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当下与未来
2017-02-02赵健雄
文/赵健雄
刚刚出刊的《文化纵横》二月号,打头是一篇编辑部文章,题目叫《巨变来临》,其中说到:
2017年注定是个转折时代的关键年份。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所有令当代人困惑、惶恐、难以推测的新时代特征,都在2017年清晰地显示出来。
在科技领域,人工智能、信息革命、生物制药,乃至新能源,几乎所有领域的科技进步都明确地告知人们,重大的革命性变革即将发生,它们将根本性地影响和改变人类生活。
在经济领域,发达与新兴国家的边界正在重新划分,经济帝国的传统版图正发生剧烈分化,前30年统治中国的主导性产业和企业大量边缘化,而新兴的产业和企业正迅速跃上经济舞台中央,百年老店式的传奇已难以在当代上演。
在社会领域,全球范围的民粹主义大幅度兴起,新自由主义浪潮快速退潮。反精英、反全球化、反国际主义正成为令所有主流社会措手不及的普遍心态。
在政治领域,曾作为人类普世价值的代议制民主大幅度失灵,政党政治丧失代表性,快捷的现代媒体与广泛的政治参与,导致发达与发展中国家的政治效能明显下降。环顾世界,人们几乎找不到哪个政党、哪个政治家,能够代表人民的长远利益。
巨变已经来临。
巨变的直接表现,是已有的国际国内政治经济治理普遍失灵,精英们囿于传统手段的思想和方法一再遭遇挑战,而新的治理手段与治理思想却远未成形。
在中国,这种巨变意味着那种依据发达国家的传统路径来预测其未来的乐观主义也成为巨大的问号,从经济到政治、再到社会与文化的现代性标准变迁模式,难道是必然的么?中国依循发达国家路径的现代化之路果然就一定乐观么?
凡此种种,对艺术创作而言,无不是重大题材。重大题材并不限于历史人物与事件,也可以和应当与时俱进,有更强的现实性和某种前瞻性。
弃民图(油彩)(局部) 122cm×52cm 1934年 王悦之 中国美术馆藏
红日照南疆—毛主席视察广西(油画) 1976年 雷祖德
作为艺术家,于此低头不见,专注于自己笔下的世界,并无不可。但敏感一些的,便难免于此“感觉内心慌乱,心浮气躁,缺乏安全感”,进一步体会到不止个人,而是人类整体上由于“缺乏方向,彼岸不知何在”产生的困惑及思索。以绘画表现重大题材,正当其时。
攻占总统府(油彩) 348cm×460cm 1977年 陈逸飞、魏景山合作
井冈山会师(油画) 1980年 何孔德
眼下气氛,叫我不能不想起一个多世纪前欧洲表现主义绘画勃兴之际与今天有些相似的时代背景,想起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完成于1893年的《呐喊》。关于这幅作品,他有一段自述:“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去散步,太阳快要落山时,突然间,天空变得血一样红,一阵忧伤涌上心头,我呆呆地伫立在栏杆旁。深蓝色的海湾和城市,是血与火的空间,朋友相继前行,我独自站在那里,突然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怖和战栗,我觉得大自然中仿佛传来一声震撼宇宙的呐喊……于是我画了这幅画,将云彩画得像真正的鲜血,让色彩去吼叫。”
个人感觉和时代氛围的高度切合,催生了这幅名作。随后,当世界大战猝不及防地降临,大家这才领会到蒙克的先见之明。
表现主义日后也影响了中国艺术家,林风眠就是其中之一。
19岁即赴法勤工俭学,先在蒂戒美术学校进修西洋画,后转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深造的这个广东梅县人,主张艺术“要借外物之形,以寄存自我的,或说是时代的思想与感情。”
在由李树声记录整理的自述中,林风眠说到他回国后引起朝野震动的油画:“在这段历史时期中,我还创作了反映现实的巨幅作品,较早的一件是《人道》。这幅作品的创作动机是因为从北京跑到南京,老是听到和看到杀人的消息。作为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当时的思想主要是‘中国应该怎么办?’这是接受了《新青年》杂志和《向导》杂志的影响。后来又画了《痛苦》,这个题材的由来是因为法国的一位同学到中山大学被广东当局杀害了。他是最早的共产党员,和周恩来同时在国外。周恩来回国后到黄埔,那个同学到中山大学。国民党在清党,一下就被杀了。我感到很痛苦,因之画成《痛苦》巨画,是一种残杀人类的情景。另外一幅是《斗争》,画人们在做拉纤一样的动作,表现出人类向生活作斗争,要反抗。《痛苦》画出来后,西湖艺专差一点关了门。这张画曾经陈列在西湖博览会上。戴季陶看了之后说:‘杭州艺专画的画在人的心灵方面杀人放火,引人到十八层地狱,是十分可怕的。’戴季陶是在国民党市党部讲的,这番话刊登在《东南日报》上。在这之后,政治环境已经十分恶化了,我就逐渐转到办学方面。”
林风眠与共产党员的交往,始于法国留学时,与他同船抵法的就有向警予、蔡和森、蔡畅等,在枫丹白露中学补习法文时,和徐特立、李立三和李富春等同学。“二七惨案”发生后,当时中共旅法支部负责人之一熊君锐即请林风眠等人将有关材料译成法文,将真相发布于世,并动员他入党,而交往颇多的周恩来也向他发出过邀请。只是由于认定自己要献身于艺术,他婉拒了,但彼此关系仍相当密切,林风眠在德国游学时,周恩来每次到德国都去看他,有时就住在他家,林的德国夫人也会帮周洗衣服。
正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和中国社会现状的不满,林风眠才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表现主义的影响,人物情绪充满愤怒和整个画面阴郁的调子,连不懂艺术的戴季陶也一下就感觉到了。
没有依据表明林风眠信仰过共产主义,但看着身边的朋辈转瞬便成新鬼,这么一种人生的凄楚和悲凉如何可能不触动一个自喻为“同情心比平常人来得特别热烈与深刻,意志力比平常人来得更果敢与坚强”的艺术家的心灵?
