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
2017-02-05齐中
齐中
曲泽波到基层任职的第三天,一个电话让他怔怔地停止了手头上的工作。电话是女法官江璇打来的,让他去法院一趟。
撂了电话,曲泽波呆呆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明白法院送达的意图,便悻悻离开了单位。
法院距曲泽波的单位十分钟的路程,他却走了好一会儿,腿像灌了铅似的,很沉、很沉的,不免反问自己,心里没鬼怕什么?
到了法院,曲泽波见到了江璇,江璇让曲泽波坐,曲泽波惴惴不安地问,找我来有什么事?江璇说,征求你的意见。曲泽波惊诧地说,征求我的意见?江璇说,对,然后将一纸诉讼状递给他。
曲泽波看了诉讼状,是妻子许格格的离婚请求,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没想到许格格一个蔫声蔫语的人,事前无商量,竟然会用极其尖刻的言辞、甚至是恶毒的言语将他呈现在法官面前。
江璇说,如果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可以一一列出来,法院会参考的。
曲泽波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离婚不用商量,再过下去恐怕也没什么意思了,她喜欢赶时髦,那就离吧。
江璇说,既然你同意许格格的离婚请求,明天进行协议离婚可不可以?
曲泽波说,可以。
曲泽波离开法院径直回到家里。家,在他心目中本来是非常重要的,可眼前的这个家,明天即将土崩瓦解。为什么要离婚呢?为什么非得离婚呢?曲泽波扪心自问。离婚对他本人来说,永远都持否定态度的,他觉得结婚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离婚,而离婚的目的往往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结婚,那又为什么同意离呢?曲泽波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面对明天将要破灭的家,曲泽波酸楚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掉。结婚十八年,许格格跟他经过了吵,经过了闹,经过了许多坎坷,可他从来也没产生过离婚的念头,压根儿也没这样想过。现在日子越过越好了,生活也越来越富裕了,许格格反而对曲泽波的疑心也随之大了起来,心里猜疑大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
大款时代之初,许格格的内心世界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对家里的经济现状产生了不满,在与同事、同学的家庭生活进行比较时,心态转向了不平衡,同样的人,自己的命运却不好,觉得身为一个女人嫁给爱情着实是一种错误、一种荒唐。爱情能干什么?除了让人一时产生冲动、产生糊涂,剩下的就是女人委屈的泪水。在她的心目中,生活是具体的、现实的,爱情是虚无的、缥缈的,女人就怕嫁错了男人,没有钱的男人不能算个男人,挣钱不多的男人也不能算个好男人,男人没有钱再好又能好在哪里呢?许格格的价值观发生了变化,认为选择曲泽波是个大错而特错的事情,无形中验证了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假如当初依父母,嫁给那姓彭的,目前虽说算不上太阔气,起码也是个总经理太太,可现在倒好,嫁给一个教育工作者,满打满算干巴巴挣几个死子儿,实在没劲透了。
由于有了比较,许格格的内心变得膨胀了,她想跟上时代的节拍。初夏来临之际,仿佛一夜之间路边的花草树木都绿了。吃完晚饭,许格格想对曲泽波说什么,但几次开口都是支支吾吾的。曲泽波说,有话就说,干嘛吞吞吐吐的?许格格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笑着向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报名了。曲泽波不解地问,报名?许格格站起来走到曲泽波的身后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说,报名学跳舞呗,等学会了我好教你,咱俩一起跳,为生活添点浪漫。曲泽波说,学跳舞就学吧,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许格格说,去你的,谁鬼鬼祟祟了?说完,许格格在穿衣镜面前细致地打扮了一番,换了一条好看的裙子非常满意地离开了家。
曲泽波在家里陪儿子玩,晚上九点多钟儿子想睡觉,曲泽波为儿子洗了温水澡,又用爽身粉给儿子擦拭身子,然后开始讲三百六十五夜故事,儿子在故事中甜甜地睡了,胖乎乎的小脸非常安静,曲泽波轻轻亲了儿子一口,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回报。
深夜降临了,曲泽波到阳台上看看许格格回没回来,见人行道上有两个人影由远而近地走过来,不一会儿便能分辨出是一男人和一女人在并肩行走。女人的轮廓曲泽波分辨出那是许格格;男的个头高一些,是一个陌生的身影。行至楼前停下了,从许格格的手势可以看出是让那位男的赶紧回去,那个男的执拗地站在原地坚持目送许格格上楼。
许格格回到家里洗起了淋浴。她大概是跳舞跳得太热了,也许她出了许多汗,淋浴的雨露如同毛毛细雨冲走了她身上的热量、冲掉了她身上的汗水,她感觉很舒服、很惬意。
许格格将沐浴间的门开了条缝儿,轻声喊道,泽波,过来给我搓搓背好吗?
