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怀疑地看我
2017-02-05季志敏
季志敏
按说妈是最信任我这长子的。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意外的变化。早晨我走时,妈血压又升高了。这不仅成为我的负担,而且每次回爸老部队看她,人刚坐下,还没喘口气,她便低着头问我,这次回来,哪天走啊?
每到这时,我哭笑不得。我说,今天是“八一五”光复,日本国投降日,我回来给我爷爷上上坟。她也知道我这个习惯。但我何时回去,却成为她心中一件大事。她盼我回去,也怕我回去。每次我说,我不马上走的。她都哼上一声,也不看我,说才骗鬼呢!每次你回来匆忙,心都不安静。见她说破了,我心也开始苦。有时即使第二天早晨要走,也不敢露声色。瞧她头晚总看着我,难以睡下的样子,我无言以对。她也自言自语念叨,唉,妈能想通,儿子是公家人,是有大事业要做的!
我对她说,倒也不是,就觉得时间不够用,稍一闲下来,心会发慌的。她又看我,说也是,人哪,一辈子不能闲散,闲散就没得饭吃……每次我三轮车转汽车,汽车转火车后,我都主动通电话叫妹妹转告她我挺好的。不然,她会要过手机打给我,问我车厢人多不,找到座位没有?近几年,我发现她对我越发不放心总担忧我在外会吃亏。从汶川回来后,她见我身体急剧垮掉的样子,狠着心怪怨我,你说你,谁叫你那么傻瓜了,偷着走谁也不告诉,差点没埋在那里!现在可倒好,你受伤不能写作挣钱了,那政府谁又管你了?你当初进川,要是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带上你爸的军雨衣,再带条军毯,何必睡在水里受罪呢……她一说这,我就低头笑了,回她说,唉,妈,这跟政府不挨着。我当时是以志愿者身份去的,要是想着拿这拿那,人还走得成吗?我当时走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进得山去!再说,那里危机四伏,昏天黑地的,我怎会去多想什么,或事后遇难谁管我呢?我只记着,我是记者,是军人的儿子,是一名战士!同胞遇事了,你战士不冲谁冲?不冲上去,这辈子我会悔死的……
还有,从震区回来我啥也做不了,只得坚持康复锻炼。可回去看她,天一黑我出门打拳运动,她总拦住我,说这么晚了,你别去了,我有些害怕……我问怕什么呢?她吞吐着,皱眉头说,我总怕有人害了我儿子。我仰头大笑,笑妈真老了。我笑说,儿子我无权无势,一个穷作家,草木人生,心装正气,不屈不辱,还怕它什么鬼神害我吗?她一听,苦笑着,说我也被你吓怕了,你从小爱打抱不平,天地不怕,遇到路上打架的,你拼命往上冲。你就是没赶上打日本,不然也会当个营长啥的。我兴奋了,说那营长小了,真上战场打鬼子,肯定不会比我当八路当新四军当解放区乡长的三个外公差哪里去…
小时候看完战斗电影,我可没少做杀鬼子兵的梦!子弹光了,拼上刺刀,杀俩儿赚一个,我肯定不怕战死!我总问妈,您信不?每次她都严肃地说,哼!那可不含糊,你生来不怕死,家族里谁不信!你爸早就摇头,怪我咋生了这么个彪儿子呢!
这半年,看出妈心不顺。她总说,这保姆今个儿走,明个儿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心不安分。我碰上了,就多待两天,里里外外,寻找该补做的事,一个不漏地做好。可妈会说我,你还是要走的。我问:保姆怎么不好好做事?妈说:我好像看出来了,最近这猪肉涨价,她又不安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话里总有话。我说:猪肉涨价也是暂时的。去年我去湖南韶山,农民都不养猪了,嫌不卖钱。你看吧,这一不养猪,传开来,市场上又该乱套了。
我问妈:这猪肉行情与小贤姑娘有何关系?妈说:那天她说露嘴了,说南方人背地里到处收购死猪,连死猪肉都值钱了,何况我一个年轻姑娘呢……我笑说,那看看情况,适当时我涨了工资,也给她涨一点,鼓励她稳定干好些。妈瞅着我半天,说上面给你们涨钱了吗?
