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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尹师鲁墓志》引发质疑的逻辑与史实

2017-02-07张兴武

文史哲 2017年1期
关键词:点校全集欧阳修

张兴武

欧阳修《尹师鲁墓志》引发质疑的逻辑与史实

张兴武

墓铭文字既要面对“朋友门生故吏与孝子用心常异”的情感寄托,更需坚守“所纪事皆录实有稽据”的信史原则,其撰述过程往往牵涉到经学、史学与“古文”创作关联互动的深层逻辑。欧阳修所撰《尹师鲁墓志铭》所引发的争议,既隐约反映出欧、尹等人“以同而异”的史学取向,更集中体现着欧阳修“意主文章”而“于情事或不能详备”的著史风格。《墓志铭》文在称述尹洙“倡道”功绩方面颇有“所惜”,盖与尹、欧之间的学术分歧密切相关。尹氏着意效法《春秋》之“微言大义”,并倡言国家应“以明经为上第”,其经学理念与欧阳修、孙复、石介等人“弃传从经”、“以己意言经”者背道而驰。至于师鲁文章“简而有法”的评述,既是欧阳修“每夸政事,不夸文章”的惯常做法,更隐约透露出此公不肯就“古文”一事少让于尹洙的微妙心态,其深刻复杂的人格动因及精神内涵值得深究。

欧阳修;尹洙墓志;经史之学;北宋古文

北宋经史之学与诗文创作之间的关联与互动,既有表里相济的规律性呈现,也有“君子以同而异”的个案式表达。庆历时期,欧阳修由《尹师鲁墓志铭》(以下简称“《尹志》”)而引发的种种争议即属于后者。欧阳修以文坛领袖和尹洙挚友的身份撰写此《志》,其用心之深固无可疑。然而《尹志》面世前后,不仅遭到尹材等“后生小子”的辨列和排拒,更让范仲淹、韩琦、孔嗣宗等名公硕儒心生质疑。面对种种责难,欧阳修特撰《论尹师鲁墓志》详加论辩,以为此《志》“用意特深而语简”,其典实深切之旨,料非“无识”且“不考文之轻重”者所易晓;倘“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七十二《论尹师鲁墓志》,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045页。。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更何况《墓志》作者还要面对“朋友门生故吏与孝子用心常异”*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七十《与杜欣论祁公墓志书》,第1020、1021页。的难题。大抵自欧公自辩之后,有关《尹志》得失的讨论便戛然而止。后世学者虽间有疑惑,但总体认为欧公“出于对文友的敬意,追慕尹洙简古的文风,用精炼准确的语言,评述亡友一生的行事和业绩”,无可深责;且其文“关乎传记写作的‘信史’原则”*王水照:《欧阳修所作范〈碑〉尹〈志〉被拒之因发覆》,《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9期。,值得尊重。

然而,范、韩、孔诸公并非“无识”之辈,他们和尹洙同样以道义相切劘,且有着相同或近似的“古文”创作理念,其对《尹志》内容的质疑未必完全没有依据。欧、尹同为“多元主体”,他们在经史研究领域“和而不同”,方法和理念上存在着明显差异。而在“古文”艺术探索发展的特定历程中,他们形兼师友,各有创获,审美趣味却不尽一致。所有这些,都能通过人格情感的中介作用,直接影响欧阳修撰写《尹志》的立场和角度。换言之,看似简单的墓志背后,实际隐含着经史之学与北宋“古文”关联互动的内在逻辑,值得深思。

有关《尹志》得失的意见分歧,首先围绕其“史法”意向而展开;范仲淹称《尹志》:“词意高妙,固可传于来代;然后书事实处,亦恐不满人意”*范仲淹著,范能濬编集,薛正兴校点:《范仲淹全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613页。,可谓深中肯綮。然而,所谓“书事实处”不能令人满意究竟所指何事?欧阳公坚持己见“不许人改”的基本理由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似乎都需要后人谨慎解读,详加分析。本文以为,《尹志》本身既是以特定方式隐约反映欧、尹两人“以同而异”的史学取向,更是超越墓志撰写的一般规范,具体展示欧阳修“意主文章”而“于情事或不能详备”*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六《旧五代史》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411页中。的著史风格。看似简单的文辞纷争,实则隐含着不容忽视的史学问题。

墓铭文字例属私史,其肇兴之始虽在齐梁以前,但直到隋唐之世,在重谱牒而轻墓铭的士风制约下,真正具有史学价值且能传之久远的大家名作少之又少。“自唐之亡,而谱牒与之俱尽”*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文集》卷五《裴村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01页。,那种“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郑樵:《通志》卷二十五《氏族略第一·氏族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39页上。的社会结构也被彻底颠覆。在此情形下,借墓铭文字以缵述祖考,彰显墓主德业,便成了北宋士人的时尚选择。不过正如司马光所说,“凡刊琢金石,自非声名足以服天下,文章足以传后世,虽强颜为之,后人必随而弃之”*司马光:《答孙察长官书》,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56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0页。。正因为如此,庆历七年(1047)当尹洙病势渐危时,范仲淹中夜赴驿探望,并与之当面商定撰写墓志和墓表的人选,曰:“足下平生节行用心,待与韩公、欧阳公各做文字,垂于不朽。”尹洙亦心领神会,“举手扣头”*范仲淹著,范能濬编集,薛正兴校点:《范仲淹全集·范文正公尺牍》卷中《与韩魏公》,第613页。,表示认可与感谢。

