琪、副将纪成斌、总兵黄喜林、凉庄道蒋泂、土司鲁华龄等率绿旗、土司兵十一路,全面进击凉州、庄浪、西宁等地叛众,奋战五十余日,平复东黄羊川、南冲寺、不毛山等处,杀沙马拉木扎木巴二子阿雅孜、哈龙潭[18]《奏闻剿抚庄浪等地番子折(雍正二年五月十一日)》,121-125,擒谢尔苏族头目阿旺策凌,终将参与叛乱的“桌子山、棋子山番贼”,“尽行剿灭……永靖边塞”[20] 卷二十“雍正二年五月庚申条”,325-326。在凉、庄之战后,为加强对华锐藏区的统治,清政府对该地区政治、经济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整顿改革。
(一)分授千户,政教合一
在平定罗卜藏丹津以后,年羹尧拟定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条,其中建议清廷将“西番人等宜属内地管辖”。年氏言:“查陕西之甘州、凉州、庄浪、西宁、河州,四川之松潘、打箭炉、里塘、巴塘,云南之中甸等处,皆系西番人等居住牧养之地。自明以来,失其抚治之道,或为喇嘛耕地,或为青海属人”,以致甘、青、川、滇等地藏民“惟知有蒙古,而不知有厅卫、营伍官员”,建议清廷“应相度地方,添设卫所,以便抚治。将番人心服之头目,给与土司千百户、土司巡检等职衔分管……”[20] 卷二十“雍正二年五月庚申条”,332。年氏上述所请,经议政王大臣会议审议,后经雍正帝批准,于雍正二年五月颁行,此后清廷着力开始在甘青藏区普遍推行千百户制度。据文献记载,该制度在华锐地方得到严格的贯彻执行。乾隆元年(1736),清廷以沙喇卜(富顺)为千户管武威西脱巴等三族[21]卷五百八十六《兵部·土司》,193,二年(1737)又设土千户王国相、管卜他分别管理约束平番、古浪境内藏民[22]卷五,551-553,众千户又下辖数个百户,管理地方事务。乾隆十七年(1752),又改为实行“头目”、“闾长”制度,总设大头目一至二名,下设“措哇”小头目若干人,措哇下面另设闾长若干人,协助头目办理措哇的内外事务[23]442。除设立千户外,这一时期,清廷在华锐地方又陆续分封了一批格鲁派著名活佛为呼图克图和其他尊号、职官,作为世袭地方官。当时在华锐受分封的有达隆寺寺主达隆华丹土登嘉措(被康熙帝封为大喇嘛)、松山报恩寺寺主达克隆(被乾隆帝封“呼图克图”名号)[16]卷九百五十七《喇嘛封号》,170、洪山堡报恩寺阎氏僧人(被授予都纲之职,后被乾隆钦赐“呼图克图”名号)以及天堂寺寺主东科佛(被乾隆帝封“辅印喇嘛”和“掌印喇嘛”)等。清廷通过一系列的封授,使千户(头目)与喇嘛成为清政府统治华锐地方的直接“代言人”,在华锐藏区形成了政教合一的基层政权组织形式,加强了清政府对华锐地方社会的控制力度。
(二)分而治之,承地纳粮(马)
按照分而治之的思想,清政府将活动于今甘青边界、庄浪河流域、大通河流域一带的华锐藏族部落从地域上加以切割分离,通过安插、归属的形式将其分属于连城鲁土司、凉州府平番县、武威县、古浪县、永昌县分辖,使各部难以形成强大的政治联盟,以达到宁辑地方的目的。雍正元年,清廷在剿抚部分参与凉庄叛乱的藏族部落后,将原属青海蒙古郡王勒尔得尼管辖的上马尔、下马尔、尔加穰、单约、铁多尔、恩加木、尔加藏、尔卜八族,交由连城鲁土司就近管辖约束,此八族被安置在连城、洛洛城、赛什斯等地区[24] 卷五《平番县志·兵防志》,621。又据《平番县志·番夷》记载,雍正二年清廷设平番县后,由该县所管辖的藏族部落,有华藏上托的、上朵卜藏、麻吉、阿谢、马家、罗家、耳家定、思冬奔、色异、思鹅课等十九族,共3 981口,统一由煞尔吉族部落头目王相国统领约束,每年“共纳水旱粮一百一十八石九斗四升六合,大草六十束”,共贡马十八匹[24]卷五《平番县志·风俗志》,602-603。此外,除大通河沿岸连城鲁土司管辖的8族及平番县所辖19族外,清政府将其余藏族部落安插于庄浪河沿岸、石羊河上游、哈溪滩、毛毛山、马雅雪山一带,令武威、古浪、永昌等县统辖(详见表1)。
表1 清前期凉州府属县安插藏族部落概表
资料来源:张玿美,修,曾钧,等纂:《五凉全志》卷1《武威县志·风俗志》、卷1《武威县志·地理志》、卷2《永登县志·风俗志》、卷3《永昌县志·地理志》、卷3《永昌县志·风俗志》、卷4《古浪县志·风俗志》、卷5《平番县志·风俗志》、卷5《平番县志·兵防志》,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
(三)改革地方行政制度,设置庄浪厅
据咸丰三年(1853)任庄浪茶马同知的裕文所撰《庄浪属署题名碑记》载,康熙二年(1663)清廷改庄浪卫为所,“设巩昌分府监屯同知,雍正三年……改庄浪监屯厅”[25]178。《大清会典事例》记载了清代庄浪厅所属土司授职的情况,其文曰:
甘肃庄浪厅所属:武威番千户一人。乾隆元年,以沙喇卜为千户,管黑番三族,现有番民二百六十一户,纳仓斗粮三十二石。古浪番千户一人管卜他,于雍正元年投诚,乾隆二年授土千户,管番民二族,现有番民三百一十五户,纳仓斗粮四十八石。平番番千户一人王化民,于雍正元年投诚,乾隆二年授土千户,管番民十有五族,现有番民一千一百五十九户,纳仓斗粮一百九十石九斗四升六合[21]193。