去看爸妈,我勤跑着,从没怨过。我心里有种还债的情素。回想少时打打杀杀不要命,叫妈气得没好日子过。插队回来考上工作,又地北天南四海飞……真觉得忘了对爸妈好了。
可风高月黑飞雪时,疲于奔命,真怕了倒火车遭洋罪。站里站外人头攒动。我纳闷,一个靠长白山余脉边城的三等车站,哪来的那么多人出门?有人告诉我,原来每天进省城的火车有10多趟,挺方便的。可自打开通动车组,好多快车不理睬本站了。这里还有一个坏习惯,车不进站,站上不检票,上行南方的候车室天天挤得人上不来气。就听警察手举喇叭喊,大家不要挤了,再挤楼板快塌了。他越喊,人群越涌动。那喊话的瘦警察被旅客挤倒了,大盖帽也挤飞了。
好不容易我把车票递上前,那胖女人左看右看怀疑是假票,使劲儿握票不松手。她慢吞吞的样子,像刚怀了六甲似的。我浑身已经汗湿。最后一班火车已经进车停靠。过了检票口,我有意撞到拐角处吸烟的客运员,他猛地站起身冲我喊,你这人,咋有病啊!我低头不语。过一道门上天桥时,一黑脸戴袖标的客运员也握着电喇叭喊着震耳的废话。他凶巴巴的神气样好像把旅客当成囚犯来管。我甩过去一句话,说你们为啥非等火车进站了才检票?叫大家活受罪……你猜那人咋说,他冲着我,眼睛一眨一合说,你是谁呀你?你是……国……国务院……副……总理啊,还是……萨达姆?你来干,我走……行不!说完,还狠狠用小眼睛剜我一眼。
过第二站台天桥口,我又碰上一胖运转主任,他戴着袖标依然喊话不止,这情形有点像民国黄浦江码头上被赶上火轮的难民不是?我真想上前说他一句:你这运转主任干吗吃的,把旅客整得天天疲惫不堪!瞧他神气不动的样子,倒像个船帮的把头似的。不知怎的,我随口来了一句:今天太阳都死掉了,狗日的。见他转头,我赶快走,他紧跟上。我有意跑,他也跑。我一气奔到最后一节车厢。我刚要上车,他喘着粗气跟上来问,刚才你骂谁呢?我假装一愣,回他,我着急来找座位,我骂谁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刚才好像骂我了。我说,你真行,我怎么骂你了?没事闲的还拣骂……他支吾着说,我听你冲我骂狗日的。铁路大提速,这站上天天不知哪来的那些人,停的车少了,我们也没法子!可是我发现,每月最后的周末见到你,你总骂狗日的。我笑了,说我每次汽车火车转好几次,又渴又累,火车老晚点,太阳烤死人,我骂车骂太阳,你气得着吗?见我没好气,他说,我小名叫狗蹿子,还以为你在骂我呢……
车开了。手机又响了,是妹,她传妈的话来,问我怎样,找到座位了没?还嘱咐我在外不要多管闲事。妹还说,哥你出门在外注意点,我怎么感觉妈对你总有些不信任呢。
每次上最后车厢是为能找到空座。走过三排座席,发现一中年人左边有个空位。我对他说,朋友,请朝里面挪挪,让个座位。我连说三遍,他也不动。还直盯盯看我。算了,离开时,我随口自嘲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狗日的!我刚转身,听他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副要伸手干的架势。他大喊:谁有病?你刚才骂咱有病是不?他双手伸展着,上下舞动着,连续解开黄铜色八一军纽扣,使劲拍着露毛胸口,方脸憋得通红。旁边一位妇女扯了一下他衣角叫他坐下。可他还气愤地冲我嚷着,你才有病呢,我病早好了,我没病!这时我左侧靠窗一老者,转头说,人家没说你生病,人家说这世界骗子多,骗子才狗日的是不!他冲我笑着……
想着妈的话,我向前走。前面一对大兴安岭来的青年男女给我让出一个过道座位。一个半小时,快到省城,我拎妈给我的东西向车厢连接处走。那男人也走过来,我笑说,下回可要注意听对了,没有人说你有病,你自己可不能说别人说你有病啊。周围人都笑了。他又抖抖头,说谁敢说我有病!简直是笑话,在我们小兴安岭,连我家大黑打猎时都听我指挥……
今天也怪,站台人流如潮。我看见6个站台通道有5个被拉上红线绳禁行,上面系着粉红色小彩旗。
赶到老四季面条店,买了一张辣面铁卡片。对方哼了一句,说调价了,8块钱一碗。我说给你10块,加一个酥肉饼。她冷眼说我这不卖。我问那谁卖?她吊眼照着小镜子说不知道,你去问那边……我去问另一窗口,酥饼是热的不?一胖女头向饼盘一歪,说嗯哪,新烤的。我递上2元硬币,接过一摸是凉硬的。你咋骗人?我生气地问。她倒有横理,说今早新烤的嘛!我火了,问她,狗日被狼撵的,现在几点了?已经快下午3点钟了!