范仲淹特邀欧阳修撰写《尹志》,可谓适得其人。作为史学巨擘,欧阳修撰有《新唐书》与《新五代史》两部史学巨著,更以继往开来的胆识开启了北宋谱牒之学探索发展的新途径。《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之外,《欧阳氏谱图》的编撰更为两宋士人自制“族谱”树立了成功的榜样;在传统“谱牒”散坠无存的情况下,此举对望族子弟崇重“宗族”、提高“阀阅”地位有着重大而积极的现实意义,故自苏洵而后,效法者应声接踵,渐成潮流。与此同时,他在师法韩愈以史法作墓志方面也进行了积极的探索。欧阳修认为:“须慎重,要传久远,不斗速也。苟粗能传述于后,亦不必行”,关键在于“所纪事,皆录实,有稽据”*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七十《与杜欣论祁公墓志书》,第1020、1021页。,要能经得住推敲。《欧阳修全集》现存墓刻文章近百篇,除《尹志》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引发争议外,其余篇什均能体现重实录、有稽据的撰述宗旨。上述成就之外,欧阳修与尹洙相交有年,深知其道德文章之美。当尹氏谢世之际,范仲淹特请欧阳修为撰墓志,其知人之明、用情之深、嘱托之重,可想而知。

不过,从另一角度看,欧公史学所蕴含的某些理念与方法,从北宋起就一直存在争议。例如,他秉承“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欧阳修:《新唐书》卷末《进唐书表》,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472页。的原则,主持完成了《新唐书》的编写。又以薛居正《旧五代史》“繁猥失实”,特加修订,撰成《新五代史》。欧阳修尝以《新五代史》与《春秋》相提并论,曰:“吾用《春秋》之法,师其意不袭其文。”复曰:“昔孔子作《春秋》,因乱世而立治法;余述《本纪》,以治法而正乱君,此其志也。”*朱熹:《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4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64页上。其自负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自两书面世以来,质疑与驳难者即代不乏人。宋人吴缜撰《新唐书纠谬》及《五代史记纂误》两书以纠欧阳公之疏舛,虽事涉嫌隙,作风轻率,但所举抵牾阙误诸端亦属客观。清四库馆臣也称欧公两书“义存褒贬,而考证则往往疏舛”*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六《五代史记纂误》提要,第412页中。;《新唐书》“意主文章而疏于考证,抵牾蹖驳,本自不少”*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六《新唐书纠谬》提要,第411页上。,而《新五代史》“刊削旧史之文,意主断制,不肯以纪载丛碎,自贬其体,故其词极工,而于情事或不能详备”*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六《旧五代史》提要,第411页中。。清人钱大昕还指出:“《唐书·宰相世系表》虽详赡可喜,然纪近事则有征,溯远胄则多舛,由于信谱牒而无实事求是之识也。”*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45页。其实,同样的情形在《欧阳氏谱图序》中也有所体现。如《序》文称:“欧阳氏之先,本出于夏禹之苗裔。自帝少康封其庶子于会稽,使守禹祀,传二十余世至允常。允常之子曰句践,是为越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七十四《欧阳氏谱图序》,第1066页。云云,所涉史实即颇难稽考;可知颜师古所谓“家自为说,事非经典,苟引先贤,妄相假托”*班固:《汉书》卷七十五《眭弘传》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153页。的私谱之弊,在《欧阳氏谱图》中亦未能或免。

尹洙在史学上的建树虽不及欧阳公,但他精通“《春秋》笔法”,严于褒贬,同样有名于当世。与欧阳修所不同的是,他的史学著述绝没有“意主文章而疏于考证”的偏颇与失误。四库馆臣尝考《五代春秋》或与《新五代史》同时面世,但前者不仅“体用编年,与修书例异”,且叙事“简该有体”,“笔削颇为不苟,多得谨严之遗意,知其《春秋》之学深”*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八《五代春秋》提要,第432页中。。可谓的评。若取《河南集》中所载《叙燕》、《谢公行状》(谢涛)、《李公行状》(李允)、《王公神道碑铭并序》(王曙)及《刘公墓表》(刘景山)等文与《五代春秋》比较对读,则知其撰史风格简古谨严,考证翔实;其墓铭文字也没有“溯远胄则多舛”的疏漏和不足。欧阳修奉撰《尹志》而忽略其史学建树,其审视取舍的角度,应该与此密切相关。

此外,《尹志》被拒的关键人物,是治史态度与欧阳修绝不相同的“后生小子”尹材。据《邵氏闻见录》卷十九载:“司马温公初居洛,问士于康节,对曰:‘有尹材字处初、张云卿字伯纯、田述古字明之,三人皆贤俊。’后处初、明之得进于温公门下,独伯纪未见。……三君子既受知温公,公入相元祐,处初、明之以遗逸命,伯纯以累举特恩,同除学官。”*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09页。既能得邵雍称誉,又为司马光门人,尹材之道德文章必有可观。尹材师从司马光,其史学见解与欧阳公大异其趣,这一点毋庸置疑。面对欧阳修所撰《尹志》,《资治通鉴》于五代史部分“专据薛《史》而不取欧《史》”*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六《旧五代史》提要,第411页中。的学术分歧,必然会影响到尹材的判断。当然,作为“孝子”的尹材,或许还有更加细致而缜密的分析和思考,对此,下文还将具体讨论。

明确了尹洙、欧阳修及尹材等人史学取向上的内在差异,不仅欧阳修曾与尹洙相约分撰《五代史》却最终无果一事可以得到合乎情理的解释,即对分析造成《尹志》得失的学术动因也不无裨益。应该说,范公所谓《尹志》“词意高妙”,然“书事实处,亦恐不满人意”的偏颇与不足,正是欧阳公史学“意主文章而疏于考证”的风格重现。如果说《尹志》得失与尹、欧之间“和而不同”的史学追求密切相关,那么尹材排拒《志》文的决定背后,则更凸显出以欧阳修和司马光为领袖的两大史学流派之间的意见分歧。看似偶然的墓志纷争,其实隐含着不容忽视的学术逻辑。

为了更加全面地揭示《尹志》被疑的历史真相,还有许多被忽视的细节需要梳理。事实上,《尹志》文辞在世态和人情两方面引起的反映是欧阳修始料未及的。例如,范仲淹作为《尹志》事件的枢纽,其心理矛盾与情感纠结便根源于此。面对“永叔书意,不许人改”的决然姿态,他一面担心“他人为之虽备,却恐其文不传于后”,另一方面又致信挚友韩琦,希望能有所补救,曰:“或有未尽事,请明公于《墓表》中书之,亦不遗其美。又不可太高,恐为人攻剥,则反有损师鲁之名也。”*范仲淹著,范能濬编集,薛正兴校点:《范仲淹全集·范文正公尺牍》卷中,第613页。韩琦接信后悉心照办,其深切严谨之情态充分体现在《尹公墓表》文字中,展卷品读,令人动容。