曲泽波说,学跳舞还学出功臣来了,不太情愿地从床上起来,脑子里还在闪现那个送许格格的男人,但当他走到沐浴间门前的一霎那,又觉得自己很可笑,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酸溜溜的醋意,深夜里,一个男人送一个女人回家,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他这样想着,刚才闪现的那点醋意即刻消失了。
淋浴的水声刷刷响着,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串串雨滴。曲泽波喜欢听水的声音、听雨的声音,每当听着这样的声音他总会产生一种陶醉,是如痴如醉的那种沉迷。他走进沐浴间,接过许格格递过来的搓澡巾在她白皙的背上细腻地搓着,水刷刷地落在两个人的身上,两个人同时感到水是可爱的,水是温柔的。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许格格参加的跳舞学习班结束了,但她的大脑像是被橡皮擦擦了一遍,她完全忘记了对曲泽波的承诺,并没有像当初所说的那样等学会了教曲泽波。现在,她对曲泽波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今晚单位有活动,说完,人就走了。至于是什么样的活动她从不加说明,也不作解释,仍然像当初学跳舞那样常常是把曲泽波和孩子留在家中。活动结束后,回家的时间与当初学跳舞时没什么两样。曲泽波站在阳台上看到的依然是那个陌生的男人送许格格到楼下。
有一天,曲泽波对许格格说,我们单位的同事看见你跳舞啦,夸你的舞跳得不错,挺流畅的。许格格听后立即发火了,连珠炮似的发问,谁说的、谁说的,我去问他!曲泽波说,我先问你吧,你对我的承诺呢?许格格瞪着眼睛问,什么承诺?曲泽波说,你说你教我跳舞,为什么一直不教呢?
许格格听了气愤地甩了一句话:我没学会,教你个屁!
大款时期过去了,许格格又恢复了少言寡语的秉性,曲泽波仍旧是原来的脾气,做事讲究透明度,包括在外面吃饭都跟谁在一起吃,每次都向许格格交待得清清楚楚,但许格格并不相信曲泽波,她信奉的是,只要曲泽波在外面有饭局子,那一定是有女人坐陪的,说在外面打麻将,没准儿是跟女人在厮混。曲泽波不在乎许格格猜疑的心态,他觉得自己不是花里胡哨的人,不具备怕老婆的因素,因为怕老婆的不外乎有三种人:一是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因心里有鬼,才怕老婆;二是经常在外面沾花惹草的人肯定怕老婆;三是“妻管严”老想有个相好的,迟早会有外遇。曲泽波不怕老婆是因为他不具备这三种人的素质,没有必要怕老婆。不怕归不怕,但许格格就是对他不放心,像是与鬼神纠缠在一起的人,多疑、固执,把曲泽波天天想成是被女人包围的人,曲泽波不在家一定是被女人勾走了,曲泽波回到家里不说话,一定是在外面把话都说给别的女人听了,曲泽波不与她亲热一定是把热能释放给了野女人,曲泽波的奖金没交家里一定是在外面又养了一个家……
曲泽波被许格格扰得心里头乱了套,弄得他对自己真话实说的作风也开始怀疑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甚至真的认为自己就如同许格格所评价的那样,一个伪君子,一个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的人,一个在外面眉开眼笑一回到家就满脸严肃的人。曲泽波骤然间变得沉默了,在单位办公时沉默,在朋友圈里沉然,许格格对他的不信任使得他在沉默之中戴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总有一种潜意识在不停地启发他、教育他,你这么活着累不累?
曲泽波要出差,临行前他对许格格说,我明天出差,到上海开会。许格格听了,脸立刻阴了下来问,你跟谁去?
