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的父亲

2017-02-06桑晓东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6年12期

桑晓东

父亲由于家境贫寒,初中刚毕业就辍学回家务农,他志向远大,当然不甘如此平庸,半年后,响应国家“支援建设大西北”的号召,与杨华喜、朱昌福、孙占杰等热血青年远赴新疆,策马天山,跋涉大漠,探油寻矿,很快就被提拔为地质二队的队长。

一纸“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彻底改变了父亲的命运。那时火车速度慢,从新疆到栖霞得七天六夜,等父亲赶回家乡,奶奶早已入土……在奶奶坟前,父亲长跪不起,泪流不止……我想,那时他承受了多少痛苦与自责啊?!

回新疆后,父亲提出辞职,领导们都诧异:“你这小伙子,干得好好的,辞啥职啊?”父亲答:“百善孝为先,母亲病逝,我没有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我不想父亲去世时,我也不在身边……忠孝不能两全……”

在一片惋惜声里,父亲回乡继续务农,躬耕于田亩,泯然众人矣!

父亲终于为爷爷养老送终,对得起爷爷,对得住一个“孝”字,却毁了自己的前程!他的老部下杨华喜等人后来都成为身居要职的高官,为社会做出了重大贡献;而父亲劳碌半生,也不过是挣扎于社会底层的一介布衣!也不过是一亩三分地的价值!差距反差如此之大,想来他也是遗憾吧?

那时候,村里识文断字的人少之又少,像写信回信这样的事,乡亲们也都找父亲代写,父亲从不推辞,仔细倾听他们要说的几件事,沉思一会儿,一挥而就,然后读给他们听,都满意而归。一次,李明亮大叔听父亲读完信后,挠了挠头,说:“能不能再加上几句?就说‘水平有限,写得不好,别笑话……”父亲哈哈大笑:“你老李真谦虚啊,分明是说我水平有限嘛……”李大叔最后转过弯来,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父亲的毛笔字写得很棒,临近年关,乡亲们夹着红纸,央求父亲写门对,父亲来者不拒。他白天上工,劳累一天,晚上回家还得裁红纸,写对联,常忙活到深夜……母亲不满:“快睡觉吧,你图个啥?”父亲笑着说:“手心向上求人难,既然人家求到我了,能帮就帮一把,帮了别人,自己心里也舒坦。”

我是个独子(上有四个姐姐,其中两个夭折),父母自然把我当成宝贝疼爱有加,但我偶尔做了错事,父亲也决不姑息。一次,做生意的二姨夫从烟台捎来一包虾仁,我偷偷尝了一颗,鲜美爽口,小孩儿哪能管住自己的嘴?又尝了两颗、三颗……父亲发现后,对我一顿胖揍,母亲护子心切,也被他呵斥到一边。父亲边打边训:“你想吃虾仁,告诉我们一声啊,偷着吃算怎么回事?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揍你让你长长记性!”我鬼哭狼嚎,惊动四邻,大伙劝解,我主动认错,他才勉强不打我……

秋后的晚上,我们时常坐在煤油灯下剥花生。小孩易困,父亲就给我们讲《三国》《西游》《水浒》《牛牤》……生动有趣,惹得村里的下乡知青也凑过来听……讲到关键处,父亲就会说:“时间太晚了,该睡了,明天再讲吧。”很有评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味道,引得知青们夜夜来帮忙剥花生。秕花生不容易剥,父亲就摊在地上,他带头率领我们一群孩子,排成队,转着圈子踩……这时候,父亲常会和我们猜谜语,唱歌谣,顿时笑声不断,快乐热闹。想想那时的日子,很是清贫困难,父亲却极力营造出家庭的温馨祥和,真是不容易啊!

那时奶奶去世,爷爷病重,还有四个姑姑未嫁,父亲又当爹又当妈,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多方打听合适人选,把四个姑姑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他给自己盖了三间新房,又为我盖了八间瓦房,供我们姊妹读书,又操办了两个姐姐的婚事……父亲千方百计地赚钱养家,也是“蛮拼的”:承包果园、育苹果苗子、做豆腐、养猪……最后种菜园,风里去雨里来,起早贪黑,汗滴禾下土,日日皆辛苦……父亲到栖霞卖菜,推着一百多斤的车子,要爬河南夼、留家沟两处又长又陡的大坡,吃力前行,汗流浃背。父亲还搞蔬菜大棚,收入颇丰。但是,有一年初春,突遇暴风,整个大棚被吹翻,望着残破景象,父亲伫立良久,热泪从脸上滚下来,重重地砸在我心上……后来,读诗人韩东的诗句:“……这里永远怀有某种真实的悲哀,就像农民痛哭自己的庄稼”,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流泪的父亲……

父亲年轻时得过胆结石,动过手术;晚年又得了糖尿病,双眼几乎失明……一年住了八次院,动了两次手术……效果甚微。父亲全身疼痛,他自己说“过一天遭一天的罪”,父亲原来是个胖子,最后却骨瘦如柴,两条腿细得像麻杆……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暗自落泪……父亲却总是安慰我们:“好好工作,别担心我……一时半会儿,阎王爷还不会给我送请帖的……”

2004年腊月二十七日凌晨四点十七分,久卧病床的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67岁。其时,北风呼号,大雪纷飞,落了二尺多厚,好像苍天撒下的纸钱……群山白头,大地披孝……全村人都出来了,许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了,顶风冒雪地为父亲送行……送葬队伍绵延数里,哭声一片……人们说:“桑炳云活到这个份上,值了!”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父亲没有离开我们,直到回到家,看到他常卧的炕空了,心也就空了……父亲真的走了啊,鲜活的生命埋进了冰冷的泥土里……父亲真的走了,以后,我有疑难,又去问谁呢?

父亲的许多老部下、老同事,来找父亲叙旧,一听说父亲去世了,都伤心不已。刘秀香阿姨也从遥远的哈尔滨赶来,分别多年,原以为能见父亲一面,却是一场空!她“哇”的一声,当场就哭出声来……跟我们讲起与父亲交往的点点滴滴,敬佩、爱恋、怀念之情溢于言表,满是皱纹的脸上不时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和甜蜜……

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每次为父亲上完坟,我总是久久不愿离去,跪下来,陪着父亲说说话,聊聊心事及现在的变化,总觉得父亲就站在身旁微笑细听……

母亲常念叨:“你爸眼一闭,上那边享福去了,留下我们娘几个在人间受苦受累……”父亲,您在那边过得好吗?饭吃得饱吗?衣服穿得暖吗?唯愿那边没有胆结石、糖尿病,不再让您天天受折磨……

父亲,我想您!

责任编辑: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