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茶事

薛谷香

一、寿眉

梦见窗前的泡桐树在风雨中向四面八方抖落着黄叶的时候，耳畔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声越来越大，密密麻麻地敲打着玻璃窗。极其不愿意地睁开眼睛，拉开窗帘，惊讶地发现，眼前的景象居然和我的梦境是一模一样的。

先生自是匆匆洗漱匆匆出门上班，而雨天是我“御宅”的日子。早餐之后我先用电子香炉点上沉香屑，然后就开始在红木茶几上摆出自己喜欢的茶席，先铺一条米白色的防水布宽茶旗，再在上面铺一条窄一点的褐色竹编茶旗，然后选用了自己喜欢的茶具，包括盖碗、盖置、茶针、茶则、茶巾、公道杯、主人杯、壶承和建水，茶几的角落自然也少不了小梅瓶的简易插枝，然后用陶瓷壶在电陶炉上烧一壶矿泉水，再取出一饼珍藏了多年的寿眉，从茶饼背面轻柔地取一块茶，约5克左右，顺手放入茶则，等水开之际，用音箱的功放放一组由古琴和箫演奏的中国古典名曲。

放到《广陵散》的时候，水开了，依次温器、润茶、一泡、二泡。

雨还在下，雨丝斜斜地敲打着客厅的落地玻璃，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沉香香气，耳畔缭绕着空灵的音乐和真切的雨声。

我把二泡之后的湿茶叶放入陶瓷壶里，加入矿泉水煮茶。须臾，枣香由清淡到浓郁，到盖过沉香，带来了满室的暖意。

我开始读书，我想先把刘慈欣的《三体》读完，接下来读今年的诺奖得主石黑一雄的翻译小说，尽管我对村上春树今年又“陪跑”之事还耿耿于怀，但这不妨碍我读别的诺奖小说。书海无涯，此生有涯。我不能放弃读好书的享受。

这是多么好的诗：“我看到了我的爱恋/我飞到她的身边/我捧出给她的礼物/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她把时间涂满全身/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这是灵态的飞行/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我被这种更浩大无垠的空灵感动了：自己尽管渺小无比，但依旧是如此和谐地容入于宇宙造化之间。

耳畔是夹杂着窗外雨点声的箫曲《秋江夜泊》，视野中的家是如此的简洁雅致，是“诗酒茶”的意境，也是“齐家”的修为，比《断舍离》提倡的极简生活标准多了茶席，但比之许多“钟鼎人家”，几乎就算“极简”了。有年轻朋友来我家喝茶时，会感慨地说：“薛老师，你家简直是360度无死角啊。可以对着任何角度拍照，然后晒上朋友圈。”

其实这是我的日常习惯。下雨的日子里总喜欢这样熏着沉香，煮着寿眉，让满室充盈着沉香与枣香。陈年的寿眉已经没有了新茶的青草气，二泡之后煮出的茶汤还是很浓郁很甘甜的。寿眉属于白茶，几乎可以完全用日光和月光来制作。呵，这是雨天里的阳光气息。

二、霍山黄芽

年中与部分大学同学聚会，来到淮河之畔，中国地理南北分界线所在的城市蚌埠。这也是我们大学同班同学的约定，但凡上海以外的城市里有同学安居乐业的，也是我们同学聚会依次选择的城市，此前我们去过南通，也来过杭州。

蚌埠的同学是班上的才子，在蚌埠一所高校任教，也是当地颇有知名度的书法家，其字幅论尺寸在拍卖会上拍卖，我们此行当然也是索字之行，才子同学惠赠我的字幅是四个大字“宁静致远”，潇洒遒劲，力透纸背，后来我装裱好挂在我家二层的家庭厅里，其他同学也各有所获，老同学非但不支付半毛“润笔费”，而且还得由才子当地陪，设计好参观考察路线，陪我们去蚌埠博物馆看元青花，去小岗村看大包干纪念馆，去凤阳看朱元璋早年出家礼佛的龙兴寺，去淮河河畔看南北分界线标志。