曲泽波说,副处长、财务科长,还有校企经理,全是男爷们儿。
许格格说,我也想跟你去。
曲泽波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好。
火车到南京时,副处长说,干脆都在南京下吧。十月的南京气候宜人,街道两旁的梧桐树粗枝阔叶绿茵浓浓。秦淮河仿佛是静止的,河水不断散发出难闻的臭气。中午,曲泽波南京的朋友崔大哥在一家独具南京风味的酒店为他们接风洗尘。南京板鸭、江虾、大闸蟹、黄鳝的弄了满满一桌子。吃饱了,也喝足了,曲泽波开始给他的知青战友江桥打电话。江桥是南京人,公交派出所所长,当年上山下乡时两人交情深厚。江桥接电话时有些激动,然后又非常遗憾地说,现在不能去接曲泽波,有任务必须出勤务,让曲泽波等他电话。
离开中山陵时,曲泽波接到江桥的电话,让他四点半到红房子饭店。崔大哥驾车穿过南城门进入市区,路旁的梧桐树经过雨水的洗涤显得格外苍翠。
红房子,是座气度不凡的小楼,上下两层,楼的顶端成八角形,整幢小红楼的建筑风格古朴、雅致、幽静。红房子里,江桥在吧台前正与女老板闲聊,有说有笑的,见曲泽波领人进来了,迎上前与曲泽波握手。江桥人长得帅气,上山下乡时就有美男子之称,惹得女知青总是情不自禁地用眼睛偷偷瞟他,他幽默地用地道的东北话说,瞅啥呀瞅,没见过南京人咋的?如今的江桥已是一级警督了比起当知青时更加沉稳、老练而且善于察言观色。在晚餐阑珊时,女老板方走过来为大家敬酒。副处长问江桥,你太太?江桥忙说道,忘介绍了,是我当年的同桌。副处长夸奖说,江警官是有道之人呢。江桥棉里藏针地说,我一个当警察的干点粗活还行,哪里来的道,要讲道,副处长才是有道之人。江桥说完若有所失地拍了拍曲泽波的肩膀说,泽波,当知青时时有件事我一直无法忘掉。记得是秋天,我用扁担从小二楼钩走了一个女知青晾晒的一小口袋榛子,一个中午全让我嗑了,嗑完又将榛子壳重新装入口袋里悄悄放回原处,后来惹得那位单纯可爱的女知青以为榛子是被松鼠嗑了,坐在窗台上哭了一个下午,挺可怜的,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真是罪过呀。
曲泽波说,是挺可怜的,后来才得知,她那一口袋榛子,她是一口口嗑去榛子外面酸涩的嫩皮,一衣兜,一衣兜从山上带回来的,哪里会想到被你这个南京来的大硕鼠嗑得一干二净不说,却把偷吃的罪名加害给无辜的松鼠身上。
江桥说,是呀,松鼠是可爱的,女知青更可爱,假如能当面道个歉……
江桥的女同学听了,用手指戳了江桥的脑袋说,你呀你!
第二天晚上,曲泽波与财务科长阿梦离开南京到达上海。外滩的夜景美丽诱人,黄浦江水映衬着色彩斑斓的霓虹灯,波光鳞鳞的江水与外滩相伴,夜光柔和,曲线优美,车流如水,游人如潮,缓缓流动,汇成了江水、车流、人潮三条清晰逶迤缓缓流动的曲线。曲泽波与阿梦相互拍照,不停捕捉奇光异景,在不知不觉中,夜空卷来一块乌黑的云彩,劈里啪啦地滴下雨点,雨点很大,打在镜头上的雨滴摔成一朵美丽的水花。
离开外滩,曲泽波跟着阿梦走。阿梦是江苏人,熟悉大上海。走着走着,天上的云彩多而厚了起来,离地面很低,黑压压的连成一片。路上安静祥和、行人稀少,没有白天的嘈杂与喧嚣。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小酒馆,门前树下摆放一张长方形的小桌子和几只小圆凳。曲泽波和阿梦来到门前,两个人面对面坐下。酒家经营的都是十元钱一碟的小菜。曲泽波点了炒鳝鱼丝、腊肉炒青椒、西芹炒百合、韭黄炒鸡蛋四碟小菜,然后嘱咐服务员小姑娘每次上两瓶啤酒,服务员小姑娘用动听的上海话说,晓得啦!
午夜里雨并没有下来,黑厚的云彩飘走了,空气变得清新凉爽了,呼吸格外舒适。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笼罩在这条窄小狭长的巷子里,雾气淡淡的向下垂落,路灯暗淡地闪着朦胧的光亮。
不知喝了多久,服务员小姑娘从屋里出来了说,两位先生,跟你们商量点事情好不好,我家一箱子啤酒被两位先生喝光了,我到邻居家给你们借两瓶好不好?
阿梦高兴地说,喝光了好,去借吧,没问题!
