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
2017-02-06钱国丹
那一年,我七岁,你十四岁。那一年,我家里出了点变故,母亲养不活四个孩子,把最大的我送到县城的外公家。当时,你是初中三年级的翩翩少年,我则是小学二年级的黄毛丫头。
你是我的五舅,你的父亲是我的外公。上世纪20年代末,外公毕业于上海国立音乐院,这个学院是伟大的民主革命家、杰出的教育家、思想家蔡元培先生和音乐教育家萧友梅博士共同创办的,当时的院长就是蔡元培。
外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无论是革命思想,还是音乐专业。他学的是管弦乐。外公的笙和笛子吹得极好,他能把一支笛子转出七个调。这有点神奇,我不知道现在的管弦乐演奏家,是不是都能把一支笛子吹出七个调?我上初中时,外公已年近花甲,有次中央乐团到乐清剧院演出,外公过去的一位学生就在该团工作,他请我外公登台表演扬琴独奏。一曲完毕,全场为之倾倒。
从前的文艺人不像现在这样容易脱颖而出,尤其是身处小县城的乡下人。外公只得以教书——教音乐维持生计。
你家里穷。自我记事起,就知道你们没田没地,乡下几十平方米的破旧老房,早已让给大舅、二舅娶妻生子了,所以,你们家一直在外租房居住。不知什么原因,你们搬家很频繁,我跟着母亲去看外婆,头一回是楠溪江,下一回是单板桥,然后是银溪洪宅,金溪张家,还有太平巷、千秋巷……总之,永远不会是上次走过的那个地址,倒给我添了许多新鲜感。
外公的音乐造诣为革命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他排练过《流亡三部曲》《黄河大合唱》《歌唱二小放牛郎》和歌剧《白毛女》。受他的影响,三舅17岁就去浙闽根据地打游击去了,建国后定居在福州。四舅也早早地参加革命,后来分配在温州城里工作。当时外婆家除了你,还有位最小的六舅。
那一年,你们税居在乐清籍著名版画家张怀江、张侯江兄弟的宅子里,让我有幸早早地目睹巨匠们的风采。记得他们家的女儿比我还小,她跪在一条长凳上,两下三下就剪出了一对红鲤鱼,让我艳羡不已。半个世纪后,我和侯江先生偶遇,提起当年租住在他家的事,侯江先生居然还记得,并送我一本无比精美的剪纸集,当他用漂亮的小楷题写“郑国丹女士雅正”时,我笑了,说,我可是姓钱的啊!侯江先生一拍脑门,在“郑国丹”前面加写了个“钱”字,于是我就成了“钱郑国丹”。五舅,看看你们郑氏的影响有多大!
张家大门西侧是哗哗流淌的金溪,溪面广宽,流速也快,溪中间有个草木葱茏的小岛,绿树中露出小屋一角,我们班一位同学就住在那儿。溪水不深,卷起裤管就可以蹚水过去。那情那景美得跟仙境似的。多少年过去了,我常常梦到这个溪滩,梦见我们在水中淘气地嬉戏,兴奋得不能自已。
我没见外公和你住在家里。当年的乐清中学校址在西山瀑布脚下的白鹤寺。这寺有1660多年的历史,曾与杭州灵隐寺、宁波天童寺齐名。后来不知怎么就败落了。那些年外公在乐清中学任教,除宣传演出外,乐清中学用不着管弦乐,外公只得改行当了代数老师。
春节是一年里最幸福的日子。那几天,外公和我父亲、舅舅们聚在一起吹拉弹唱,我们一帮小女孩则站在一旁引吭高歌,我们很小很小就会把抗战歌曲、解放战争中的歌曲唱遍了,当然,也唱一些抒情歌,还唱戏曲,黄梅戏比京戏和昆曲容易学,《天仙配》的开头唱段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飘飘荡荡天河来哎,天河如带白浪飞。姐妹七人鹊桥上,望见凡间鲜花开哎哎哎……那情那景,让我和堂小姨、表妹们都飘飘欲仙了。
乐清中学的老师们住白鹤寺的方丈楼,那些屋子四四方方,长宽一丈,让幼小的我以为“方丈”两字就是因此而来。女生们住西边的居士寮房,大大的房间,长长的通铺,一间屋子可以睡百余人,而男生们有的住东边的居士寮房,你这届毕业班特别威武,竟然住进了庄严的大雄宝殿。你们的高低床铺见缝插针地和菩萨、罗汉们济济一堂,你的铺位正好在释迦牟尼右侧,佛祖盘腿而坐,双手平放在膝头,手心朝上,慈眉善目地观看着芸芸众生。