可见,这一时期庄浪厅不仅负有管理“番户”之职责,而且负责征收赋税,俨然已成为管理华锐藏族事务之地方行政机构。乾隆三年(1738)九月,清政府设庄浪理事通判。乾隆十七年,清廷又在凉州府下设庄浪茶马同知[20] 卷四百二十“乾隆十七年八月乙丑条”,498,“兼辖熟番三十四族”[25]178。雍正、乾隆之世,庄浪同知不仅开始负责归附藏族岁输额粮征收及色异等族岁贡马匹相关事宜,还负责供应“喇嘛衣单口粮之需”[22]551-553,并有了管理茶马贸易的职能。从《庄浪属署题名碑记》所反映的情况来看,这一时期庄浪厅已经成为“实土”的政区,庄浪茶马同知管辖范围,东至皋兰县界,南至苦水界,西至碾伯县界,北至古浪县界,东南至红水界,西南至连城土司界,西北至武威县上古城界,东北至中卫县界[25]178。在政区设置上,庄浪厅并无独立的治所,而是寄治在平番县城之中。据《平番县志·建置志》载,庄浪理事厅署位于城南,平番县衙则位于城北。值得注意的是,庄浪厅与平番县虽两官同城,但“厅治藏民,县理汉族,两官同城,政权各别”[26],二者事权并不一致。庄浪厅署除“寄居”平番外,且有平番县知县兼署庄浪茶马同知之例[25]178,这在清代地方行政建置中情况颇为特殊。地理空间上,庄浪厅“皆倚南山为控制”[27]8,与平番县界壤相错,呈犬牙相错之势。
清廷对华锐地方的深入治理,对该区域的政治、社会、经济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特别是庄浪厅的设立,标志着清政府对华锐藏区管控力度的加强,并对华锐区域社会的发展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在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下,加上受周围汉族农耕文化影响,华锐地方经济、文化结构逐渐发生了变化,大批藏民开始从事定居农耕,转变为“熟番”。明代以来一向为华锐藏族生息之地——大小松山地区,到清代已是“西番驻牧,番汉住来,户口鱼鳞,松山滩视同内地矣”[28]卷二《山水调查记》(中篇),16。雍正元年,由鲁土司所辖的上马尔族、下马尔族、尔加穰族、单约族、钱多尔族、恩加木族、尔加藏族、尔卜族等八族,已开始“与土民夹杂,学习耕种”[24]卷五《平番县志·兵防志》,621。乾、嘉年间,凉州黄羊河上游哈溪滩一带藏汉民众,“甚相契合,故将护林渐次砍伐开垦”[29]。
随着经济关系的变化,加上清政府对华锐藏区采取的“分而治之”的统治策略和持续深入的政治整合,促使华锐藏族部落血缘关系的进一步弱化,先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部落联盟,之后大多数逐渐形成了以寺院为中心,“政教合一”为特征的、松散的许多区域性部落共同体,小的区域性部落共同体的出现,促使华锐藏族部落内部逐渐由“血缘认同”走向了“地域认同”,原有部落内部的地域认同日渐强化。今华锐藏区在明清时期形成的部落共同体就已出现明显的地域特征,如松山八族就是以松山滩为地域,以达隆寺为中心,以王千户为首领的部落共同体。夏玛尔五族是以毛毛山北麓为活动中心(包括今甘肃天祝县东、西大滩乡及朵什乡一带),以夏玛尔寺为中心,琼擦千户为总首领,由十余个大家族为基本骨架组成的部落共同体。凉州南山四族,是以祁连山自然地理区域为基础,以大水寺院为核心,以吴千户为首的部落为核心的部落共同体。赛什斯八族是连城鲁土司为其统治者,以桌子山、棋子岭一带为地域,由八个部落头人统领,通过赛什斯寺等三座寺院为中心的部落共同体。哈溪五族是以哈溪滩为地域,红沟寺为中心的部落共同体[30]75。
迄至清代,伴随着华锐地区藏族地缘性部落共同体的持续整合和发展,华锐藏族族群认同和地域认同已日渐强化,到清代中期“华锐”已形成一个专有的族群地域概念。据《青海史》中详细记载的“华热”(华锐)藏区的范围,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清代中期“华热”(华锐)藏区的范围:华锐藏区西与班达霍尔*据藏族学者松巴·益西班觉考证,斑达霍尔也称巴达霍尔,即所谓汉地(肃州一带)霍尔黄帐部落,也就是历史上的撒里畏兀尔(即今裕固族之先民)。参见格勒.论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与周边民族的关系[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479.、夏拉裕固及藏族的当那诸部接壤;北临普若部;南至宗喀山脉(即积石山脉);东南与今循化撒拉族为邻。可以看出,清中期华锐藏区的范围介于庄浪河、湟水、大通河流域之间,对应今天的地域范围,文中“华热”(华锐)藏区范围包括今甘肃省天祝藏族自治县为中心的祁连山东端(冷龙岭)南北麓地区,北接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金昌市永昌县及武威凉州区等区县,东与永登、古浪毗邻,西靠青海湟水以北的乐都北山、互助、大通、门源等县。