取辣面时,我发现脏兮兮的窗口里石台上摆放的一排没浇卤汤的面条,待在碗里成了一坨坨的小山丘了。我本想让歪戴白帽子的女服务员换一碗新出水的。可又一想,算了,浇上热卤汤,面会软一些的。我怀疑地端面而坐。可筷子挑不动,我又浇上老陈醋拌,也没用。强吃几口,坨得咬不断。我又火了,把筷子一摔,端碗去问刚才打面的,你怎么把坨面给客人吃,这面你能吃进去吗?快去叫你们负责人,(凡在外遇到不讲理的事,我就会找负责人折腾他)我要赶火车呢……她不吭气,只把整个碗面扔进铝锅里,过了几秒钟热浑水,捞出面要给我。我更来火了,说你被老狼撵的,这么坨的面还能卖给顾客吃吗?你们也是解放前的老店了,也这么唬人?说完,我想走不吃这老四季了。这时一个脸上抹粉紫眼影头发烫得高高的经理模样的女人走过来,没好气地对下面人说,快给我大爷换碗新出水的,多少钱的玩意这么计较……就算今天背运了。说完,一甩身走了。我来到付款口说,不吃了,退面!
走出门,拐向中国银行,去给都柏林的儿子汇学费。这是临走妈叮嘱我的事。兑换完欧元,邮资有个零头。我递过一些硬币,漂亮姑娘笑我,说大爷,这钱不对了,有8枚钢冥币,您收假钱了。她退回,我细看,马上掏出手机打110报警……那边接通了,是个女警官,我气得说我正式报警,我刚才收到假钞了,就在站前老四季。她问我收到多少?我说,是8块假冥币。对方停了一下,说那报你单位,我帮你登上记吧。
从报馆出来,乌云滚滚,树欲静而风不止。骑车半道上,大雨倾盆,好像天然洗澡堂,我急急拐向一人民银行分理部门口避雨。草帽、胶鞋都灌水了。地面上卷起一层层气浪,马路对过不见人影,风刮起雨水到处飞。眼见下班时间到了,银行要关门的。手机响了,是春风出版社维良老师问我走到哪儿了,我抹着脸上的水,说不行,雨太大呀,隔在人民旅社对面呢……糟糕,信号断了。我想打的士走,把单车丢在后面。可一看街上那大水,没了戏。
转头看着门牌,忽然想起北京银行总部寄我的奥运龙卡丢失的事,我索性走向里面咨询服务台小姐。我说当时不愿意办奥运透支龙卡,可你们银行同志上门动员集体办了龙卡。一个月多了,别人都接到龙卡信封档案了,就我一个人还没见影子。长途打通两次,也没动静。现在等着用钱,又不见龙卡和密码……她说,最近这事挺多的,再不行,你曝光投诉他们都行。我说最好不起诉,和为贵,解决问题才好。她冲我挤眼睛笑,说草帽大爷,不是起诉,是投诉……
正说着,突然听见门口有大声呵斥人的声音。回头看去,从阴深深押钞车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保安,全都端着大口径猎枪霰弹粗管枪,挺吓人的。
我急忙想走。好像是头儿的一个帅小伙冲我和另一个市民吼道,快点离开,我们执行公务!