那一晚乐清中学有场演出,得知消息的我早早地去了。我坐在大雄宝殿高高的台阶上,可以清楚地欣赏对面戏台上的唱念做打。那次演了多少节目我都忘了,只记得你演一位民兵,飒爽英姿地说说唱唱着,你是和姑娘约会去的。可是路遇一个特务分子,你和他斗智斗勇,最后抓住了坏蛋,把他扭送进了派出所……
晚会结束天已很晚了,没人接我回金溪外婆家,也许外婆早已和你说好,让你留我在中学里和你住一宿。我随你进了大雄宝殿,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各色各样的佛爷菩萨比白天更显威严,有些罗汉则有点面目狰狞。可是我一点都不胆怯,因为有你在,有英雄在。你一纵身就上了你的高铺,我则像小猴子一样噌噌地爬上释迦牟尼的莲台,爬上他的膝头,最后登上了你的铺位。
你下铺的同学伸出个脑袋,不友好地冲我嚷嚷道:“小丫头片子,可别尿床!”我立即顶他说,你才尿床呢。平日里我有点怯懦,可那晚我底气十足,英雄的外甥女儿没理由被人小窥啊。
在你的上铺坐定之后,我好奇地伸出胳膊,把自己的小手放在释迦牟尼的大手里。那手很光滑,很细腻,似乎还带着温度;一种神奇的感觉像春水般汩汩地流遍了我的全身,让我激动和愉快。五舅,这么好的感觉是你带给我的!我多羡慕你啊,因为你一直住在伟大的殿堂里,与佛祖天天相伴,和菩萨夜夜相依啊。
有一个周末,你要带我回我乡下的家。顺公路走,得走三十五里,走小路翻过一座大猫(我们家乡把老虎叫大猫)岭,则只有二十七八里。你带我步行了十余里平路,就开始登山了,走着走着,我累得气喘吁吁,鞋子又卡得我脚趾很痛。我呢喃着撒娇,想让你背我一程,可是你没有,你牵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给我讲《刘胡兰》,讲《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讲《古丽雅的道路》……英雄是真能鼓舞斗志的,就这么说着说着,我们俩顺利地翻过了大猫岭,奇怪的是,我的脚也不痛了。
义务兵役制实行的第一年,16岁的你就报名参军去了。那时的你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子,身材笔直,五官端正,目光炯炯有神,你又机敏又能吃苦,你这样的人,哪个部队不抢着要啊!
你寄回家的第一张照片是,身穿水兵服,手执冲锋枪,帽檐下两根带子随着海风飘飘扬扬,真是帅呆了。这张照片,在亲戚中间传来传去,没有一个人见了不啧啧称赞的。
不久,外公就收到你的立功喜报。你们的护卫舰和敌舰在东海里遭遇,那一仗打得十分惨烈,双方都弹尽了,百多号人都壮烈牺牲了,你们的舰上只剩下你一个,而敌军尚剩下三个活的!
对方狂叫着“抓活的”往你们的舰上跳。你没有被吓倒,而是撒腿往损管工具室跑,你抡起一把斧子,左右开弓,只那么几下,把三个家伙全干掉了,然后你开着伤痕累累的舰艇,回到了海军码头。
那时候浙江沿海还有许多岛屿没解放,常有敌特分子潜入大陆搞破坏,暗杀革命干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你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扛着个沉重的东西快速往海边走,正当他们发力荡起麻包往海里扔的时候,你大喊一声:“干什么的?站住!”那两个家伙慌了,扔了麻袋就跑。你上前打开袋口,伸出来的是当地农会主任的脑袋,他喘着气说,感谢大军救命之恩,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就被他们喂鱼了!
