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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云台山

2017-01-29铁栗

大理文化 2017年12期
关键词:程子云台山伐木

●铁栗

我与云台山

●铁栗

和父亲在一起,我时常感到很累。父亲的老迈让人心酸,三年前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他依然希望我能和他说点什么。想到父亲已经不久于人世,他提出的要求我无法拒绝,于是就把和他说话当成了义务。他先是把脸侧向我,见我的嘴巴不断地张合,脸上就显出丰富的表情。有时他会陷入沉思,有时他会频频点头,这些反应都是随着我的话题自然展开的。

对着毫无听力的父亲说话,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所讲的内容大多是单位上的往事。那些往事对他形成了牵引,他“听”得极认真,其样子就像进入了我所讲述的年代。父亲失去听力是经过医生诊断的,而他却能在我的讲述中变化着心绪,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面对着他的这份奇异,我只能相信光学理论中那个“光强度”的术语,并把这归类为物镜捕捉影像的能力。

有时我会把往事分成两种,一种是我们的记忆,一种是我们的灵魂。这里所说的“我们”其实是他们,指的是那些“三线建设”的探寻者,那些离乡背井又乐于奉献的人。当时的中国正处在国际形势的困境之中,苏联、美国、印度、日本、韩国等都对中国持有敌对态度。随着中苏关系的不断恶化,两国长达7300公里的边境线上,紧张的局势每日加剧。美国还胁迫分布在中国周边的国家签订条约,结成反华联盟,对中国的东南部形成半圆的包围圈。

从1964年到1980年,在贯穿于三个五年计划的16年里,中国对处在三线地区的13个省份和自治区的工业发展都在进行着调整。处于战备的考虑,中央决定将集中在东北的军工和相关企业进行南移,这便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背景。父亲就是在这一背景下来到大理的,当时他夹杂在数以百万的北方干部之间,我想他肯定知道自己将会邂逅怎样的现状。或许正是由于他已经知道,他心灵的史样丰盈辽阔。

我年纪尚小,一路上就只顾了去观赏异样的风光,偶尔才会揣度大人的心境。其实不用交谈我也是看得出来的,父亲心里装了共和国未来年景的锦绣,装了旧知识分子对“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透彻理解。走了几天我才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云南大理,确切地说是大理永平县的一片林区。那片林区紧挨着历史上的博南古道,父亲将和同去的人在那里建起一家森工企业,叫什么名字要等去到以后才能确定。在看不到大理地貌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和大理相隔太远,那种距离就像现实与梦境般遥不可测。

1965年的4月,这些操着东北口音的技术干部,终于到达了一个叫做北斗的乡镇。此时的北方还是积雪满地,而大理永平的北斗,却早已是山花烂漫。面对着如此的好山好水,这些北方人却没怎么兴奋,他们的目光里夹杂了许多迷茫。眼前的山箐装满了寂静,一幢小木楼伫立在那里,正毫无声息地守望着远古的野色。除此之外就没有建筑物了,我朝着山箐的深处望望,那里的空荡就像时间的初始。但这里确实就是这些北方人的目的地,他们将在这里建起一个森工局的机关,然后还要在永平、云龙、洱源等县建起几个林场。

后面的事当然可以放到后面再说,现在的问题是几百人已经到达,他们将住在哪里?另一个问题是,到达这里的人都不认识,谁会站出来将无序变为有序?人们只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谁是局长,谁是科员,以及谁会干什么工作都是不确定的。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时,我终于看到有人向父亲走来,他们把我家领到三公里以外的一个厂子里。这时我才知道,他们是永平林业管理所的职工,是那座小木楼的主人,有些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