黄昏时分的淮河，水汽氤氲，江鸥翔曳，河畔落日余辉下的天际轮廓线，错落有致，渐渐高扬。呵，城市在生长，抑或即将飞速生长？我们不可能再次看见同样的天际线。此时的景致，是景致奉献给我们这些满世界游荡者的唯一，过时不候，珍惜吧。

在二、三线城市安居乐业，个中自有乐趣。更何况才子同学至情至性，仿佛是一位生活于现代的士大夫。或沉浸于书法与篆刻之中，或把玩于玉雕与茶器之间，日常饮茶也用顾景舟的紫砂壶。同学难得一聚，少不了推杯换盏，尔后品茗夜叙。才子同学这里有价格不菲的刮风寨生普，也有几款安徽茶，像太平猴奎、桐城小花、金山时雨，还有霍山黄芽。

这是我第一次喝霍山黄芽，却又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它。玻璃杯中的茶叶外形条直微展，嫩绿披毫，香气清香持久，汤色黄绿，清澈明亮，滋味在鲜爽和醇厚之间恰到好处，有收敛之后的回甘。

霍山黄芽属于黄茶类，闷黄是它的核心工艺，少一分会青涩，多一分会焦苦。有点类似虽历经岁月洗练，却依旧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才子同学和我们。

三、西湖龙井

西湖龙井是陪伴我时间最长，也是我每年采购数量最多的一款茶。

每年清明和谷雨来临前夕我都会买不少的西湖龙井，不光是为了自己喝，也是为了礼敬杭州以外的亲朋好友。我买茶，狮龙云虎梅核心产区的龙井茶也买，非核心产区的茶叶也买。身在杭州多年，所幸可以结交青锅辉锅工艺水平高、为人又厚道的茶农朋友，可以买到当天市场收购价的茶叶，货真价实。自己喝很放心，送人也很有面子。

清茶一盏，礼敬家乡父老，于他们，是每年春季期待的“福利”；于我，是一种坚守了几十年的真诚。

然而今年，我的坚守有了浓墨重彩的意义。我找到了失散38年的恩师——我的中学班主任，同时也找到了失散38年的近50位中学同学。而且赶在教师节前，与失散的恩师和同学们相聚于我的故乡魔都大杨浦的某大饭店。

原来，我与老师同学自中学毕业没有再见面，直到年前联络上了发小同学，我们在年初相聚于上海临港。最近发小同学居然获悉：其实我们中学同学早就聚集在一起了，也建立了微信群。发小同学先通过别人加入微信群，再随即把我拉进群。立刻有同学说：“薛谷香同学你总算冒出来啦。我们找你找了几十年，好苦啊。”“到底是当年的文科状元啊，到底是学霸！跟我们玩捉迷藏躲起来38年？才让我们找到？过分啦！见面时自罚三杯酒！”“谷香同学，耳朵烫吗？陆老师想煞侬了。我们聚会一次，陆老师念叨一次，再不找到你，我们都有愧了。”我连忙问：“啊，陆老师也在这个群吗？那你们不是太幸福了吗？居然常常和陆老师聊天，还常常聚会？羡慕嫉妒恨！”再接着微信群屏幕就出现了陆老师的话：“薛谷香，好家伙，总算找到你了，咱们找了你这么多年呢。”读这些文字的刹那，我眼眶湿润了。如果在我心底里只住着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也是这位陆老师。因为中学阶段的我记忆力如海绵吸水，而价值取向却一无所有，陆老师是班主任，也是数学老师，同时又有渊博的国学根基，一方面时常选派我代表班级参加各类数学竞赛，另一方面十分呵护我的文学爱好兴趣，借了大量的文学名著和写作技巧方面的书给我看，还支持我考文科……我自认为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功力都算过硬，没有陆老师的栽培，就没有我的今天。当然，“师门”非我家私塾，没有这些同学的同窗陪伴，中学时代又会是怎样的孤寂？