在《尹志》事案中,还有一位史学理念与欧阳修非常近似的重要人物孙甫,他撰写了尹洙《行状》。甫字之翰,举天圣八年(1030)进士,官至天章阁待制兼侍读。此公在修史体例上尚“编年”而轻“纪传”,以为“编年体正而文简”,更具“古史体法”*孙甫:《唐史论断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5册,第211页。。他有鉴于“刘昫《唐书》猥杂失体,改用编年法,著《唐史记》七十五卷,其间善恶分明,可为龟鉴者,复著论以明焉。甫没,《唐史记》宣取留禁中,世遂不得见”。今有《唐史论断》三卷传世,四库馆臣以为“甫生平以气节自负,故所论或不免稍失之偏激。然于治乱得失之故,指陈凿凿,实足为考镜之资”*孙甫:《唐史论断目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85册,第643页上。。约而言之,孙甫不仅在撰史理念上与欧阳修颇为近似,两人对待尹洙的态度也呈现着不约而同的一致性。孙甫所撰尹洙《行状》未能传世,但由韩琦《与文正范公论师鲁行状书》可知,其文与欧公所撰《尹志》一样,“所载事又有与闻见殊不相合者”,俱令人“大以为疑”。正因为如此,当韩琦看到《行状》和《尹志》均受到尹洙贤侄尹材的辩驳时,才深叹“某之疑者,于是释然无所恨,而喜尹氏有人矣”。面对两篇不尽如人意的墓铭文字,韩琦在困惑之余,还是希望欧阳修能有所改易。他说:

师鲁拜之翰为兄,与尹材乃父执也,为其诸父作《行状》。之翰平生与师鲁厚善而无怨恶,必不故意有所裁贬,不过文字不工,或人所见不同。材当作书叙感,然后以所疑请问,而反条疏驳难。又所驳多不当,如之翰言“器使”二字,乃驳云非为人所使。至如《论语》言“君使臣以礼”,岂亦不可乎?其轻易皆此类。后生小子,但见其叔平生好论议,遂欲仿效,既学问未精,故所论浅末,不知其叔平生潜心经史,老方有成,其自少所与商较切磨,皆一时贤士,非一日而成也。率然狂妄,甚可怪。修在扬州,极不平之,亦曾作书拜闻。明公若爱师鲁,愿与戒勗此子。仲尼曰:“由也兼人,故退之。”无使陷于轻率也。师鲁功业无隐晦者,修考之翰《行状》无不是处,不知稚圭大骂之翰,罪其何处?此又不谕也。*[日]东英寿:《新见九十六篇欧阳修散佚书简辑存稿》,《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1期。欧阳修以长者身份,谓尹材的“学问未精,故所论浅末”,其所驳论“率然狂妄”,并要求范公“戒勖此子”,“无使陷于轻率”。而有关韩琦对孙甫所撰《行状》的种种质疑,他颇不以为然,更不愿再行商榷。在此情形下,欲令其“刊正”《尹志》之失,显然不太可能。

然而,面对朋友孝子如此广泛的质疑,欧阳修最终还是选择了直面以对,于是便有了《论尹师鲁墓志》的种种辨释。不过,该文所论显然没有使相关士人尽释所惑;河南人孔嗣宗于尹洙去世两年后,即皇祐元年(1049)还致信欧阳修表达疑惑,即其显例。孔氏书信未能传世,但从欧阳修的答辞中亦可窥见其所质。欧公曰:

尹君《志》文,前所辨释详矣。某于师鲁岂有所惜,而待门生亲友勤勤然以书之邪?幸无他疑也。

东方学生皆自石守道诱倡,此人专以教学为己任,于东诸生有大功。与师鲁同时人也,亦负谤而死。若言师鲁倡道,则当举天下言之,石遂见掩,于义可乎?若分限方域而言之则不苟,故此事难言之也。*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五〇《答孔嗣宗》,第2483、2484页。从两封信笺不难看出,孔嗣宗等门生亲友怀疑欧阳公对尹洙的评述或“有所惜”,其表现之一便是忽略了“师鲁倡道”的功绩。

那么,《尹志》本身是否果真存在“于情事或不能详备”的问题?今取韩琦《尹公墓表》及《欧阳修全集》所载其他墓铭文字详加比照,深感范、韩诸公所说或许不无道理。概而言之,其可疑之处约有以下数端。

其一,据《尹公墓表》载,尹洙天圣二年登进士第,殁于庆历七年四月十日。欧阳修所撰他人《墓志铭》及《神道碑铭》等,于登第及病殁之年均能详加记载,独于《尹师鲁墓志》缺此两项,似不合墓志撰写规范,令人困惑。

其二,北宋以后,凡请撰墓志者皆“欲论撰其祖考之美,垂之无穷”*司马光:《答孙察长官书》,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56册,第40页。,故“详其家世事迹”至关重要。《欧阳修全集》自卷二十至卷三十八收录《墓志》、《墓表》及《行状》等近百篇,其中述及“家世”者约九十篇,未述“家世”者仅欧庆、李仲芳、周尧卿、张汝士、胡瑗、尹仲宣、薛质夫、蔡高、孙复及尹洙等十人而已。欧庆等九人,或一人独显而世次无考,或家族谱系另见别《志》,缺述之情皆无可深责。但《尹师鲁墓志》未述尹氏世系,仅曰:“余共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尹氏一族固为寻常人家,自洙、源显名,始跻身望族。是故,韩琦《尹公墓表》述之曰:“曾祖谊,以道晦乱世,不仕。祖文化,始以材行兴其家,官至都官郎中,赠刑部侍郎。父仲宣,举明经,累长郡邑,亷恕明决,所至以循吏称,终虞部员外郎;以公贵,赠工部郎中。刑部葬其父河南,今为河南人。”这段文字或即范公所谓“未尽事”而请韩琦于《墓表》中予以补书者。