小楼的主人们都很朴实,说话办事都带着地方的特点,因此我们称他们为地方同志。此前他们在这里从事着森林管理的工作,如果县里下达了采伐任务,他们就只能雇用当地的民工。从我们到来的那一天起,他们和我们就融为一体,工作性质到隶属关系都发生了变化。如此也就没有了他们和我们的分别,他们和我们合成了一个单位,全称为云南省云台山林业局。对于这些憧憬着未来的人,这个名称的确立,其实是从零到一的突破。他们知道还会有人不断地走来,有了这个名称的召唤,那些还在路上的人就有了行进的方向。

在听到 “云台山”这三个字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觉得这个名称充满了诗意。然而很快我便体会出来,其实诗意只是人心的体验,有时它会变为一种淡淡的苦涩。单位的学校还在建盖当中,我每天待在大山的皱褶里,上学的日子遥遥无期。我时常就跑到三公里以外的机关里去,在那里我看到有很多人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停了一下就被拉到林区里。人就这么不断地走来,不断地分散,到后来我就只是听到他们说话,却分不清那是哪个省份的口音。

几千人集中在这里,原本寂静的山林就开始热闹了。新招来的工人以白族和纳西族为主,其中掺杂着从北方过来的蒙古族和满族,他们各自都有着自己的习俗。多种民族聚集在一起,以前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画面就在眼前,那种陌生感是无法免除的。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民俗是可以相融的,他们一旦抹去了民族与地域的划分,奉献就成了心里的一切。无论他们交谈的是怎样的南腔北调,我总能听出那是同一块版图上的语系,总能听出那是同一片森林里的声音。伐木的性质是孤寂的,因此他们更加懂得,什么才是生死相依。

然而奉献属于精神的范畴,要把这种精神变为可以奉献的物质,那就不能计较个人的得失。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一直没有回来,我和母亲仍然住在那个车间里。那天我又跑到三公里以外的机关里去,回来时天色已经晚了,空气中呈现出灰灰的颜色。母亲一个人站在那里,她仰着脸儿望着远处,眼睛里闪着幽蓝的泪光。我知道她泪光的波动并不是因为我回来得太晚,长时间地没有学上已让她对我充满了歉疚,她现在的伤怀定然是因为眼前的日子。

当初我和母亲住进那个车间的时候,有人按照北方人习惯住炕的习俗,就用木板为我们搭了通铺。虽然这家和那家都隔有距离,但是晚上总是很难入眠,木板的晃动总是让人心神不宁。有时我刚一迷糊,就听到有人起夜了,等那人回来睡下,一个孩子又开始哭闹。从入夜到天亮,整个车间总不安静,不是张家的男人在磨牙,就是李家的女人在放屁。这些不如意对于母亲都不算什么,作为一名知识女性,她当然懂得局面的改变需要时间的穿越。让她伤怀的是这种穿越把岁月变成了水,她感觉自己和外界没了联系,好像已经被遗忘了。

看到母亲的感伤,我立时就想到了一个核心的问题,那就是单位与外界的距离。到现在就连我也体会出来,距离不仅是地理的间隔,更多的时候它还会成为心灵的禁地。几千人分布这里,外界的生活物资却运不进来,里面的伐木人就陷入了窘境。夜幕降临之后,分散在大山皱褶里的伐木人就安静了,他们在自己搭起来的木板房前眺望着远处。我知道那群人里一定有我的父亲,尽管他只是负责林区道路的施工,但他现在肯定也在那个人群里。

父亲是学铁路设计的,处于自己专业上的习惯,他对道路总是保持着那份敏感。在他置身的那片林区里,他眼前的一切都是从历史中繁衍而来的,包括他所遇到的险峻与荒芜。离他不远就是那条博南古道,如今的古道早已寂静,而父亲却仍能觉出那种2000多年以前的伟大与虚空。他的目光穿过了密集的树林,于是就看到了一拨又一拨的古人,他们正从遥远的中原向着博南屏障匆遽地走来。如此父亲就感到自己是处在时光的邃道里,那些发生在远古的人欢马啸,那些近乎于幽冥的忠诚守卫,许多画面在他眼前一幕幕地闪过。