一起留学巴黎,回国后又一道创办国立艺术院的林文铮在谈到林风眠这时期的画作时,说过如下的话:“作家沉痛的情绪,可于人物之姿态及着色上领略到。我们试举目四顾,何处不是人食人的气象?从横的方面看起来,这幅画可以说是中国现状之背景,亦是全世界之剖面图!从纵的方面看起来,可以说是自有宇宙以来人类本性的象征!”
狼牙山五壮士(油画) 1959年 詹建俊
红军过草地(油彩) 董希文 260cm×400cm 1956年 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藏
《痛苦》也叫《人类的痛苦》,林风眠由眼前的景象想到久远以来人类的状况乃至整个世界笼罩着的阴影。他的苦闷是深重而难以解脱的。
林风眠这个时期的作品和此后不大相同甚至大不相同,几乎都是有关“重大题材”的,可惜原作差不多均没能留存下来。
然而即便是艺术地表达也越来越困难了。1932年初,下野不久的蒋介石来杭州其实并非仅仅休闲,而有许多重要的事做,譬如和广东方面的汪精卫密谈。但还是抽出时间来到国立艺专,由林风眠作陪,参观完校舍之后,顺便进了展览室,其中就陈列着林风眠的大幅油画《痛苦》,蒋介石在画前站立良久,略有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受表现主义影响的画风传达出来的强烈情绪显然也影响到了这位党国要人。
林风眠回答:“表现人类的痛苦。”尽管触发此画的灵感多少缘于身边人事,他的艺术情怀与眼光还是要比日常生活宽阔高远许多。
蒋介石从小浸染于正统的儒家文化,当然没法理解这种基于欧美现代哲学的说法,于是质疑道:“青天白日之下,哪有那么多痛苦的人?”显然把画面传达出来的情绪,当作对政治的一种直接反应,虽然这并没有完全错掉,与画家的本意还是有很大距离。而艺术,尤其现代艺术,蒋是不懂的,而他阴冷的脸色和语调却不能不给林风眠留下很深的印象。
事实上“创造时代艺术”,首先就受到了来自时代的拘囿和压迫。
所以深刻地表现重大题材,除了个人全身心投入,还得有某种适合的气氛和至少还算比较宽容的环境,如果根本没有,便只好罢手。
此后很长一个时期,林风眠自觉不自觉地离开了“重大题材”,更多沉浸于形式上的探索,直至晚年,才有直面现实逼视人生的新作问世。否则,以他的天资,在艺术上一定会有更加伟大的贡献。
当下绘画的重大题材创作,很难尽如人意,重要原因之一是当事人缺乏感受,不止与题材涉及的内容没有肉身的交集,甚至没有深刻体会,只是遵命行事。其实如鲁迅先生那样的遵命文学,也完全可以出传世之作,但那得是“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如今当然没有皇上了,也没有真的指挥刀在边上逼迫,但所欲只在于“金元”而投身重大题材创作者却不乏。他们当然无法像早年的林风眠先生那样直入其境乃至不惜得罪蒋总统而一意孤行。
艺术是没法骗人的,题材本身不能决定一切。决定一幅作品好坏,归根结底,是主客观高度融合催生出来的强烈感染力。
看过蒙克原作的观众,谁能忘掉那幅画呢?
如果林风眠的《痛苦》仍存世,无疑也可以叫人感受到那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至于今天有些重大题材创作,我们看到的只有叫人无动于衷的画面,很难体会到其内在还有那种宏大而激越的精神。
这种时候,为眼下世界诸种难题(即重大题材)心神不宁的我,不能不怀念当年那些直面时代的伟大艺术家,而如果连最敏感的艺术家也习惯演饰与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时代的希望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