其三,《尹志》有关尹洙仕历行实及著述情况的叙述远不及《尹公墓表》详实,个别文字甚至还不够客观准确,如云:“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韩琦《墓表》即对此有所改易,曰:“时天下无事,政阙不讲,以兵言者为妄人。公乃著《叙燕》、《息戍》等十数篇以斥时弊,时人服其有经世之才。”检《河南集》所载,除《叙燕》、《息戍》外,尚有《述享》、《审断》、《原刑》、《敦学》、《矫察》、《考绩》、《广谏》、《攻守策·头问耿传》、《悯忠》、《辨诬》等杂议时弊的文章,是知《尹公墓表》所述远比《尹志》客观详实。

其四,尹洙撰有《五代春秋》,且其《南河集》在辞世之前已经成编。此外,欧阳修尝与尹洙分撰《五代史》,并已阅读其部分手稿。欧阳修说:“师鲁所撰,在京师时不曾细看,路中昨来细读,乃大好。师鲁素以史笔自负,果然。河东一传大妙,修本所取法此传,为此外亦有繁简未中,愿师鲁删之,则尽妙也。正史更不分五史,而通为纪传,今欲将《梁纪》并汉、周,修且试撰次,唐、晋师鲁为之,如前岁之议。其它列传约略,且将逐代功臣随纪各自撰传,待续次尽,将五代列传姓名写出,分而为二,分手作传,不知如此于师鲁意如何?吾辈弃于时,聊欲因此粗伸其心,少希后世之名。如修者幸与师鲁相依,若成此书,亦是荣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六十九《与尹师鲁第二书》,第1000页。相约分撰《五代史记》,在师鲁为平生大事,于欧公则关乎挚友情分。《尹志》既对分撰史书之事讳莫如深,又只字未提《五代春秋》与《南河集》,不仅在情理上难以理解,且不合墓铭文字的撰写规范。陆游《老学庵笔记》尝云:“晏尚书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希真曰:‘甚妙,但似欠四字。’然不敢以告。景初苦问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曰:‘此处欠。’又问:‘欠何字?’曰:‘当增不行于世四字。’景初遂增‘藏于家’三字,实用希真意也。”*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页。按:晏敦复字景初,殊之曾孙。其所撰墓志对墓主文集的刊行状况未作明确交代,都被视为不够严谨。由此及彼,则欧阳公奉撰《尹志》而阙述墓主著述的失误,实不待智者而辨矣。

毫无疑问,对欧阳修早已详加辨释的墓铭文字再次提出质疑,其学术动机本身就很容易招致“率然狂妄”的责难。但如果不能揭示欧阳修、尹洙、孙甫及尹材等人在史学上“和而不同”的见解分歧,则《尹志》被疑、甚至遭拒的深层原因便很难得到合乎情理的解释。若仅仅着眼于尹、欧诸公乃政见相契的文学挚友,以为欧阳修所撰必为“信史”,便是笃信权威,为尊者讳;稳妥之余,极有可能错失追寻历史真相的可能。我们不想讳言《尹志》“书事”细节的得与失,也不曾否认“朋友门生故吏与孝子用心常异”的情感分歧,所有思考均以尊重当日圣贤的人格境界为前提。墓铭文字性兼“文”、“史”,而像《尹志》那样的大家名作,则更能体现着当代史学与“古文”创作相互关联的某些深层思致,其或有不足,亦成典范。

尹洙以博通六经、乐善疾恶而名震天下。欧阳修撰《尹志》,述其学曰:“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措辞虽不失恰切,但与《欧阳修全集》所存孙复、孙甫、石介、刘敞诸公《墓志》有关学术成就的评述文字相比,显然太过简略。所以如此,表面上是欧阳修认为尹洙“倡道”的功绩无可称述,其深层原因则较为复杂。从现有资料来看,在儒学教育和治学方法等方面,尹洙的观点与欧阳修不尽相同;其倡言国家应“以明经为上第”的学术出发点,与当日众贤执意“弃传从经”*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二十六“春秋类”总说,第210页上。、乃至“以己意言经”*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三《七经小传》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2页。的学术革新颇显不同。

长期以来,宋代学术研究“求同”者颇多而“辨异”者殊少;尤其是面对欧阳修、范仲淹、尹洙、孙复、胡瑗、石介等道学理念基本相同的研究对象时,情形则更加如此。其实,“求同”不难。例如,师鲁尝曰:“夫古人行事之著者,今而称之曰功名;古人立言之著者,今而称之曰文章。盖其用也,行事泽当时以利后世,世传焉,从而为功名;其处也,立言矫当时法后世,世传焉,从而为文章。行事、立言不与功名、文章期,而卒与俱焉。后之人欲功名之著,忘其所以为功名;欲文章之传,忘其所以为文章。故虽得其欲,而戾于道者有焉。如有志于古,当置所谓文章、功名,务求古之道可也。”*尹洙:《志古堂记》,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8册,第33页。相同的意思,在欧阳修文章中表达得更加充分,其曰:“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六十七《与张秀才棐第二书》,第978页。“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四十四《送徐无党南归序》,第631页。简而言之,以“求同”为指向的讨论,在充分揭示时贤“履道”自觉的同时,已经淡化乃至遮蔽了他们或隐或现的细微差异。就《尹志》而言,需要厘清的问题主要有以下两点。

其一,孔嗣宗以后生晚辈,对《尹志》没有彰显“师鲁倡道”的功绩提出质疑,欧阳修解释说:石介“专以教学为己任,于东诸生有大功”,“若言师鲁倡道,则当举天下言之,石遂见掩,于义可乎?”此乃长者之言耳。然而,针对石介在太学的教学活动,欧阳修和尹师鲁所持态度却并不相同。