在父亲的意识里,历史上的西汉王朝之所以威严,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因为它有着辽阔疆土的维系。博南古道的修筑始于公元前109年,大批的中原将士穿过密林中的瘴气来到这里,他们修筑道路也是为了国防的稳固。无论古人修筑道路用去了多长时间,他们,还有他们修成的博南古道,到现在都已变成了历史。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当2000多年的时光闪过之后,历史竟有了一次那么相似的轮回。父亲也是沿着那些古人的足迹走来的,不同的是古人走来是为了汉武帝的梦想,而他却是为了生命中的宏图远志。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父亲终于回到了我和母亲身边。当他出现在母亲的面前时,母亲猛然一惊,以为那是从树林里突然蹿出的野人。就在那天傍晚,父亲吃过母亲为他做的食物,一家人就有了来到永平之后的第一次闲聊。

母亲:林场里的人,他们在干些什么?

父亲:建场,然后伐木。

母亲:可是,路还没有修好,生活还没着落呀!

父亲:形势太逼人了,只能先生产,后生活。

我:那些工人我见过,他们好像不高兴。

父亲:错了,他们很高兴,只是笑容都在心里。热烈、燃烧、奉献,还有点儿沉重,这就是他们的气质。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的整个少年时期都与其他孩子不同,所以我很快就捕捉到父亲话里的另一种蕴含。他所说的热烈、燃烧、奉献、沉重,这其实是葵花的本性。我知道葵花的学名叫向日葵,它们把头转向有阳光的一面,这说明它们已经认定那是生命不可偏离的方向。

此后我经常会听到从林场传来的故事,而且在我听到那些故事之后,我总会想到一些与年龄并不对应的问题。比如他们当中除了在当地招来的工人,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来自重庆、西安、昆明,这些城市都有着深厚的历史和文化积淀。他们放弃了城市的优越而选择了森林的遥远,这是因为听到了爱情的召唤,还是因为桀骜不驯的天性?以我当时的年龄,有许多事我是想不明白的,所以我只能任由那些故事感动着我的心灵。

凡是听说的故事,大都是经过流传的,都可以装进某个季节。大程子和小鱼儿的故事发生在雨季,这个季节的天空中不断地落着雨水,渐渐地就把山体淋透了。那天夜里,大程子和小鱼儿没有睡意,而他们的孩子却睡得很沉。在如豆的油灯下,这对夫妇相向而坐,像两棵默默守望的树。此时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下来,整个世界一片静谧,因此他们就听到了彼此心里的声音。这当然不是对方的心跳,而是一些复杂的心绪,是一些面对着现实的惆怅。

置身在这片大森林里,一对夫妻以沉默的方式对抗着寂寞,这种沉默的本身就是最为丰富的语言。他们完全看得出来,对方的心里和自己的心里是一份相同的后悔,那就是不该放弃城市而走进这片森林。从当时的春暖花开到现在的阴雨连绵,他们的住房、他们的伙食,一切都那么简陋,一切都那么粗糙。然而他们是知道的,当初他们参与国家的“三线建设”,无形中就把自己纳入到“好人好马”的范畴里了,为此他们曾在心里升腾过许多自豪。

想到这层大程子就抬起头,小鱼儿也抬起头,四目相对时他们的嘴巴都张合了几下。像这样的情况他们已经遇到过多次,因此他们就知道对方的情绪又有了反转,接下来的对话几乎与往日完全相同。

