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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一把金钥匙
——读《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明探源》

2017-01-31艾荫范

北方文物 2017年1期
关键词:中华文明文明

艾荫范

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一把金钥匙
——读《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明探源》

艾荫范

在马克思、恩格斯等身的著作中,涉及光耀东方几千年的中华古代文明的文字确实不多,大概也出于“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这一条智者定律,但他们绝不缺乏慧眼如炬、经得起历史推敲的洞见。近期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张碧波、陈永宏二位先生《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明探源》一书,阐扬的就是马克思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带来东方早熟的文明这样一条几近金科玉律的论断。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涉及中华远古文明的方方面面一直引来时起时伏地争论。把奴隶社会的下限界定于秦汉之际,特别是集史学精英经四年努力于2008年通过国家验收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应是一个世纪以来史学争鸣的重大成果,其间尤其考古学的迅速发展,硬是靠地下发掘把被《史记·殷本纪》屏蔽了的殷商社会明白地坦露于世。但河姆渡、大汶口、良渚、石峁等远古文化遗址的相继揭开,却让人们无法再相信三皇五帝一脉单传,而好像面对一片灿烂星空,又很难用什么线索把它们穿连起来。可以这么说,考古发掘揭示得越丰富,人们对古史越加迷茫。

史界这种迷茫,同一个时期以来的“告别马克思”,回到傅斯年当年提倡的“第一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三还是比较不同的史料”,“不是作艺术的建设,不是作疏通的事业,不是去扶持或推倒这个运动或那个主义”,“史学便是史料学”(《史学方法导论》,全集第二册)等等这通观点又不无关系。依笔者拙见,考古、文物、文献、版本、目录一类学问,未尝不可以终止于材料,但史学则期期以为不可。康德曾说“感觉无概念则盲”,何况一门从开始就是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以价值为起点和终点的人文学学问,没有理论导向是不可想象的。一个时期有人标榜“无立场分析”、“中性思维”,最终也难免乞灵于兰克、布罗代尔。事实上,史界这种所谓“纯客观性”,正如高张船帆却反对任何一种风吹动,不过是“高尚的梦想”而已(〔美〕彼得·诺维克《那高尚的梦想》)。

就在后现代主义者把马克思主义视为目的论、决定论的历史大叙事加以瓦解,国内学界也不无应和的时候,张碧波先生从未迷失于学界乱象,照常自觉应用马克思主义立场和方法论治学。他的这部近作即可视为以马克思主义为导向在中国远古史研究中的一项珍稀成果。

全书凡七章,既从广阔的空间探讨了北中国的红山、太湖流域的良渚和山西陶寺诸遗址呈现出的远古文明模式,又以时间线索从上古三代特别是西周至秦汉,由古文物、古文献理清了早熟的中华古文明发展的几个步骤和几大特征;同时又分别论述了中国古代商品经济何以未能转变为资本主义——这接近回答了“李约瑟之问”;更以相当篇幅考察了这种早熟文明中的中国古典文学的特质,这应当是张先生的本色当行。

贯穿上述研究的唯一指针,就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指出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和由它造成的《导言》中所谓东方文明的“早熟性”。以此观点治中国古史特别是思想史,成绩卓荦者当数侯外庐先生,他对马克思此说表述得相当精要,说马克思区分的人类古代社会的两个不同的路径,“如果用恩格斯家族、私产、国家三项作为文明的路径的指标,那么,‘古典的古代’(按即欧洲循之而繁盛的古希腊文明)就是从家族到私产再到国家,国家代替了家族;而亚细亚的古代则是从家族到国家,国家混合在家族里面”(转引自孙慕天《碧波先生大作初识》,见张著附录)。这就是说,亚细亚生产方式是种“跨越式”的发展,家族“维新”而为国家,省去了私有制这个重要的历史程序和环节。因此正如张先生证明给我们的,在希腊是青铜时代之末、铁器产生之初出现了国家,迈进文明门槛;而在远古的中华,新石器时代就“以玉为兵”高筑城池出现了酋邦。从动力学角度探讨,笔者以为万邦林立互相劫掠,而尤其像黄炎之战——由人类第一次大分工造成的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的侵夺与反侵夺,大约是从氏族必须提早变成国家的重要原因。