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演变,华锐这一族群地域空间,由最初的吐蕃时期的“下英雄部落”这一较为模糊的、变化的地域指向,至清代中期已成为具有特定地域空间特征的族群地理概念。诚如乔高才让、李成森、洲塔等学者所言:“华热,她既有地域概念,更重要的是一个在历史发展进程中遗留的概念,其地名显示了对这片藏民族聚居地人文文化内涵的一种历史评价,以至最终形成了地域的专用名称。”[31]1作为安多藏区重要组成部分的华锐藏区,肇始于凉州六谷蕃部时期,发展于明代,正式形成于清代中叶,主要浓缩在今甘肃天祝藏族自治县为核心的地区。纵观华锐族群地理概念的演变形成过程,我们不仅可以看出中原王朝对华锐地方的经营经由羁縻向归流发展演变的历史轨迹,而且呈现出华锐藏区演变形成过程中“血缘——地缘——地域”逐渐演变的内在“动态演进”机制。通过本文的深入研究,我们认为由唐至清,华锐藏族部落经历了由血缘为纽带走向以地域关系为纽带的漫长转折期。华锐从“六谷部”之后,先前由血缘关系维系的部落联盟,后来因为战争、自然灾害、民族融合等诸多原因,特别是明、清二朝持续实行“分而治之”的统治方式,打破了原有的以血缘维系部落关系的界线,使华锐藏族再无法形成整体的部落联盟,取而代之的是以地域关系为纽带的区域性部落联盟。迄至清代中叶,伴随着华锐地区藏族地缘性部落共同体的持续整合和发展,华锐藏族族群认同和地域认同已日渐强化,“华锐”最终形成一个专有的族群地域空间概念。自清代“华锐”这一族群地理概念形成后,“华锐”族群地域认同就已持续加强并趋于稳固,延及民国,虽然华锐地方一些地缘性部落共同体又经过的重新组合和发展,但“华来番”(华锐藏族)这一族群地域观念业已牢固地、持续地延续了下来,*按:民国时期,关于甘肃华锐藏区的地理位置记载:“东起永登松山(今天祝县松山乡一带),西至甘州黑河者为华来番(华锐藏族),人口约一万余,现有一部分划归为青海,其语言、风俗与青海之藏人相同。”参见(民国)廖楷陶.甘肃民族问题[M],甘肃省图书馆书目参考部编.西北民族宗教史料文摘 (甘肃分册).兰州:甘肃省图书馆,1984:152.民国时期,华锐诸部落中,“有近40个部落已经演变为地缘性的部落,这种部落的人大多只有地域感,其内部方言杂乱,习俗多样,信仰各异,心理素质也不相同”[30]75,在这种地域认同的持续发酵下,并最终对今河西走廊东端的甘肃天祝藏族自治县演变成华锐藏区的核心地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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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 红]
A Study on the Formation of the Geographical Concept of Huarui Tibetan
FENG Yu-xin
(College of Tourism,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730070,China)
From the Tang Dynasty to the Qing Dynasty,with the continuous national political operation and multi-ethnic integration,the regional activities of the Huarui Tibetan gradually became clear,and eventually formed a unique geographical concept of this ethnic groups.The evolution and formation of the geographical concept of the Huarui ethnic group is not only the spatial representation of the regional culture development of Gansu Qinghai Tibetan areas in the history,but also the real reflection of the sustained political integration by Central Plains Dynasty.
Huarui Tibetan;Ethnic Geography; Formation Process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1.014
2016-11-23
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13xkg001);甘肃省高等学校科研项目(2015A-009)。
冯玉新(1982-),男,甘肃永昌人,西北师范大学旅游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K248;K249
A
1001-6201(2017)01-01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