鱼儿,大程子说,你别难过,其实这样也挺好。别的工人都住工棚,就因为咱有孩子,场里还单独给咱搭了这个木板房。

这个我知道,小鱼儿说,我也没说这样不好,就是有点儿发愁。再过两年儿子就该上学了,现在场里没有学校,我是担心儿子的将来。

不想那么多了,这世上的事有许多都是不能确定的,如果人的未来可以一目了然,人生的滋味儿就会很寡淡。

那是的了,路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其实……

截至2018年半年末,G-SIBs平均资本充足率达到16.32%,较上年末下降0.15个百分点,剔除新兴市场国家G-SIBs(我国四大行)后平均水平为17.19%,较上年末下降0.24个百分点,30家G-SIBs有9家资本充足率较上年上升。我国G-SIBs平均资本充足率14.74%,较G-SIBs平均水平低1.58个百分点,差距较上年有所缩小( 2017年末相差1.8个百分点),建行和农行排名分别上升2位和5位,工行和中行排名分别下滑3位和1位

后面的话小鱼儿没说,但大程子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说待在城市和进入森林都是人生路上的行走。不同的是有人削足适履,有人光脚前行,两种方式都不能免除疼痛。他们选择的是光脚前行,虽然这样会饱受沙砾的打磨,但这种打磨会让人生显出光亮。

就在大程子和小鱼儿说话的时候,他们猛地一惊,两人的眼里同时升起了惊恐。刚才还说到的木板房,现在竟像断了缆绳的小船,正在毫无声息地离开了原地。大程子意识到是山体滑坡了,他把熟睡的儿子抱在怀里,然后就拉着小鱼儿往外冲。门口的那条小路已经没了踪影,是因为木板房自己倾斜过来,他们才得以踩到门外的泥土。那些泥土也在流动,脚踩下去就像踩在云朵里,他们是凭借着极快的速度才离开了那片危险的区域。

站到坚实的地面上时,他们看见那个木板房仍在滑动,直到它被推到那条小溪边上才终于倒下。它的倒伏竟然是无声无息,就好像那是坚实的山体和它玩了个幽默,目的一旦达到就一切都安静了。大程子和小鱼儿惊魂不定,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一种自然的伟力把一间小屋吞食殆尽。这时候雨又开始飘落了,大程子和小鱼儿似乎已想不起要躲到那些单身职工的宿舍里去,就那么在雨夜里站着,任由雨水打在他们和孩子的身上……

从听到这个故事到现在,我已把所有的情节都删除出去,大脑里只留下一个艺术的画面:一对年轻夫妇抱着自己的孩子,他们站在雨夜里,身边是一间倒塌了的木板房。这个画面在我大脑里保存了很长时间,就像一个物件被长期地放置着,再拿出来时它依然是如初的品相。只是我心里时常会浮起一些疑问,是谁讲述了这个故事?那个大程子和小鱼儿到底是谁?我觉得讲述这个故事的就是我眼前的山峦,大程子和小鱼儿也未必就是某个具体的人。

时间把季节推进入第二年的秋天,机关那边的房子终于盖好了,我和母亲搬进机关之后生活就有了改善。此时父亲修筑的道路就像一条条飘带,它们从苍莽的林区里延伸出来,一道道地链接了滇缅公路。除此之外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四周的居民把目光投放过来,他们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云台山的学校,那是云台山的医院,那是云台山的车队……清晨,一辆辆卡车开进林区,像许多幻物穿梭在密林里,傍晚就把一车车木材运了出来。原本沉寂的森林变得生动了,那条滇缅公路不断跑着云台山的汽车,不断地把木材运向全国。

就好像强劲的光束钻出了云层,山岗被照得通亮,阳光之下的云台山一片辉煌。我知道辉煌向来都只是事物的样态,形成这种样态需要人的付出,保持这种样态同样需要人的付出。从形成到保持,再到发展,一根无形的链条连接着人的精神现状。几千人的森工队伍,能形成一个企业的独有文化,这当然是源于共同理想的汇集。一滴滴水珠汇集成涓涓的溪流,一道道溪流汇集成宽阔的江河,直到呈现出奔腾不息的气势。等我完全脱去了少年的稚气,云台山已是响当当的大庆式企业,再看它时它已是一种宏图志远的气度。