马克思用“早熟的儿童”比喻亚细亚生产方式构造出的文化型,可是他并未就此作更多说明。儿童早熟义同早慧,小小年纪思想和行为都赶上了成人;对于社会就是指物质生产力还没达到一定程度,成熟的制度、精神却超前出现了,但这种早熟的文明不能不带着孩子气。张著用大量篇幅和无可辩驳的证据描述了中华上古文明呈现的“早熟性”,指证三代文明如何处处呈现早期氏族社会的若干特征:例如指出中国最早的国王是女王,她脱胎于母系氏族社会的女性族长;三代文化浸沉在神权氛围之中,西周更以礼乐治国,这都是原始社会面对生产和战争崇拜天神用以统一部族成员精神的仪式和歌舞的改造与发扬;更指证三代头顶灵光的巫觋阶层,在神权—王权—人权三种文化创造中不可或缺的作用,而王者本身又经常兼国主与大巫于一身,所谓“内圣外王”正是这双重身份最恰当的转语。

远古文明对于后来的中华两千年文明史的影响,绝不如制度史家所谓“途径依赖”那么简单,而是作为胎儿,作为一种文化型在后续的时空束系中随机展开。在中国,“国”同“家”连文,“家”在上古曾是一级政权,“国”是“家”的放大,因此国王既是国之元首,也是国族的族长,“国”和“家”是统一的;世界三大宗教没有一个左右过中国中央王朝,但我们却另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一贯传承的儒学道统,造成名符其实政教合一的国家;理想的王朝从来是风虎云龙、圣君贤相的完美际会,靠杰出的一批批精英经世济民、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人都是先知先觉,肩负天降之大任,忧以天下,乐以天下,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且,在中国,社会主体始终保持着原始共产制度下的大我,即家族、村落、地区、民族和国家的共同的利益才是最高利益,而不像西方强调那种原子式的个体的人权。这使中华民族创造出其他民族想象不出的奇迹,也闯过了其他民族难以逾越的鸿沟和险滩,使这支古文明如此富有生命力,一直延续至今。中国传统士大夫情怀尽之于“横渠四语”,对译为现代语大意是:“给宇宙建立秩序,为人类塑造规范,把过往一切圣贤学问全部拿过来,打造一个万世太平的王国。”可谓义薄云天,气吞日月。可是如果把听众换成欧洲人呢?我想他们开始会大睁双眼一阵发怔,可接着就会前仰后合、捧腹喷饭地大笑,因为他们一定会认定这些话出自拉伯雷的《巨人传》,是那一对生下来就会言语,日食千牛,身长与泰山齐的高康大和庞大固埃父子三岁时信口诌出的,因为幼稚,所以轻狂。中西文化差异如此!

张著意在探源,举证多为不含文字的远古遗址和文物,学者理解参差,观点难于统一,我以为远不如以文献、文物双重齐备的周王朝为例更能彰显马克思所说早熟的文化特性。本书七章,多属导论和概论,专论有文学、神学和商品经济三个方面,带有举隅性质。笔者不敏,也愿粗举旧作附之骥尾,为张先生助力,验证马克思关于“早熟”的不刊之论。

笔者曾拈出《诗·陈风·宛丘》立说,以为它为上古的思想史提供了丰厚的信息,尤其其第一章:

子之荡兮,宛丘之上兮,恂有情兮,而无望兮。

当今说《诗》者都说这是一首情诗。不确,这是巫觋们称颂降于宛丘之上大神的神弦歌。首句之“子”指神;“荡”读《论语》“荡荡乎民无能名”之“荡”,神威广大貌。据《史记·陈杞世家》,陈是“颛顼之族”,与楚有同一信仰,两国又相邻。《汉书·地理志》引此诗说周武王封妫满于陈,妻以元女大姬,大姬好祭祀,用史巫,故陈巫风盛行。由此推断,大姬肯定是大巫,而宛丘之神必是陈国最高神灵,很可能就是大姬所奉女性的高阳氏即颛顼,这恰好为张说颛顼为女性增加一证。