借来的两瓶啤酒很快又见了底儿,小酒馆的老板、老板娘、厨师、服务员小姑娘一起围过来说,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我们家一周的啤酒被两位先生一顿喝光了,来来来,我们全家敬你们一杯!老板娘说,哎一一哟,东北人真是蛮豪爽的,佩服、佩服!
一宿过去了,曲泽波说不参加会议了,想去杭州,阿梦也说,我想回江苏老家,于是两个人自由行动了。
刚到杭州,许格格打电话问曲泽波在哪儿。曲泽波生气了,不就是出个公差吗,有必要电话盯梢吗?挂了电话,他感到很恼火,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让许格格这般如此地对他不放心。曲泽波正在气头上,电话再次响起,便有些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事,快说!电话里传来的是党委书记的声音,说有急事,让曲泽波抓紧往回返,准备到大兴安岭出差。
杭州的天气阴沉沉的随时都有下雨的可能,曲泽波到火车站买返回的车票,距上车还有四个多小时,他盘算了一下时间,决定打的去绍兴看看鲁迅的故乡,鲁迅是他崇拜的人,不去看看岂不是太遗憾了!
曲泽波走进鲁迅纪念馆,在鲁迅的塑像面前站了许久,然后怀着一颗崇敬的心慢慢浏览。
鲁迅故居的后院是一个童话世界的“百草园”,是鲁迅少儿时的天然乐园。碧绿的菜畦、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仍生长在“百草园”里。
“三味书屋”距鲁迅的故居不远,仅隔一条马路,就在鲁迅故居的斜对面。“三味书屋”的牌匾仍旧挂在门的上方,门前有条水道,水道里有条乌蓬船。走过小桥就是“三味书屋”,屋里的桌椅依旧,黑板依旧。
浏览过“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曲泽波并没有从鲁迅先生的作品中走出来,他还觉得有些缺憾,对,孔乙己!
咸亨酒店位于鲁迅先生故居的右侧。院里有孔乙己身穿长衫的雕塑:拖着一条伤残的腿,躬腰向前伸着自己的左手,似乎在一直向人们解释道,窃书,怎么算偷呢……窃书!哄笑声一直在他的身边围绕。看着孔乙己可怜的惨状,曲泽波真想买两碗黄酒赠与他,让他喝个痛快。但今日的咸亨酒店早己不再是鲁迅时代的咸亨了,火得不得了,门外排起了长队,不再是“温两碗黄酒,一碟回香豆,排出九文大钱”的时代了。
曲泽波返回杭州时,天下起了小雨。他在雨中徒步走到了西湖。虽然整个西湖被雨雾吞噬了,但曲泽波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好一会儿。衣衫渐渐潮湿了,曲泽波感到了一丝凉意。
曲泽波望着迷茫的西湖,湖水轻轻拍岸,湖面上云雾缭绕。看得入神的时候,曲泽波忽然记起了上车的时间,便急忙沿着湖滨路往回走。
曲泽波回家后正好放暑假了,他的一个朋友叫尹江河,是个公务员,文学方面颇有些才气,非得让曲泽波答应他们两家一起去大连玩几天。曲泽波无奈只好同许格格商量,许格格仍旧是老脾气,沉默了半天极不情愿地挤出四个字,那就去吧。
在大连两家人在海边上玩得很开心,几天的行程转眼就过去了,本来应该是个欢乐的结局,却在最后一天早晨出了麻烦。两家人仍像前几天一样一起吃早点,尹江河的老婆发现曲泽波每天早晨都吃煮鸡蛋,顺便为曲泽波端了一个鸡蛋,并善解人意地瞅了曲泽波一眼。这一眼,许格格见了心里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她觉得来大连玩完全是一个阴谋。
吃过早餐,游览的最后一个景点是森林动物园。通往森林动物园的路是一条漫长的坡路。路两边是刚刚修剪过的草坪,不断散发着扑鼻的清香。曲泽波与尹江河不停地欣赏着绿绒绒的草地,从心底里发出美的赞叹,佩服大连人超凡脱俗的环境意识。走了一段路,许格格一个人孤零零坠在后面,走得慢腾腾的。尹江河的老婆大步流星地从曲泽波和尹江河身边走过。尹江河问,你怎么不等嫂子呢?他老婆无奈地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往前走。曲泽波回头见许格格在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便折回去接她,问她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许格格满脸阴云地说,怎么了你还不知道,你跟我装什么疯,卖什么傻?曲泽波被噎得不知所云,挨着她坐在长椅上。许格格气哼哼地说,你离我远点,看谁好你挨谁去!曲泽波问,你到底怎么啦?许格格带着哭腔说,怎么啦、怎么啦,你跟尹江河的老婆眉来眼去的还问我怎么啦?曲泽波降低声调说,你能不能不胡说,我怎么跟她眉来眼去啦?许格格坚决不示弱地说,怎么眉来眼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曲泽波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他的头脑中反复琢磨许格格所谓的“眉来眼去”。尹江河老婆什么时候朝他来过眉,而他曲泽波又什么时候朝她去过眼,这无中生有的东西为什么从许格格的嘴里冒出来竟然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的一样呢?