所谓宏图志远其实是要成其大业,它所包含的往往是几代人的艰辛,最不可避免的就是在不可选择中进行选择。就在云台山最红火的那个时期,局里出台了文件,要把在外读书的职工子女全都招为工人。当时我只有16岁,正是读书的年龄,而父亲却觉得为单位出力要比读书更为重要。我完全看得出来,像父亲这样的人,他大脑里的儒家思想仍然闪着光芒。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一直是他不变的认定。可是就在那天下午,他却歉疚着对我说:你也去吧,不管怎样你算个帮手,多个帮手就多份力量……

我真就下到林场做了伐木工,这不仅是对父亲意愿的服从,推动我的还有些我至今也说不清的力量。那之后我每天都行走在博南古道附近的森林里,低调抑或高蹈,一切都由自己做主。我的师傅是刚刚建局就来到这里的重庆人,他领我上到山场就不再说话,只有在一棵大树即将倒下时他才会喊出一声顺山倒。在此以前,我一直以为有那么多人集中在林区,这里定然是热闹非凡,生活多彩。与师傅在山场干了几天我才知道,伐木人的生活是单调的、寂寞的,即使发出一点声音也很快就被森林吞食了。

那天下午,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我却一次也没听到师傅的喊山声。当我站起身来朝他那边望去时,一眼就看见他站在浑圆的夕阳下,正对着一蓬搭挂树发愁。此时我已熟知了伐木这个行当,师傅定然是把先前的那棵树锯透了,但它却像是神灵附体,站在那里就是不倒。这种时候师傅只能从它身边再选出一棵树,然后煞锯,想利用另一棵倒下时的冲击力将它打倒。不想这一棵也挂上了,于是就再放一棵,结果是一连几棵都挂上了。伐木人遇到这种情况就如看到了鬼神突现,胆小的人会跪在地上,冲着那蓬搭挂树不断地磕头。

师傅当然不是胆小的人,他就那样站在搭挂树的笼罩之中,看样子是在想着拆除的办法。那篷搭挂树已经没了根基,它们的挺立给山场营造了恐怖的气氛,我被那种气氛压迫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这种时刻我是不能喊叫的,我一喊就可能招来风,那篷搭挂树就会不定方向地倒下。师傅站立的那个地方已经成了死亡的禁地,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大树拍死,于是就轻着脚步朝他走去。他看见我了,却只是不停地摆手,意思是让我不要靠近。我只能听从他的意思,就那么站在远处,看他一个人在寻找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师傅很快就看出有一棵倒木对搭挂树起了支撑作用,于是就对着那棵倒木开始煞锯,听到叫闸声他才迅速地跳出了搭挂树丛。我听到搭挂树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它们向下倾斜时把夕阳闪露出来,我第一次看见黄昏的夕阳竟像清晨的朝阳那样明媚清新。搭挂树就这么倒下了,等那轰轰隆隆的声音被山峦吸尽,一向少言寡语的师傅却说了很多话。他说明天早上就有作业组来这里造材,如果今天不把险情排除,他们在这里就会有很多危险……

这些话是在我们走回工棚的路上他对我说的,他还说他很多年都没回重庆老家了,现在他在梦里都会听到从朝天门码头传来的汽笛声。我认真地听他讲着老家的事,整个情绪进入到他的人生境遇里,竟有点儿想哭。事实上我的眼里已经溢出了泪水,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脆弱,于是就抬起头,想让泪水自行回落到眼眶里去。那轮夕阳还在山顶,我用含着泪水的眼睛去看它时,它的颜色竟又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这片森林之中潜伏着许多太阳,绿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它们轮换着在森林的上空散发出不同的色彩。