石介从事学校教育的经历,实际开始于景祐元年(1034)提举应天府书院时。陈植锷先生《石介事迹著作编年》据石介《去二画本记》及《上南京夏尚书启》两文,断定“石介在为南京留守推官之前,确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学官”。宝元二年(1039)至庆历元年(1041),石介居丧期间,于徂徕山下开门聚徒,以《易》讲授诸生,鲁人号曰徂徕先生。庆历二年(1042)六月服除,入为国子监直讲;太学始建,即以直集贤院兼国子监直讲为太学首任行政主管。

有关石介执教太学的真实情状,欧阳修《读徂徕集》叙述颇详,其诗云:“昨者来太学,青衫踏朝靴。陈诗颂圣德,厥声续猗那。羔雁聘黄晞,晞惊走邻家。施为可怪骇,世俗安委蛇。谤口由此起,中之若飞梭。……生徒日盈门,饥坐列雁鹅。弦诵聒邻里,唐虞赓咏歌。”欧诗所谓“羔雁聘黄晞,晞惊走邻家”的本事,《宋史》卷四五八《黄晞传》也有记载,曰:“黄晞字景微,建安人,少通经,聚书数千卷,学者多从之游,自号‘赘隅子’,著《歔欷琐微论》十卷,以谓‘赘隅’者,枿物之名;‘歔欷’者,叹声;‘琐微’者,述辞也。石介在太学,遣诸生以礼聘召,晞走匿邻家不出。枢密使韩琦表荐之,以为太学助敎致仕,受命一夕卒。”*脱脱等撰:《宋史》卷四五八《黄晞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411页。石介的教学方法虽“可怪骇”,却也经受住了科举考试的检验;从学弟子“常续最高第,骞游各名科”*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三《读徂徕集》,第43页。,即为明证。

欧阳修对石介“教学”、“倡道”的功绩赞赏有加。除上举《读徂徕集》诗外,复撰《徂徕石先生墓志铭》曰:“先生自闲居徂徕,后官于南京,常以经术教授。及在太学,益以师道自居,门人弟子从之者甚众。太学之兴,自先生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三十四《徂徕石先生墓志铭》,第506页。但相比之下,与石介同时的尹洙却对此另有一番议论。其《敦学》一文曰:

今太学生徒,博士授经,发明章句,究极义训,亦志于禄仕而已。及其与郡国所贡士并校其术,顾所得经义,讫不一施,反不若闾里诵习者,则师道之不行宜矣。若俾肄业太学者,异其科试,唯以明经为上第,则承学之士,孰不从于师氏哉?……《周官》师氏掌教国子,盖公卿大夫子也,今祭酒实其任。谓由门调者,宜籍于师氏,策以经义,始得补吏。优其高第,其未至,则勖学者益劝,仕者能世其家矣。”*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8册,第15页。师鲁以为太学博士“发明章句,究极义训”的教育,实际体现着违背“师道”的功利化倾向,其实学效果甚至还不及闾里诸生“诵习”经传之所得。因此,他倡言“以明经为上第”,让“勖学者益劝”,使“师道”回归本位。

富弼尝有《哭尹舍人词并序》云:“始君为学,遭世乖离。掠取章句,属为文词。经有仁义,曾非所治。史有褒贬,亦弗以思。君顾而叹,嫉时之为。钩抉六籍,潜心以稽。上下百世,指掌而窥。功不苟进,习无匪彝。今则亡矣,使所学不能信于人而用于时,吾是以哭之。”*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9册,第68页。尹洙没有经学著作传世,其“钩抉六籍,潜心以稽。上下百世,指掌而窥”的学术风采亦无由考察,但他“敦学”的出发点既不同于传统的“汉唐训释之学”,也有别于“弃传从经”的经义诠释,体现着为学求道的个性特点,这一点毋庸置疑。因其学术独树一帜,不合“主流”,故而“不能信于人”;富弼以此哭之,实不难理解。

其次,尹洙虽“长于《春秋》”,但他更侧重对“《春秋》笔法”的体悟和运用,而不是直接超越汉唐传笺,对儒学“经义”作出“断以己见”*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十五《毛诗本义》提要,第121页中。的新解释;这一点与欧阳修及“宋初三先生”等有所不同。

欧阳修《诗本义》、《易童子问》等经学著作开启了两宋儒学“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十五《毛诗本义》提要,第121页中。的新纪元。大抵与之同时,孙复著《春秋尊王发微》,欧阳公誉之曰:“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三十《孙明复先生墓志铭》,第458页。石介师从孙氏,在“弃传从经”的同时还对汉唐训释之学进行了彻底批判。如东汉经学大师郑玄“遍注诸经,立言百万,集汉学之大成”*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27页。,其注疏文字向来和儒学典籍一起受到尊重,宋人至有“宁道孔圣误,讳言郑、服非”之说*晁说之:《元符三年应诏封事》,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29册,第408页。。石介撰《忧勤非损寿论》,却以“康成之妄也如此”一句全盘否定了郑氏为《礼记·文王世子》所作的注释,且曰:“如康成之言,其害深矣!”*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1页。为了给儒学探索赋予新的时代内涵,他们明确提出“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六十七《与张秀才棐第二书》,第978页。;同时强调将“研穷六经之旨”与“究切当世之务”*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一五一《答陆伸》,第2501页。有机结合起来。钱穆先生曾经指出:“言宋学之兴,必推本于安定、泰山。”*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页。其判断理由即在于此。

尹洙《南阳集》所存,没有直接论及学术的文章,但其有别于上述诸贤的治学理念与方法却不难考察和确认。前人颇称尹师鲁深于《春秋》,却未能具体展示其评断依据。其实,《五代春秋》之编年体例既已师法《春秋》,纪事风格亦“简核有体”*尹洙:《河南集》卷首“提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0册,第2页上。,此乃显证,毋庸置疑。