微信加了，聚会还会远吗？

“千里赠鹅毛，礼轻情谊重。”身为定居在杭州的我，可以对恩师聊表心意的礼品，恐怕也只有杭州丝绸和西湖龙井了。而对几十位同学的心意，徒手提不动太多，但我想我可以亲手为大家每人泡一杯茶，此外也弱弱地向聚会发起的同学请示：这次聚会可否由我买单？一则算是我迟到38年的“谢师宴”，二则算是请同学们一起给陆老师过今年的教师节。遭遇发起同学婉拒：“谷香同学，心意领了，我们都是AA制，你来了也不要破坏规定，连陆老师也AA。”“啊？你们不过分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连陆老师的钱你们也要收？”发起同学说：“是他坚持要给呀，说不收他的钱他以后就不参加同学聚会。”呵，阔别38年，时间或许改变了很多观念、很多规则，我是出走后回归“大本营”，听“大本营”的规则就是。

无土栽培基质蒸汽消毒机主要包括蒸汽制备输送、基质搅拌和蒸汽消毒机控制系统3大部分。无土栽培基质蒸汽消毒机底盘下部装有4只充气轮胎，底盘一端配有牵引钩，拖拉机通过牵引钩牵引无土栽培基质蒸汽消毒机在各温室之间移动。农民购置该机可以进行跨区作业服务。

这天，带着我的“鹅毛”级礼品，由杭州而上海，由高铁而地铁。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惆怅油然而生，盼着早点见到他们，流年紧迫，理当尽早拜见老师和同学；又怕见着他们，怕被岁月沧桑浸染之后的自己已经不复当年的纯真了，有点羞怯。

但我还是早早地来到聚会的大饭店，我想先当一个奉茶志愿者。即便是在饭店吃饭，喝茶只是餐前闲坐和餐后解腻的，我也得赶在大家到来之前备器、备水、备茶。我承认魔都什么都比我们杭州高大上，但唯有饭店里提供的茶叶不敢恭维。用心为我敬爱的老师和亲爱的同学泡上一杯又一杯芽叶鲜嫩、茶汤翠绿、栗香醇厚、口感鲜爽的西湖龙井，代表我的全部真诚。

“啊，学霸亲自给我们泡茶，不敢当不敢当。”同学们陆续来了。居然没有人是没认出我的。“啊，薛谷香。侬终于找到组织了！”随之一个熊抱，相反是我，并没有全部认出同学们，年过半百的皮相走向真是惊人。

但我一眼就认出了我们的班主任陆老师，他已是满头白发了，但依旧身板笔挺，依旧有当年站讲台的风度。陆老师和我四手相握，一定要紧挨我而坐，这使我瞬间感觉好亲切啊。当年对他可是七分敬三分畏，而今七分敬依旧，三分畏没有了，变成了三分亲，这个改变真好！浓缩了38年的汇报与交流夹杂在欢声笑语里，眼前似乎还有杯盘交错，但完全没有味蕾上的差别了。

感恩于心。一定不止于聚一次会、奉一次茶；接下来的年华里，让我们活在对彼此的盼望和关爱里。

四、东方美人

不盘点不知道，一盘点吓一跳。我家居然有31种茶，六大茶类齐全，涵盖的产地几乎也辐射爱辉—腾冲线西南的各大茶区，包括来自宝岛台湾的梨山茶、大禹岭茶、木栅铁观音和东方美人。

个中的东方美人茶尤为迷人，是我一喝难忘、欲罢不能的茶。此茶又名白豪乌龙，或膨风茶，干茶呈红绿黑白褐五色，香气是扑鼻的花香、熟果香和蜂蜜香，滋味醇和、甜润、温柔，据说早年英国女皇品饮之后，芳心大悦，赐名为“东方美人”。我家总有少量存货，以备款待懂茶的朋友。

经年买茶叶，认准的供应商有5位，包括前面提及的两位本埠茶农，还有一位做茶行的小姐妹，我专门问她用成本价拿本地群体种茶树做的九曲红梅。近年来在上海茶博会上结识了两位女参展商，卖福建茶的A妹妹和卖台湾茶的B妹妹，互加了微信，此后分别用微信向她们买两个产地的茶。东方美人茶就是问B妹妹买的。