车尾几乎顶上门沿,我伸头看天,双手抬车要走。又一声吼,他满脸杀气,冲我指着,说你呢!别找死呀,赶快推你那烂车子走人!本来我想快离开这,对所有保安我心都没底。可他这样对人,我却不由地慢了下来。我回他,这不在推走嘛,你骂谁破烂车子?你们那黑车就好啊!那个头从手下中间走出来,厉声喝道,罗嗦什么呀你,快远点[打] [扇]子去,再说,小心我揍你。我真的不高兴了!我有27年零9个月没动手打人了。我朝前挪了几步在忖思今天怎么对付他,他手里有快枪,霰弹的,火药里有胶皮子母弹和麻醉群子弹,打不死,人也得残废。我还是笑着回他说,真装爷,码头上哪个绺子也没人敢和我黑哥过不去!知道皇姑小白楼吗?知道北陵南院吗?知道沈北矿驴老雷子吗?我一气,随嘴叨咕出这些我少年时经常朝圣打死架的场子……那头儿先一愣,后又严肃地打量着我半天。几个保安握枪聚上时,他抿着嘴,说都忙去,雨大注意警戒!再转头冲着我,他终于有点笑容。说老黑叔,您在沈北虎石台矿区待过?听咱爸酒后常念叨,什么老雷子,奎兴子,黄毛子,大军子,小六子,都住3号楼4号楼,3号楼还有个白脸黑子。他从小下手就黑,听说下乡新民马姑山,周围十几个村青年点没人敢摆他,村民放牛放羊老远绕着他走。我爸说他和黑子是一个年级的,下乡第一天晚上他就帮我打一架,一铁锹劈下去,那小子左腿就残了。听说那小子头年春又进去了,快50岁了,又被判了20年。
我没对后生说,我就是黑哥。你爸叫啥名?是辽北勘探101的,还是铁山矿务局楼上片的?我一问,他后退着,说今天忙,叔,别问了。
我没再问,心里在搜索我同学发小,哪个更符合这小子驴脾气……我骑车走时,雨小了。一个小保安凑上来,似神秘地说,咱刚队长当过炮兵,在藏区林芝待了6年,为当地女朋友打了人才被开回来。跑兵啊!
我心想,我1979年还去爸部队直属营当工兵换防老山前线做预备队差点没回来呢……想想,我也笑了,笑自己跃跃欲试,骨子里还不安分,做了几十年报纸,旧性格还没改彻底。我一笑,那混小子爹的模样,便慢慢浮现在眼前。哼,老子,儿子,都有点对我的脾气,遇事只管冲上去。只可惜都没赶上打鬼子!
快夜10点了,打进一个电话,是妹妹雅娟的。她说哥,妈老睡不下,叨咕一晚上要和你讲话……那边是妈,问我,黑儿你没事吧?我右眼胡乱跳了好几天,你在外可要加小心,下班早点回家啊!
第二天我起得晚,上午10点要去省会堂听个东部山区涵养林生态报告。我想,人类种族性格的生态也应该成为一个话题。昨晚下班前的轶事,我想躲开他们是对的。不管他爸是谁?认不认识我黑哥(念书时的绰号,后来也做笔名发过诗文)那小子手里有枪,又在押运岗上,真要倒霉,碰上一个寸劲儿,开枪把我撂倒,谁能替你说得清啊?谁又愿意掺和这无头案呢!暴风骤雨之下,街口运钞车边上,打死一个人,又会得出什么样结论呢?不得而知的无限性预判是会无限放大它事件的合理可能性的。
上个月在南方一县城,就发生了一卖菜农妇被保安开枪击毙在银行门前。说是吵架导致,还有说枪从车上掉下来,走了火穿透那女人的大腿,血流一地。咋说,人也没了,一个家庭失去妻子、失去女儿或年轻母亲,悲切结局,又何处说得清楚……
临走,我想记下车牌和他身上佩戴胸章编号。可又想,此小事一桩,何苦认真累呢!爸生前就对我分析过,说社会形态和人的价值观发生改变,你生活的一切可能都会叫你意外叫你惊心动魄……这奇怪吗?爸在问我,也开导我脑筋。自爸走了,没了交心的依靠。心里苦,也不能发作。剩下妈和妹在山区老部队,酸甜苦辣,我都对她俩封锁。单位的破事,我一概免谈。社会闲杂,于文章无补,我都毫无雅兴搅和评判。涉及政治和官场,愚人更相距江河两岸为轻松是好。连好事出书获奖等,包括有女朋友对我好,我也久时静默不语。半生,别的本事没有,我管自己嘴管得严严的,何时板上钉下钉,我才点头露出半句喜庆,感受所得乐趣。家风修炼我也约束我,叫我荣宠不惊,苦难不离。爸对我的嘴下过定义:说老大是钢牙铁嘴一个!适合做地下党。
电话里,我让妈静心。说爸走后,我更自律,分得轻重,知道冷暖,记得祖上的清光明正,平静生活,物我两忘。妈不傻,直言教诲我,黑儿,说啥呢?告诉你,物可忘,己不得忘!忘了爱护自己,那我当妈的还当的啥意义!她提到“意义”两字,着实叫我头发根直竖起,鸡皮疙瘩发凉,激动我于她的重要的方式和内容。心想,在家装象不语,在外装熊发呆,最好于无声处,不被人注意,被世界遗忘在角落里才好呢。我暗笑自己,好像一直这么做的,也真躲过不少风雪雷鸣。
想着回去看妈,虽然成为我工作外一个当然日程,可这里面没有任何勉强的样子。我知道回去是一种亲切自然的回归,我在归程中一次次抵达家族男人对女人——母亲的保护和抚慰!或者说用无数次积累的回家行动,弥补抵消我出生后对她那么多伤心吸取乳汁而又觉得这是应该应分的错误的一种朴素的忏悔!我常常是在一种静默中走上回家的路。那时,我甘愿做一个无名的旅者,进入哪怕是沙漠的死海,去体现男人固有存在的意义和力量。如果妈妈常挂着意义的标尺,那她无形中是在衡量儿子力量的出处和目的地。我想,这样无利益可分的信任是多么美好啊!