先就纪事文字而言,《五代春秋》于梁太祖开平二年载:“正月,晋王克用薨。三月,壬申,帝幸东都,征潞州。丁丑,次泽州,晋人还师。四月,丙午,帝还东都。五月,晋人救潞州,破夹城,遂改泽州。六月,戊申,淮南张灏弑其君渥,吴人诛张灏。秦人来冦雍州,同州刘知俊败秦师于幕谷。八月,晋人来侵晋州。九月,丁丑,帝西征,次陕州。十月,丁巳,帝还东都。楚人克朗州,杀雷彦恭。”*尹洙:《河南集》卷二十六《五代春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0册,第140页上。文中有关“薨”、“幸”、“征”、“克”、“次”、“侵”、“弑”、“杀”等单音节动词的用法,与《春秋》古籍绝无二致;模仿效果如此深细,令人叹服。

其实,《五代春秋》“笔削不苟”,正是作者自觉效法“《春秋》笔法”的结果。所谓“《春秋》笔法”,实际包含“书法不隐”与“为尊者讳”两重含义,尹洙不仅能够准确体味孔子褒贬善恶的“微言大义”,并能在《五代春秋》中加以贯彻。如后唐同光四年正月载:“皇子继岌害郭崇韬于蜀。帝杀弟存义及李继麟。”按:郭崇韬乃庄宗功臣,梁唐夹河对垒及后唐灭梁之际屡建奇功,累官至枢密使。灭蜀之役,庄宗“以继岌为西南面行营都统,崇韬为招讨使,军政皆决崇韬”*欧阳修:《新五代史》卷二十四《郭崇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50页。。功成之后,却遭到魏王继岌和宦官李从袭等人的勾结陷害,被矫诏杀死,五个儿子亦皆遇害。不久,庄宗“异母弟、鄜州节度使存乂伏诛。存乂,郭崇韬之子婿也,故亦及于祸。是日,以河中节度使、守太师兼尚书令、西平王李继麟为滑州节度使,寻令朱守殷以兵围其第,诛之,亦夷其族”*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三十四《庄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468页。。唐庄宗宠信阉寺,而郭崇韬被杀乃后宫刘皇后与宦官、皇子勾结构祸所致。尹洙对此书曰“害”,即“书法不隐”之意。再如,后晋高祖石敬瑭于天福元年(936)举兵叛后唐,并求援于契丹,议割燕、云等十六州于契丹,契丹主耶律德光遂立石敬瑭为大晋皇帝,约为父子之国,改元为天福。《五代春秋》以晋高祖系“正统”帝王之故,对此讳而不书,仅于天福元年十一月记曰:“帝在太原宫,降制,改元。闰月庚辰,帝至京师,以幽州及雁门以北地赂少帝。”所谓“为尊者讳”的撰述要旨,在此得到了充分体现。仅此两例,便知尹洙于“《春秋》笔法”是何等用心了。

仁宗时代,尹师鲁深细品读《春秋》经文,自觉运用“《春秋》笔法”的治学理念可谓独树一帜。若欲旁求近似者,恐怕也只有范仲淹堪为知音。范公有《说春秋序》云:“《三传》,房君有元凯之癖,兼仲舒之学,丈席之际,精义入神。吾辈方扣圣门,宜循师道,碎属词比事之教,洞尊王黜霸之经,由此登太山而知高,入宗庙而见美。升堂覩奥,必有人焉君子哉,无废。”*范仲淹著,范能濬编集,薛正兴校点:《范仲淹全集》卷八,第163、164页。按:房君即京房,杜预字元凯。尹洙治《春秋》虽不涉传笺,但《春秋》之“微言大义”在《左氏》、《公羊》及《穀粱》三《传》中得以阐幽发微。从这个角度讲,师鲁与范公于《春秋》之学隐然相通。

概而言之,欧阳修、孙复及石介诸公弃传疑经,不从笺注,在治学理念上竭力反对“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远”*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六十七《与张秀才棐第二书》,第978页。。尹洙则不仅尊重“汉唐训释之学”,不疑传笺,且明确倡言“以明经为上第”,使“师道”回归固有本位。其所撰《五代春秋》,不仅编年体例和纪事风格效法《春秋》,且能在人物和事件的叙述中自觉体现“微言大义”,充分彰显其褒贬善恶的圣贤态度。如此显著的学术差异,或许是导致《尹志》在叙述墓主学术成就时略“有所惜”的深层原因。当然,学术各求专擅,文章关乎人情,两者之间隐微复杂的内在关系向无确解;正所谓“《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董仲舒撰,凌曙注:《春秋繁露》卷三《精华第五》,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上册,第106页。,有关《尹志》牵涉学术的讨论视此而然。

赵宋“古文”探索与儒学发展同步,尹洙在这一领域的个性化求索,同样具有变易时俗的重要价值。欧阳修于《尹志》但谓“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颇遭质疑,时贤以为“师鲁文章不合只著一句道了”*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七十二《论尹师鲁墓志》,第1045页。。文学史家对此所持议论,往往集中在欧阳修与尹洙“古文”创作的贡献差异,却很少注意到欧阳修墓铭文字的惯常作法,更没有人深切分析作者隐约幽微的撰写心态。其实,从“古文”作品折射人情人性的角度讲,《尹志》能够启发后世学人思考的因素或许更多。

凡人之为文各有习性,即便“一代文章冠冕”欧阳修亦莫能外。范镇尝云:“欧阳永叔每夸政事,不夸文章。”*范镇:《东斋记事·补遗》,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7页。其实,同样的价值取向在欧阳修所撰墓铭文字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通观《全集》所存,凡推称墓主“文章”字数较多者不过陈尧佐、张汝士、胡瑗、谢绛、郑平、孙复、王洙、孙甫、石介、苏洵、刘敞、江休复等人而已;通常的做法是只以寥寥数字简述“文章”。如《阎公神道碑铭》谓阎象“颇习子、史,为文辞”*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二十,第320页。;《石曼卿墓表》曰:“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二十四,第374页。;《薛公墓志铭》称薛奎“平生所为文章四十卷,直而有气,如其为人”*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二十六,第404页。;《梅公墓志铭》谓梅询“好学有文,尤喜为诗”*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二十七,第415页。;《杨公墓志铭》称杨偕“少师事种放学问,为文章长于议论”*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二十九,第440页。;《尹君墓志铭》谓尹源“论议文章,博学强记,皆有以过人”*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三十,第451页。;《苏君墓志铭》称苏舜钦“少好古,工为文章”*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三十,第455页。;《吴公墓志铭》谓吴育“有文集五十卷,尤长于论议”*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三十三,第489页。;《蔡公墓志铭》称蔡襄“为文章,清遒粹美,有文集若干卷”*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三十五,第522页。;凡此等等,不胜枚举。就表象来看,对墓主“文章”不加详述,似乎只是欧阳公撰写墓铭文章的一种习惯,实则隐含着“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脱脱等撰:《宋史》卷三一九《欧阳修传》,第10378页。的价值判断。《尹志》谓师鲁文章“简而有法”,其思路和作法或即如此。