A妹妹和B妹妹都在上海有茶行，都主要做批发生意，也都会以批发价格兼顾一下如我这种老茶客。但凡我问她们买茶叶，也都会包邮，并送我不少其他茶样，一旦我觉得个中茶样好喝，自然会再找她们买。良性循环，互惠互利。

相比之下，A妹妹营销更主动，会在微信里向我推荐一些好茶。“薛姐姐好，刚到了一批正岩马头岩肉桂和老枞足火肉桂，真心好喝，岩韵浓郁，水厚，回甘好，耐泡。”“薛姐姐好，现在古树红茶作促销，买一斤送一片10年藏的福鼎寿眉。”此外A妹妹还爱在微信朋友圈里晒一些茶叶及品茶感受、斗茶现场图片和自己凹造型的美图加一些自我励志的文字。

B妹妹并不主动营销，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反而以推荐音乐作品为主，此外一些寻茶之旅的游记和品茶心得写得很不错，图文并茂。

虽然两位妹妹是茶商，而我只是她们的零售客户，但我们有共性：都如痴如醉地爱茶，也都是有情怀的女性。我们之间有买卖，但也有友谊。

听马未都老师在《观复嘟嘟》里说，其实“无奸不商”原本是“无尖不商”一词以讹传讹演变而来的，而后者的意思，是商人让利给消费者，比如卖米，用斗量平之后再往上堆一点米，让它尖起来，卖布，用尺量好之后，多量一寸再裁剪开，“无尖不商”是仁义经商的意思。

我遇到的茶商不仅仁义，还很可爱。或许我们都懂，喝茶是一辈子的事，交往也是一辈子的事。友谊的价值比花钱和挣钱更宝贵。

五、倚邦贡茶

几年前曾有一次，自带主人杯，来到茶叶博览会蹭茶喝。来到一个来自云南省某个摊位的时候，参展商给我倒了一点他刚倒在公道杯里的热茶，我喝了一口，除了强烈的收缩感和青草气也喝不出什么感觉，我顺口说了一句：“生普。”参展商朝我挥一挥手说：“外行。再见。”

现在想想实在是汗颜。其实这就相当于别人递给你吃一个黄岩蜜橘，你告诉他说：“是水果。”你说得没错，但又等于没说。

退休之后我开始学习茶道，由初阶班到进阶班，内容由茶的人文历史、茶事美学到茶叶的地理地貌、气候条件、制作工艺、科学评审等等。当然，茶的学问太博大精深了，以我现在的功夫，也只能算略懂皮毛而已。我和茶友们约定，明年我们也去转山，亲临澜沧江流域，爬一爬古茶山，住一住古茶镇，走一走古茶寨，零距离感受一下茶马古道的千年风情。

而今当茶道班的老师再拿出一个名叫“倚邦贡茶”生饼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会闪现它的历史、它的传奇、它生长的那棵古树……我的味蕾会迷醉于它苦涩中的甜润，嗅觉会专注于它莽莽生态中的独树一帜。好茶，语言不可及。

六、锡兰红茶

手中的这杯锡兰红茶其实远不如我家中的那些红茶。有点淡淡的铃兰香，刺激的薄荷味，红褐色。加了点奶后滋味变得醇厚起来。

我在西湖边走累了，在南山路西湖天地的哈根达斯店坐一会，要了一份下午茶套餐，除了锡兰红茶，还有配套的茶点，用雪域蛋糕、坚果颗粒和水果摆盘，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轻柔的背景音乐，四周都是落地玻璃，可以看见隔着草坪和人行道的西湖。不失为惬意的环境。

除了夏季以外，我喜欢在晴天又不是双休日的日子沿西湖独自走走。

深秋的阳光仿佛为西湖撒上一层碎金，风徐徐吹来的时候，湖面波光粼粼，远山层层叠叠，或明晰或模糊，时有飞鸟掠过静湖，岁月中安静而从容的力量，令我有些感慨。

我已经在杭州定居34年了，我的心境也如空山静湖，并非浩瀚无垠，但也坦荡清澈；生活之于我的滋味，也如杯中的锡兰红茶，不算最好，但喝着也很暖胃。我虽是外乡人，但已经把这里当故乡了。

恰如苏轼填的词：“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