你的事迹广为流传,部队首长也十分看好你。那时,南京军区决定在四明山设立一个陆军侦察排,调任你为侦察排排长。你们二十多号人全都佩带手枪,比别的陆军排威风得多。
你们的首要任务是挖坑道,筑工事。那些日子,你们不是在点炮开山,就是拿着钻机在轰隆轰隆地钻岩石。工地上总是尘土飞扬。那时候你们没有口罩,也不知道飞扬的粉尘对肺有多大的伤害。五舅,我们家的人肺活量都出奇的好,年轻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会给你的身体埋下隐患呢!
当时福建正在建造鹰厦铁路,被开山炮声惊起的一只华南虎顺着沿海的山脉惶恐北上,到达杭州湾时,被钱塘江挡住了,只得退到四明山里隐居。可是这家伙不老实,每每要到农民家偷盗猪鹅牛羊,因此隔三岔五就有受害的群众找你们诉苦,恳请你们为民除害。你们到山里搜捕了几天,无功而返。
驻地的山脚住着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无儿无女,养了条牛犊,打算喂大了卖钱维持生计。前些日子,他们的宝贝的牛犊却被老虎拖走了,老人家哭哭啼啼地来向你报案,让你心里很不是滋味。
几天后的一晚,这老头摸黑起夜时,发现牛栏里趴着个和牛犊一般大的东西。他欣喜若狂地回屋推醒老伴说,我们的牛犊没有被老虎吃掉,它回来了。女主人点了盏油灯出来一看,天哪,哪里是牛犊归来,那明明是老虎啊,鸠占鹊巢地睡得正香呢!吓得她把灯盏往矮墙上一撂,立即向你报案来了。
你带着战士们赶了过去,你生怕手枪命中率不高,也担心受伤的老虎凶残反扑,就命令战友们全上了对面的房顶。凭着那微弱的灯光,你们的枪口全瞄准那只酣睡的大虫。你悄悄地命令你的战士说:我数一、二、三,到了“三”时,大家一齐开枪。
可是一位小战士太紧张了,当你数到“二”时,就提前打出了第一颗子弹。被激怒的老虎呼啸着向瓦房上的你们扑去,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你的战友们慌了手脚,有人甚至从屋顶滚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你抬手一枪,子弹正中老虎脑袋!
第二天,这巨大的新闻引得百姓们摩肩接踵而来。有人认为虎须能避邪,就毫不客气地拔了起来,拔不到虎须的就拔几根虎毛,你们拦都拦不住。眼看一张虎皮要毁了,上头说:虎皮赠予浙江军区,虎骨泡酒送往南京军区,虎肉肢解成一块块,送给当地百姓。一位16岁的漂亮姑娘也分得了两斤虎肉,从此爱上了23岁的打虎英雄,两年之后,她成了我的五舅妈。
那张虎皮后来赠给了浙江展览馆。上世纪90年代,我还看到被制成标本的华南虎,威风凛凛地对着游人虎视眈眈呢。
接着,你被调往南京军区政治部。五舅,你是个将才。可是,有人阻碍了你前进的步伐,这人不是别人,恰恰是你的母亲,我的外婆。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的脾气相当不好,我甚至没见过她的笑脸。她的坏脾气和封建意识有关,和她的身体有关,更和她的小脚有关。那个年代的女孩都必须缠脚,可是外婆原本健康的身体不那么心甘情愿地受束缚,尤其是那双脚,长得比同龄的孩子快得多。她的家长给她缠足不成,就请来职业缠脚婆,她们把四五岁的外婆关进柴房,把柴门给锁死了。
缠脚婆举起一口饭碗,让它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从中找出两块认为合适的,锋口朝上,搁在外婆的脚底心,然后拿裹脚布把碗片和幼嫩的双脚一起死死缠住,然后用木棒和鞭子赶打着外婆,让她重新学习走路。外婆痛得呼天抢地,痛得肝肠寸断,可动摇不了大人们给她缠足的决心。那破碗的锋口硌进了脚底皮肉,硌断了她的筋骨,接着伤口发炎,化脓,腐烂,粘连。外婆发高烧,说胡话,躺在柴草上生不如死。两个月后,被折腾得像鬼一样的她被放出柴房,她的脚成了粽子,缠脚婆宣告缠脚成功,可是外婆的脚从此不能走路了,她整天窝在床上,或者挣扎着跪起,干一个女孩应该干的活。痛苦、绝望和愤怒让她得了胃病,且越来越严重。
外公还是个虚岁17岁的孩子,就被父母包办娶了大他三岁的外婆。我不知道外公之前知不知道我外婆的残疾,我常常想,一个活蹦乱跳的文艺青年,怎么能和一位目不识丁的残疾女孩喜结连理呢?