不过,欧阳修既能借撰写墓铭之机,盛赞谢绛、孙复、石介、苏洵等人的“文章”成就,却不能对尹洙倡导“古文”的功绩多加褒扬,或许还有更为复杂的心理原因,对此还需另作详察。明人杨慎《丹铅总录》卷十“大颠”条尝云:“或曰:‘晦翁必欲以大颠书为韩之真,何也?’予曰:‘此殆难言也,可以意喻。昔欧阳公不以始倡古文许尹师鲁,评者谓如善弈者常留一着。欧公之于尹师鲁,留一着也。然则朱子之于韩公,亦犹欧阳之于师鲁乎?”*杨慎:《丹铅总集》卷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5册,第423页下。从这一说法中明确得到一种信息,那就是以文坛领袖自居的欧阳公,不愿尹洙与之争功掠美。

此外,《尹志》有关师鲁“文章”的评价,还牵涉到另外两件公案。其一,欧阳修学“古文”于尹洙之事是否可信。其二,在北宋“古文”艺术渐告成熟的探索历程中,尹洙的贡献和地位究竟应该作何评价。

有关第一桩公案的记载,最早见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中。该书成于熙宁中,文莹尝“持苏子美书荐”谒欧阳修,且有“蒙诗见送”之情*文莹:《湘山野录》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页。,故其记载应较可信。其文曰:

钱思公镇洛,所辟僚属尽一时俊彦。时河南以陪都之要,驿舍常阙,公大创一馆,榜曰“临辕”。既成,命谢希深、尹师鲁、欧阳公三人者各撰一记,曰:“奉诸君三日期,后日攀请水榭小饮,希示及。”三子相掎角以成其文,文就,出之相较。希深之文仅五百字,欧公之文五百余字,独师鲁止用三百八十余字而成,语简事备,复典重有法。欧、谢二公缩袖曰:“止以师鲁之作纳丞相可也,吾二人者当匿之。”丞相果召,独师鲁献文,二公辞以他事。思公曰:“何见忽之深,已砻三石奉候。”不得已,俱纳之。然欧公终未伏在师鲁之下,独载酒往之,通夕讲摩。师鲁曰:“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诸君文格诚高,然少未至者,格弱字冗尔。”永叔奋然持此说别作一记,更减师鲁文廿字而成之,尤完粹有法。师鲁谓人曰:“欧九真一日千里也。”*文莹:《湘山野录》卷中,第38页。此外,《爱日斋丛钞》卷四载:“董弅《闲燕常谈记》:世传欧阳公作《醉翁亭记》成,以示尹师鲁,自谓‘古无此体’。师鲁曰‘古已有之’。公愕然。师鲁起,取《周易·杂卦》以示公,公无语,果如其说。”*叶寘:《爱日斋丛钞》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4册,第674页下。事实上,尹洙对“指导”欧阳修的“古文”写作,从来都是知无不言。如《河南集》卷十有《答河北都转运欧阳永叔龙图书二首》,其一云:“见河东使还所奏罢下等科率一事,不谓留意文业,乃得详尽至是。昔柳公见韩文公所作《毛颖传》,叹称不已。韩之文无不商者,颇怪柳何独如此为异。见永叔所作奏记,把玩骇叹者累日,盖非意之所期乃尔。益知柳言为过。相别累年,辄此称道,谅复见俞也。”*尹洙:《河南集》卷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0册,第48页。该《书》将欧阳修河东使还后所作的《乞免浮客及下等人户差科札子》与韩愈《毛颖传》相提并论,以为二者皆类似俳语,不够简直深切,“非意之所期乃尔”。柳宗元读《毛颖传》,虽“怪”其文似“俳”,却盛赞曰:“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小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以励,其有益于世欤?”*柳宗元:《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五八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623页下。尹洙不以为然,故曰“柳言为过”。假如不是师友之间有切磋之益,像这样随意率直的批评话语是很难理解的。

曾巩尝为《尹公亭记》云:“尹公有行义文学,长于辨论,一时与之游者皆世之闻人,而人人自以为不能及。”*曾巩:《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99页。其所谓“人人”者,必然不舍欧阳公。应该说,在北宋文人的心目中,欧阳公从尹洙学“古文”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或许正因为如此,苏辙于崇宁五年(1106)撰写《欧阳文忠公神道碑》时才说:公“比成人,将举进士,为一时偶俪之文,已绝出伦辈。翰林学士胥公时在汉阳,见而奇之曰:‘子必有名于世。’馆之门下,公从之京师,两试国子监,一试礼部,皆第一人。遂中甲科,补西京留守推官。始从尹师鲁游,为古文议论当世事,迭相师友。与梅圣俞游,为歌诗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苏辙撰,陈宏天、高秀芳校点:《苏辙集·栾城后集》卷二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29页。。其说客观得体,故能得到当代名公硕儒的普遍赞同。客观说来,欧阳修在转益多师中自造辉煌,最终成就“一代文章宗师”*黄震:《黄氏日钞》卷五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8册,第336页上。,乃是极其自然的事。