一切都在表明,我还很年轻,要想成为师傅那样的人,我还得经历很长时间的磨炼。那以后我便跟着师傅,几年当中领导给我换了很多工种,但我一直都没离开过基层。直到有1980年,局里把我调入党委宣传部,我开始出简报、办杂志,所有的忙碌都在那种潜藏的意识形态里。此时云台山的机关早已从永平的北斗搬到了漾濞的林校,但我眼前的山峦依然是博南古道上的样态,记忆里的太阳依然是多种多样。它们一次次地从苍山顶端升腾起来,然后又从我的窗前划落下去,只留下绚丽的光带在天边飘逸、缠绕。

从永平的北斗到漾濞的林校,这样的搬迁本身就是一种变化,但我却并没怎么在意。在我的意识里,云台山是年轻的,是从前的,我置身在它的从前就无需再去回想它的从前。然而当我从办公室的忙碌之中抬起头来,才发现它的从前已被一个经济时代掠走了,到现在它的行走已是那么的步履蹒跚又毫无生气。我当然知道,步履蹒跚不一定就意味着一个企业的衰老,但毫无生气却一定表明了一个季节的远去。这之后的云台山一直都在渴望着能从远处吹来一阵劲风,正是由于那种渴望的强烈,它的困惑才被反衬出夜空的深邃。

一个森工企业失去了生产对象,自然就失去了经济来源,这便是人们所说的森工“两危”。局里不时就推出“治危兴林”的方案,为此我时常下到林场,目的是把这些思路贯彻下去。记忆中的林场是苍翠的,秋天的风从这里经过,落叶就如绚烂的花瓣。现在林子没了,无论季节怎样变换,眼前的山峦都是黑灰的颜色。除了林子没了人也少了,他们当中有许多都是我熟知的,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他们年轻时的面容。作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代伐木人,他们的生命中掠过了时间的硝烟,一段历史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偶尔也会看到几张年轻的面孔,他们像我一样,都是这些伐木人的后代。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他们都变得理性了,温和了,只有在我与他们深谈时才能感到一些曾经的血性。在失去生产对象的日子里,他们遵从着“生存”还是“死亡”的法则,开始到处找米下锅。如此就一切都翻转过来,以前是他们有活儿请附近的居民干,现在是附近的居民有活儿找他们干。年轻点的就走进县城或是州府,开饭馆,跑运输,一切都得抬头仰视。

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这些伐木人走出大山,不可能很快就与那份陌生发生化合。他们碰到的难处是很多的,所以当他们回到山里的时候,多数人带回的就只是一份心灵的收藏。那天傍晚,我坐在北斗招待所的院子里,忽然听到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侧过头去,一个清丽的女子站在那里,她一开口就说:铁栗老师,好多年都没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吧?我没能很快说出她的名字,原因是我只记得她的笔名叫山杜鹃,本名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时候局里办了一本文学杂志,她是我们的骨干作者,文笔很好。

很显然,这个笔名叫山杜鹃的女孩儿并没放弃文学,她和我聊天时,所使用的语言仍然带着散文的韵味。我知道她的爷爷也是刚刚建局就来到云台山的,时光的流动把人和事都推进到繁衍的程序,到现在她已经是云台山的第三代人了。在云台山陷入“两危”的初期,山杜鹃正在上小学,家离学校很远,她只能靠步行在家与学校之间往返。每天清晨,她从林场走向一所山村小学,黄昏时又从那所小学走回林场。为了能缩短学校与林场的距离,她选择的是一条直线,那双小脚硬是踩出了一条山道。

读完了小学附近就没有初中了,她只能离开家人来到漾濞,在局里的中学继续完成着她的学业。单位不景气,职工的工资长期不能发放,山杜鹃的父母就到山上打些松籽,采些山货,他们只能以此挣点钱来补贴家用。就是因为父母的那份窘境,山杜鹃在局中学读书期间,每月的生活费从没超过 20元。她几乎不到食堂吃饭,通常是买上三个馒头,一天的饭食就算解决。即使是这样,她也经常觉得不安,心里充满着对父母的歉疚。