外婆性格越来越乖戾。也许是缠足的痛苦,让她越发地重男轻女。她看所有的孙辈女孩都不顺眼,骂我们“囡儿假种”,男孩是绵延家族的“种子”,女孩即使将来嫁人生子,也是别家外姓的,不能给郑家传宗接代,所以是“假种”。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的大舅妈、二舅妈过门以后,生的清一色全是女孩,外婆整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有时还指桑骂槐。总之,她想孙子想疯了。一个算命先生告诉她,想要有孙子,必须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外婆问怎么下功夫?那个瞎子神神叨叨地说,你必须把自己弄出点出“硬伤”来。外婆想,她的双脚已经残了,难道还要砍掉一只手不成?
外婆足不出户,可是耳朵却没有闲着。当时村里正在评成分,评来评去,地主的名额还差一个。那个春节外公和舅舅们都不在家,当村干部敲锣打鼓上门慰问革命家庭时,外婆心血来潮,对那帮热情洋溢的人说:“把那个没人要的地主名额给我吧。”干部们当时就惊呆了,说,郑先生姆,你们家无地无房,怎么能评地主?再说,郑先生思想这么进步,几个儿子又早早地参加革命,怎么能让你们家当地主呢?外婆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整天窝着,什么活也不干,靠剥削女儿、儿媳的劳动力过活,评我个“个人地主”还是蛮恰当的吧。
于是,外婆替村干部们解决了个天大的难题。可是她的任性和荒唐,让子女们后来吃了难以想象的亏。
五舅,风风雨雨数十年,你一直受老娘“地主”的牵累,你的军衔也终止在营长上。我不知道你受过多少委屈,挨过多少个不眠之夜。
可是,你仍然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转业后,你是单位兢兢业业的骨干。退休后,你又在孜孜不倦地发挥余热,你组织老干部们打门球,读书唱歌跳舞。年过花甲的你仍旧英姿飒爽,仍旧可以笑嫣然舞翩然,你参加交谊舞比赛获得全市冠军。你骑着自行车忙忙碌碌为老干部办事的身影,感动了无数人,浙江卫视都播过你的光辉事迹。
去年冬天,一直健康的你突然肺部不适住了院,诊断结果,是矽肺引起的间质性肺炎,据说此病是不可逆转的。这可是当年打坑道落下的工伤啊,你的档案里记得清清楚楚。几个月后,当我接到表弟的电话,当他告诉我你逝去的噩耗时,我犹如遭到雷击一般,肝胆俱焚。
慢慢地缓过神来,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你离去的事实,我想,这怎么可能呢?我96岁的老爸,95岁的大舅,94岁的二舅都还健康地活着,你还未满八十,怎么可以匆匆先走呢?
哀痛恸哭之后,我想起释迦牟尼和他的大手,我想,你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物,连佛祖也不例外,一定是他携着你上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供图:钱国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