第二桩公案即有关“作古文自师鲁始”的争论。严格说来,在欧阳修《论尹师鲁墓志》面世之前,这一论题并不存在。范仲淹《尹师鲁河南集序》最早推称尹洙文章,曰:“洛阳尹师鲁,少有高识,不逐时辈。从穆伯长游,力为古文。而师鲁深于《春秋》,故其文谨严,辞约而理精。章奏疏议,大见风采,士林方耸慕焉。遽得欧阳永叔,从而大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变而古。而其深有功于道欤?”此后,韩琦撰《尹公墓表》复云:“文章自唐衰,历五代日沦浅俗,寖以大敝。本朝柳公仲涂始以古道发明之,后卒不能振。天圣初,公独与穆参军伯长矫时所尚,力以古文为主。次得欧阳永叔以雄词鼓动之,于是后学大悟,文风一变,使我宋之文章,将逾唐汉而蹑三代者,公之功为最多。”*韩琦:《尹公墓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40册,第80页。很显然,范、富以为有宋“古文”始倡于柳开,然其道“卒不能振”。天圣以后,尹洙“从穆伯长游,力为古文”,矫振时风,颇为有力。而“欧阳永叔从而大振之”,遂将“古文”创作推进到了“将逾唐汉而蹑三代”的全新境界。其说着眼于北宋“古文”演进发展的全过程,对柳、穆、尹、欧均给予了恰切公允的评价。四库馆臣所谓“有宋古文,修为巨擘,而洙实开其先,故所作具有原本。自修文盛行,洙名转为所掩。宋之史官遂谓洙才不足以望修,殊非公论矣”*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河南集》提要,第1308页中。。此说客观公允,值得重视。

欧阳修《论尹师鲁墓志》曰:“若作古文自师鲁始,则前有穆修、郑条辈及有大宋先达甚多,不敢断自师鲁始也。”复云“若谓近年古文自师鲁始,则范公祭文已言之矣。”前一句着眼于宋代“古文”探索积累的漫长过程,语意清晰,逻辑严密,令人信服。后一句谓范公祭文称“近年古文自师鲁始”,对此不宜重复再言;可否之间,态度似较为模糊。今按:范仲淹《祭尹师鲁舍人文》云:“为学之初,时文方丽。子师何人,独有古意。韩柳宗经,班马序事。众莫子知,子特弗移。是非乃定,英俊乃随。圣朝之文,与唐等夷。系子之功,多士所推。”*范仲淹著,范能濬编集,薛正兴校点:《范仲淹全集》卷十一《祭尹师鲁舍人文》,第242页。所谓“圣朝之文,与唐等夷。系子之功,多士所推”云云,确有将有宋“古文”创拓之功奉归尹洙的意思。类似的说法在富弼《哭尹舍人词》中亦有体现,其词云:“始君作文,世重淫丽。诸家舛殊,大道破碎。漫漶费词,不立根柢。号类啸朋,争相教惎。上翔公卿,下典书制。君于厥时,了不为意。独倡古道,以救其敝。时俊化之,识文之诣。”*富弼:《哭尹舍人词》,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9册,第68页。由此不难看出,所谓“作古文自师鲁始”的既有说法,确实令欧阳公深感困惑。

其实,范、富诸公的说法仅仅是为了表达对已故挚友的崇敬,欧阳公奉撰《尹志》亦可效其姿态,施以称誉之辞。然而,时为文坛领袖的欧阳修却另有“所惜”,所谓“简而有法”的“古文”评价,表明其不愿少让于师鲁也。就人情心态而言,自赵宋立国之后,伴随着“汉唐训释之学”的衰微以及“义理”阐释模式的确立,众多儒学大师渴望成为“宋之夫子”*柳开:《答臧丙第三书》,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6册,第297页。。他们一方面通过“学术”、“文章”展示着非凡的自信,另一方面又流露出唯我独尊的微妙心态;此风所系,即便自信超逸如欧阳修者,也难以或免。早在宝元二年(1039)谢绛辞世之时,欧阳修在寄答梅尧臣的诗作中就已经声称:“文会忝予盟,诗坛推子将。”*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五十三《答梅圣俞寺丞见寄》,第745页。其时尹洙尚在,欧公便已自封为文坛盟主,其“夫子”心态固不难觉察。既讳言从尹洙学“古文”事,谓“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七十三《记旧本韩文后》,第1056页。,复于《论尹师鲁墓志》中有意拈出“作古文自师鲁始”一说,并力辨其非,欧公胸中究有何种深衷隐情,实不难得到清晰而准确的理解。简言之,欧阳公可以避苏轼而“放出一头地”*苏辙撰,陈宏天、高秀芳校点:《苏辙集·栾城后集》卷二十三《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第1118页。,却不肯就“古文”一事少让于尹洙。这种隐约而微妙的“夫子”心态,既不自欧阳修始,亦非其专擅独有;其深刻复杂的人格动因及精神内涵,已经超越了《尹志》本身,当别加讨论。

有关《尹志》见疑见弃的深层原因或许还不止这些,所谓视角不同,所见必殊。要之,墓铭文字亦属“古文”,其撰写过程必然会受到史学、经学乃至“古文”创作理念的深层影响。欧阳修与尹洙形兼师友,都力主将“知古明道”与修身、行事、立言的儒道实践相结合,通过诗文创作体现“道义之乐”*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10页。。而与此同时,其治学方法和“古文”特点等,又充分体现着“君子不苟同”的显著差异。欧阳公以朋友之谊撰写《尹志》,其用心之深、寄意之诚固不可轻疑;然其叙事文字中所隐含的良苦用心,深切简短的评价话语间所呈现的自我判断,最终却未能得到同时挚友及“后生小子”的认同,甚至招致后世学人的质疑和责难。假使不能从经史之学制约“古文”创作的多重角度去分析把握个中缘由,则相关解读的学理局限在所难免。本文不敢奢望任何结论,倘能以此引发学界友朋对同类议题研究的重视,则幸莫大焉。

[责任编辑 刘 培]

张兴武,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浙江杭州 311121)。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宋代士人学术研究与诗文创作的关联与互动”(13YGA75106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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