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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人的恩师

2017-02-06毕仕举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6年12期
关键词:恩师大山清水

毕仕举

恩师毕朝凤去世的消息,是父亲告诉我的。我父亲在他的教导下,也走上三尺讲台,成为一名教师,还教过我。我既是他的学生,还是隔一辈的学孙。他是我们父子两代人的恩师!

恩师出生于1950年,是我们清水沟新中国成立后第0一批接受现代教育的人。地处高寒山区的彝族山寨清水沟,环境闭塞,十分落后,在新中国成立前,会讲汉语的人很少,除了毕摩几乎没有人能识文断字。1956年,清水沟建立了历史上第一所小学,恩师和同龄人成为第一批学生,小学毕业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到弥渡县城读初中,1968年初中毕业时,他已经是我们山寨的大秀才了,被乡亲们推选为民办教师,开始了教师生涯。

1974年,恩师被弥渡县教育局选送到大理民族师范学校脱产进修一年,继而转为公办教师,最关键的是一年的州城学习生活,他把很多新思想、新理念带回清水沟,给乡亲们描绘了一个陌生、广阔、多彩的山外世界。

我父亲有幸成为他进修回来教的第一批学生,他们最先听到山外世界的故事,最先接受新理念。那时父亲刚升高小,虽懵懵懂懂,却充满好奇,是由童年转向少年的关键时期。他给我父亲这一辈人读书改变命运的理念,给了走出大山的梦想。在他的辛勤教育下,我父亲他们班级十几个人,竟然有十个人考到镇上读初中,这在清水沟历史上是破天荒的大事。

1977年,恩师担任清水沟小学的校长,一干就是几十年。也是在那一年,我父亲初中毕业,被乡亲们推选为民办教师,像他的老师一样走上讲台,并且成为我的一年级启蒙老师,把走出大山的梦想延续到我身上。

我是1995年成为恩师的学生的,那一年,我读四年级,他教我们班语文和思想品德,也是班主任。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寨子里的人说起过他的一些怪事,说他吃水果要削皮,早晚要洗嘴(刷牙),让我错误地想象他是个怪人。当时的清水沟实在太落后了,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卫生习惯,在乡亲们眼里是那么不可思议。也难怪,那时清水沟去过县城的人很少,像他这样在县城、州城学习生活过的人没有第二个,人们无法想象山外的世界,他讲给大家听,很多人以为是骗人的。

恩师教我们时才45岁,但两鬓已斑白,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有几处补丁的中山装,他是学校里年纪最大的老师,让我一直误判了他的年龄,直到现在才清楚。他说话语气柔和,满脸慈祥,加上他是我父亲的老师,我一直觉得他是我一位慈祥的爷爷。

成为恩师的学生后,我慢慢感受到,比起其他老师,他确实有点怪。他是我们学校里唯一一个不体罚学生的老师。山寨环境虽落后,彝家人耿直质朴,家家户户的家长见到老师,说得最多的,是孩子若不听话,就请老师狠狠打!老师、家长、学生都认为,老师打学生那是天经地义的,不体罚学生反倒是怪事了。可作为他的学生,我切身感受到他虽不体罚,但耐心细致的批评比打还疼,被别的老师打一顿,皮毛之痛,痛了也就过了,被恩师批评,句句击中我们幼小的心灵,批评一次就刻骨铭心。

那一年,我父母亲离异,我成了没妈的孩子,性格有些叛逆,总爱搞些调皮捣蛋的事。山里冬天非常冷,我们上学都要用油漆罐等类的小铁桶,装一罐炭火提到学校,上课就放在桌下取暖,手冻不住了,伸到小火炉上暖和一下继续写字。有一次,全校老师临时开会,安排我们在教室里做作业,我做完后约几个同学,模仿火把节毕摩祭火仪式,撕了一本作业本烧纸玩火,把整个教室搞得乌烟瘴气。他散会后看见非常生气,把我叫到教室外批评了一顿。他当时连问我好几个问题:上课时间,见老师不在就调皮捣蛋,应不应该?自己做完作业就不顾别的同学,影响他人,对不对?玩火万一把教室烧起来怎么办,想过没有?最关键的一条,作为读书人,把作业本随意撕了烧掉,还像个学生吗?恩师的话句句在理,我一时兴起的捣蛋,竟然犯了这么多错误,我在羞愧中深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从那以后,我对任何书籍爱护有加,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养成了爱书、爱读书的好习惯,这个习惯也让我受益匪浅。