诗之第三句“恂(诚信也)有情兮”之 “情”乃是“精”字。“恂有精兮,而无望兮”就是《老子》第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诗的“恂有情”,就是《老子》的“信有精”。“无望”之“望”后世演化成“幌子”的“幌”,是含有某种意义的标志物。这里说“有精”而“无望”,是说神有精灵、精神和威力,但却看不到他的具体形象,所以《老子》才说“惟恍惟惚”。

那么“其中有象” “其中有物”的“象”和“物”又是什么呢?《左传·宣公三年》王孙满论鼎的神圣有如下一段:“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罔两,莫能逢之。”《周礼·春官·大司乐》说六乐:“凡六乐者:一变而致羽物及川泽之祇;二变而致……六变而致象物及天神。”孙诒让《疏》:“六物与地祇天神同致,则亦谓物魅也。”可见“象”和“物”都是万物的精怪,如《西游记》中虎、豹、蛇、蝎乃至松、竹、柳、杏变成的妖精。

闻一多先生在《道教的精神》中质疑低级阶段的道教:“可能是某种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更具体点讲,一种巫教。”笔者认为这就是在亚洲北方草原带普遍盛行的萨满教。老子是陈国苦县人,恰好证明《老子》的“道”就是从《陈风·宛丘》那种原始巫教信仰中蜕化出来的(参拙作《南国巫教与〈老子〉和浪漫文学源流——〈诗·陈风·宛丘〉“情”字发微》)。

《老子》中的“道”,曾被认为是中国上古哲学中最接近西方哲学本体的高度抽象范畴,可是经过我们一番语言考古,发现它原本出自巫教信仰中鬼魅神灵,而且据《老子》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谓元牝,元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然)存,用之不勤(不匮)”,得知“道”是女性的“元牝”,这里又足为颛顼大帝为女性增一间接证据。

道家之“道”影响到儒门,进入“大学之道”,由而进入了知识论。《大学》讲儒者的修身,基础在格物致知。这里的“物”,显然袭用前述道家取自原始巫教意指精怪的那个“物”,“格”“致”义近,都是招来之意,前引《周礼》大司乐“六乐”凡六变,每变皆“致”某“物”和某种环境中之“祇”,可见“格物致知”作为认知的途径方法,也源自巫觋们招致鬼魅神灵的精神活动。这种原始的认知,《管子·内业》(稷下黄老学派的逸著)说:“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礼记·祭义》描述得最为生动具体:“斋之日,思其(指某鬼神)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斋三日,乃见其所为斋者。”这倒很有卡通版胡塞尔现象学的味道!

中国人喜欢听故事,也善于讲故事,所以我们拥有世界上任何民族国家都望尘莫及的完整而丰富的正史载记,更有汗牛充栋、更仆难数的野史。所以我曾说:我们喜欢用《狂人日记》《白毛女》,而不是《社会契约论》或《资本论》去反思传统社会,反映出缺乏理论思维兴趣和能力(拙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让我终生受益》,《辽宁日报》2015年4月21日第8版)原因就在于我们一直是个“早熟的儿童”。在张先生的这部精彩著述的第37页上赫然写着,早熟性是“古老东方社会特有的历史文化特点,是中华文明的本质性特征,贯穿于整个中华文明史”。

我们倘能读这部著作受益,掌握马克思这把金钥匙,由此增加一分智慧,审视历史不忘应用这么一份眼光,那定会打开一个新境界,看到中华文明的另一重景观,也才好打破文化宿命而臻于自觉,清醒地辨认出中华文明未来应当遵循的发展道路。

〔责任编辑、校对 王孝华〕

艾荫范,男,1937年生,阜新市社科联名誉主席,教授, 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邮编12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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