尹江河和他的老婆渐渐成了两个小白点儿。曲泽波从长椅上站起来,对许格格无奈地说,让我们装出一点快乐吧,说完伸手拉起许格格,两人默默而行。前面出现了一座桥,桥下是一个微小的湖泊,水从山间的小溪潺潺流入湖里。两只白天鹅在引颈拍翅,一对对鸳鸯在水中嬉戏,蓝色的天空下,呈现出欢快、宁静与祥和。
曲泽波与许格格在一路的对抗情绪中回到了家里。家的概念在曲泽波与许格格的心里就像一个硕大的泡沫已经接近破碎的边缘,但曲泽波依旧艰难地做着努力,继续限制这个泡沫的张力。吃过晚饭,曲泽波便躺在床上看钱穆先生的哲学随笔集《湖上闲思录》。钱先生说,“奔向未来者是欲,恋念过去者是情;不惜牺牲过去来满足未来者是欲,宁愿牺牲未来迁就过去者是情。”
许格格走进卧室,见曲泽波专心致志读书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不悦,她容不得曲泽波有闲情逸致的雅兴,容不得曲泽波尊书爱书,她把这些都视为对她的冷淡,对她的疏远,而这冷淡与疏远的内涵必然隐藏着与曲泽波极其贴心的情人。虽然她至今也拿不准曲泽波的情人是谁,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曲泽波有了情人,是情人让他产生冷淡与疏远她的动机,而且这也是她心中一直认可的事实。她轻轻关了卧室的门,闭了屋灯,开了床头灯,给曲泽波继续读书的光亮,而自己则无声无息地从衣柜里摘下一件她始终舍不得穿的乳白色的真丝睡衣。她说,泽波,你看我这件睡衣好看吗?
曲泽波并没有看,信口说道,好看。
许格格被曲泽波漫不经心的“好看”激怒了,她恨不得将台灯砸在曲泽波的头上,但她立刻压住了向上升腾的火焰,佯装和气地对曲泽波说,你是说你看的书好看呢,还是我的睡衣好看?
曲泽波不耐烦地将视线移到许格格身上,他的嘴角动弹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愣头愣脑看着她。
许格格见曲泽波一言不发,癫狂地抢下曲泽波手中的书,三下五除二地将书撕得粉碎,并抛打在曲泽波的脸上,曲泽波没有恼,傻呵呵地看着她。
许格格见他不吱声,突然冒出一句无头无脑的话:尹江河的老婆都承认了,你还有什么不承认的?
曲泽波懵懵懂懂地问,尹江河他老婆承认什么了?
许格格说,尹江河他老婆对我说,就和曲泽波好了你能怎么的?
曲泽波说,放屁,不要脸的话你也听?
许格格说,不要脸的事你不是也做了吗,尹江河的老婆不怕石可碜,你怕啥?
曲泽波没要任何财产,选择了净身出户,办了离婚手续,他奇怪地感觉到自己仍然没有离婚的念头,他搞不懂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插曲,一个传统的人突然加入到离婚时髦的行列里。他问自己留恋这个家吗,却又找不到答案,找不到答案眼泪却又偏偏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答案。他自言自语地说,走吧,于是他从身上摘下家中的钥匙,轻轻放在茶几上。
曲泽波搬到了红砖楼。红砖楼,外观上破旧不堪,成了物业公司的出租房屋,里面住满了外来打工族和做小买卖的。
曲泽波把自己安置在一个小屋子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还有一个灰蒙蒙的灯泡吊在棚顶上。
晚上曲泽波在半个月亮的陪伴下一直都在胡思乱想,想累了,半个月亮在他的眼前模糊起来,他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许格格乌黑的头发忽然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