在我读书生涯中,最难忘的一课也是恩师给我上的。有一次,他给我们讲解“速度”这个生词,可清水沟彝族话里没有这个词汇,我们无法理解。他颇费了一番心思讲解,说大人走路比小孩快,汽车跑得比骡子快,这就是速度不一样!可汽车有多快,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在书本里见过汽车的图片,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汽车!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全班同学在他的带领下,翻山越岭,走了十几公里山路,到定西岭看往来214国道的汽车。看到那些飞驰的汽车,我们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快的家伙。他说,还有更快的呢,飞机比汽车的速度更快,火箭比飞机的速度更快!我们听了瞠目结舌,我们无法想象飞机和火箭有多快。恩师说,他没有能力带我们看飞机和火箭了,要我们好好读书,走出大山,去看飞机、看火箭!直到今天,我每次乘飞机,都会想起恩师给我上的这一课。

1997年,我小学毕业,到镇上读初中。每个周末都要回家一趟,拿粮食,拿生活费,继续一星期的学业。近30公里的山路,显得异常的陡峭,曲折,漫长,每次从我家里走到学校,耳朵仿佛被塞了棉花,听什么都不清晰,过一段时才恢复听力。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海拔原因,我一下子从3000米海拔的清水沟来到1700米左右的红岩坝子,再加上走了四五个小时的路,耳膜承受压力不一样,导致暂时性耳聋。很多小伙伴坚持不了,退学了,但对我来说,这是恩师和我父亲都走过的求学路,我不愿放弃,也不想放弃,我一直给自己鼓劲,他们能走通,我也能!

初中毕业,我以红岩镇第一名的中考成绩,考入全州重点中学——大理白族自治州民族中学读高中,学校所在地正是当年恩师进修过一年的州城下关。要去上学的那天,他特意来我们家,叮嘱我要更加勤奋学习,考上大学,真正走出大山!

到下关,到了恩师所描绘的山外世界,但我还没有真正走出大山。想必恩师和我父亲都有过走出大山的梦想,但那时他们没有条件,我如今拥有参加高考的机会,上大学就可以真正实现几代人走出大山的梦想。当然,我也很有可能重复恩师和父亲走过的路,回家当一名山村教师,继续把梦想延续到下一代。面对难得的机遇,我倍加珍惜,勤奋学习。

2003年8月,我接到云南民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为清水沟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恩师接过我给他的录取通知书,戴上眼镜,短短几行字他看了又看,看完连说了三个“好了”!目光里充满慈爱和欣慰。

大学四年,我先后被评为“省级三好学生”“省级优秀毕业生”等荣誉。每次进步,我都要第一时间告诉父亲和恩师。大学毕业,我被招入武警边防部队,成为一名警官,工作在云南八千里边防一线。每一次职务提升,岗位变动,我都会与千里之遥的父亲和恩师分享。他们也让我了解清水沟的变化,恩师退休了,我父亲接过衣钵,成了我们小学的校长,小学在党和国家的关心支持下,建了新教室、新校园,更漂亮了。

2014年,我的第一本个人著作《山高海深》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同时,我经过两年多的在职苦读,获得武汉大学工程硕士学位。休假回家,我特意送一本书给恩师,并把研究生毕业的喜讯告诉他。他依旧穿着一身打着补丁但干净整洁的衣服,头发几乎全白了,人也更加消瘦,他微笑着点点头,说这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恩师对我的信任,我预料之中,意料之外是他一生都这么节俭,生活困难时满身补丁但干净整洁,如今物质充裕了,他依然艰苦朴素。这又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今年,在军队改革拉开大幕的第一年,我主动申请转业,有幸进入省委办公厅工作。我办公室窗子正对着昆明西山,我知道西山背后三百多公里,就是我的家乡清水沟。我未能送恩师最后一程,可我相信他的英灵一定在默默关注着我。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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