时间追着我走。年复一年的奔波,回家看妈并不及时,上了车才开始回忆她最近的模样老没老呀……
这时进山的车厢里温暖安静,秋阳高照,车窗玻璃一溜溜淌下的水珠,叫我想起故乡的早晨。
霜降已至。妈见我头发长,讽刺我,说你都快去当演员演画家进山吧!她话中有话。午饭她专门给我烧了黄花鱼。小妹告诉我,鱼被冻快一个月多了,妈不让我们吃。阳阳老说姥姥太偏向男的,对女生不如对男生好,尤其对她太严格了。我笑问阳阳,我看哪,姥姥最喜欢的是你,你学习比我小时候好多了。阳阳歪头瞪我一眼,说大舅不对,姥姥可亲你信你了,你问我妈是不!你不在时,姥姥整天皱着眉,和她说话也不咋理人。可每次你快回来了,她忙这忙那尽让我妈去买好吃的。哼!姥姥对男生就是比对女生好,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啥都信你。她总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家黑子当了大作家,真给咱府上争脸哪……瞧阳阳憋着嗓子学姥姥的样子,我哈哈地笑起来。
院子,还是老部队的样子,两趟红砖房,独立成4个单元,师部外边家属管里面叫八大家。房前不远是司令部、电台班。早前的警卫排战士可威武了。房后西边是山楂树山,山腰流下细细泉水。我和小妹从小没少跟着妈坐火车往这郁郁葱葱的山里跑。后来妈随军带妹落户部队。
葡萄架下,妈坐着爸从江西买回的老藤椅,我搬过板凳,问妈:您每天守着电视看,对外边社会形势变革怎么看呢?
她拢了一下额角的银发,看我说,你啥意思呀,套妈话哪?我眨了一下眼,说不是套。我是说,有一天,如果在外边有人告密说我抢银行,被抓起来,您得了信当时会咋想?而且电视上也这样说您儿子抢银行没成,被枪打倒了。好半天,妈盯着我看不吱声,手脚不知放在哪儿是好。最后她自言自语道,那要是人家电视台都播放了,那你说我该咋办?那我不信又得怎么办呢?!我马上说妈,你真糊涂,要是有小人一开始就做局诬陷你儿子,您也信哪?
妈脸上有点乱象,又看我一会儿,说按说妈不该信的,可是这年头有许多事变化太快,叫人不好分辨清楚。我急了,责问她,那就是说您当妈的,真信了我去抢过银行了?
妈这时看我愣住了,急急摆手问我:黑儿,你今天回来这是咋了,你真去抢了银行吗?我知道你有贷款要还,可这不可能啊……
见她一下站了起来,气喘得有点急,胸脯明显起伏着。我忙摆手,苦笑地说得了,不是这样!是前两天我修改了一篇我写的旧小说,最后说妈不信别人陷害儿子,还亲自去找政府,证明那晚通电话半小时,天还下大雪了。可刚才您却没了主意,真信外边传……
开始我肯定不会信传言的!妈也着急说。得了,妈,这天下颠倒了,妈连儿子都不认识喽!
妈静静地站着看我出神。好像我是陌生的过路人。我上前轻轻拥着她抱紧没再出声……
2007年9月8日初稿沈阳
2009年3月26日二稿辽河北岸
2016年11月24日修于金陵金沙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