山杜鹃和我聊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表情宁静澄清,好像那些往事只是碧空中的一丝游云。她说她在局中学读完高中就回林场了,那时候她母亲已经退休,她顶替母亲在场里当了工人。可当了工人却得不到工资,生计无法维持,她一咬牙就去永平县城开了一家打印店。我完全想象得出来,在开成那个打印店之前,她筹措资金的过程定然是很艰难的。长时间地凑不齐开打印店的钱,她愁苦表情望着远山的落日,直到那片灿烂一点点地变凉。

我想到她只身在外,一个人开着那个打印店肯定不容易,就问到那个打印店的情况。她说,艰难是肯定的,这种事就像面对着现实的博弈,如果你的剑不够长,那就只能上前一步。就是这“上前一步”的勇气,让我的内心一阵悸动,接着就有一种古老的理论轰然倒下了。过去我一直相信是退一步海阔天高,而现在我却忽然看到,进一步同样也会海阔天高。由此我便相信,人生的好坏其实没有界线,充满艰辛的人生也许就是充满魅力的人生。

就在那个傍晚,山杜鹃和我聊了很多单位上的事,从它的辉煌一直聊到它的衰落。我感到这个女孩儿很有深度,她认为森工企业从一开始就很沉重,后来它之所以辉煌起来,那其实是追光灯起到的作用。一群笨拙的舞者被人推举着站上舞台,灯光打在他们身上,有人喝彩,有人颂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停不下来的。当大片的森林被伐去之后,天幕上的山峦就如被抽掉了绿色的血液,伐木人的背景就开始暗淡。作为大森林中的舞者,他们从一种状态中猛然醒来,一时间他们很难找到昨日与今天的连接点。

然而舞者毕竟是舞者,他们没来得及谢幕就背起沉重的历史,然后就开始寻找着自己的出路。寻找不同于等待,只是外界的人太忙碌了,看不到这群人的精神境界,也看不到他们印在路途上的足迹。其实足迹同样体现着舞者风采,同样潜藏着他们的优雅和洒脱,只是这要用温暖的眼睛才能读出它的意韵。要优雅、要洒脱,那就必须得把一些不合适宜的东西全都扔掉,无论这种东西曾是多么的被自己珍爱。就在那段被称作“改制”的时间里,云台山进入了“走边进城”的酝酿,此后的局势就一天天地变化。

1994年的上半年,云台山与同属森工企业的下关木综厂合并,一个“走边进城”的设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之后又通过边境贸易,人员分流等多种措施,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直到一片荒芜得到了浸润。1999年国家实施了天然林保护工程,合并之后的云台山又将自己化整为零,全部人员都加入了天然林的保护之中。自此,这些同属于森工企业的人们就完成了身份的转换,他们原来是伐木人,现在是植树人。从物理的意义上说,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便获得了永恒,但这种获得的前提却是自我的消失。

对于云台山而言,“走边进城”的过程其实是个化蛹成蝶的过程,看见蝶的人并不会想到它作为蛹时的样子。但蝶是知道的,蛹是它的前身,蛹是它的历史,因而它永远存在。这正如卡尔维诺在他的《看不见的城市》里所写到的,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不管是城市,爱情,还是父母。

有迹可循的历史 触手可及的岁月 温暖可感的光阴

责任编辑:张琼斯

投稿邮箱:737754948@qq.com

编辑手记:

作为一个云台山林业局的老职工,作者对曾经的林场生活有着许多清晰的记忆。从父亲一辈开始,直到现在,一家三代都奉献给了林业的人很多,从寂寥、清苦到辉煌、热闹再到衰落、转型。云台山林业局在几十年的变迁中不停地变化着、转型着,而和它一起转换变化的是其中伐木的工人成为了植树的护林人,林场也从砍伐变成了保护。就像作者在文章中所说:“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便获得了永恒,但这种获得的前提却是自我的消失。”时间赋予一个企业的重生便也是一种消失之后的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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