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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哲学的本质、价值及其中国构建*

2017-01-29

教学与研究 2017年9期
关键词:史学哲学历史

历史哲学的本质、价值及其中国构建*

张婷

历史哲学;现代性;后现代历史哲学;中国历史哲学

历史哲学致力于阐释人的历史、作为实在的历史,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在内的所有历史。历史哲学力图彰显历史存在的意义,或考察关于历史的分析和叙述。历史哲学的学术和思想价值对于历史学科来说,重在“哲学性”;而对于哲学学科来说,则重在“历史化”;并且,对于所有的人文社会学科都需要反思和澄明的意义。在中国从传统走进现代的过程中,历史哲学作为现代的思想意识得以译介和引进。继往开来,中国当下历史哲学的构建有望在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中国版本”、中国本土历史思想的“当代版本”、基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国家版本”三个向度展开。

在中国当下的史学和哲学疆域中,历史哲学比较冷寂,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之所以如此,缘于两个现象:第一,历史哲学具有跨学科的性质,研究者主要寄存于史学和哲学两个学科中,身份似乎模棱两可;第二,历史哲学顾名思义与“历史”而非“现实”更为关联,对于现实生活的意义似乎比较疏远。本文希望阐明,历史哲学的跨学科性和历史哲学研究者的两可身份,是历史哲学具有强大思想力的优势而非缺憾;历史哲学的“历史”相关性,并不意味着它主要和“过去”相关,相反,它的出发点是“绝对的当下”,而这是历史哲学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所在。回望20世纪以来历史哲学在中国的发展历程,我们可以看出,无论历史哲学是显学还是末学,它都始终沉潜在社会思想的底层,沉稳而不无强势地发挥着作用。

一、历史哲学的缘起、本质和类型

无论我们是否承认,“后现代”已然成为我们置身其中、无从忽略的思想语境,在这样的语境中,谈到历史哲学及其本质,很容易遇到这样的诘问:哪一种历史哲学?谁的历史哲学?关乎本质的问答逻辑难免被视作本质主义的尾声。即便如此,也不妨碍我们依然使用“本质”一词,我们不能因为担心被指认为“本质主义者”而简单地摒弃“本质”式的追问。在类似于“哲学即哲学史”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历史哲学即历史哲学史,对历史哲学的本质应当到历史哲学的发展历程中去探求。

历史哲学的缘起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的历史思想。约翰·伯瑞的《进步的观念》一书坚持认为古希腊罗马没有进步的观念,尼斯贝特的《进步的观念史》则认为西方古典文化中具有大量包含进步观念的例证,二者的观点截然相反,但却拥有共同的思想前提:即人类进步的观念奠基于线性而非循环的历史,历史哲学奠基于线性观念和进步。在这样的前提下,没有线性进步的历史是没有意义的,也是没有历史哲学可言的。而所有这些认识,都是基于思辨的历史哲学的思想框架:即确立关于历史从始至终发展的一般理论,发现历史的规律、目的、必然性和价值。

对于谁是第一个历史哲学家这个问题,通常有两个答案:奥古斯丁、维柯。维柯作为思辨的历史哲学家的身份毋庸置疑,关键在于,奥古斯丁是否在维柯之前业已具有思辨的历史哲学的基本思想?奥古斯丁关于“上帝之城”与“尘世之城”的划分,突显了神圣世界与世俗社会的区别。就上帝之城不是人类历史的产物而言,我们显然不能把奥古斯丁视作历史哲学家;如果把上帝之城解释为一种全面革新了的世俗社会,人类历史以线性模式向其进发,奥古斯丁则似乎可以被视作历史哲学家。即便如此,也需要考虑到,历史哲学在强调历史的线性进步时,亦强调人类的自我引领而非上帝的意志控制。维柯的伟大之处在于,率先提出“这个民政世界既然是由人类创造的,人类就应该希望能认识它”,[1](P154)并提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一种理想化模式。维柯阐述了人类历史的进程,这一进程不是由科学的因果关系决定的,而是人们对其环境的自由选择的结果。历史认识不能依靠自然科学的方法,而应培育一种“新科学”亦即历史思维的科学。毋庸讳言,维柯也承认“天意”的存在,不过他所谓的天意需要借助包括人的本性之内的事物发挥作用,而不是作为类似“天数”或“命运”的外在力量掌控历史。由此,维柯跟奥古斯丁的巨大差别在于,提出了一种切实关乎人的历史的哲学。

经由启蒙运动并在黑格尔那里集大成的思辨的历史哲学,旨在从历史材料中抽取某种整体意义和认识,也就是后现代思想所指责的宏大叙事。这种宏大叙事关乎历史的本质和规律,关乎历史的意义,它的视角是后置的,也是预设的;是居高临下的,也是根本性和基础性的。从后现代思想的批判来看,历史何以表现为一个单一的宏大叙事的展开?思辨的历史哲学所承诺的线性进步,在20世纪中期业已遭受重创。思辨的历史哲学的更大弊端,还在于它的规训和控制性,它对于世界历史的全面操控,渗透到对每一个民族国家的发展道路的规划,进而对现实生活中的每个个体的道路形成全面制约。然而,对于思辨的历史哲学,我们不必像后现代思想家一样彻底摒弃。譬如,黑格尔提出,世界历史是精神的自我意识通过其自由理念一系列充分表达逐步实现的舞台。后现代思想也不过是一系列充分表达中的一种表达。

历史哲学家在关注历史的本质与意义时,不能不考虑历史认识的可能性和合法性问题,也就是历史认识及思维的过程和特点。可以说,在历史哲学诞生的伊始,思辨和分析的向度就同时具备,只不过前者比较凸显;随着思辨的历史哲学的式微,历史哲学的分析向度得以发扬光大。作为过去的知识,历史必须依据其认识论的特殊性地位来把握,分析的历史哲学因而关乎历史的认识论。历史事实从来都不是简单地给定的,它的真实性或可靠性取决于陈述和推论。分析的历史哲学讨论历史的不同类型和历史认识的认识论基础,并对历史解释的“覆盖律”模式有所探讨,在这个过程中,分析的历史哲学家们采取了一种更为普遍的哲学立场,即集中于“实在”的性质和语词的功能。

分析的历史哲学关于历史解释的探求,已经涉及叙事。一些分析的历史哲学家反对叙事历史,然而,随着1980年代以来“叙事的转向”,历史哲学领域出现了一种新的样式,即叙事的历史哲学。叙事中贯穿着比喻和修辞,言语的形式与内容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叙事的视角和转义的离散使得真理成为话语性的存在。亨利·詹姆士在一篇讨论文学的文章中提出,小说中所发生的事件并非是由其中的人物制造的,相反,人物是由情节创造出来的。情节制造意义,叙述制造意义,由此,叙事的历史哲学越来越像文学理论的历史学实践,与历史学常规实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汉斯·凯尔纳甚至提出:“历史就是人们写作并称之为历史的书籍。”[2](P45)对修辞学的高度敏感亦表明,真理总是某种语境中的存在,知识即权力,话语作为体制性权力所采取的语言形式,横亘于我们与过去之间,由此,真实成为某种被想象出来的东西,审美的政治学取代了科学的认识论。

抛开历史哲学的类型划分及由此而来的各种不同理解,对于历史哲学的本质,可以在现代性这个一般的层面和意义上来把握。历史哲学是一个“现代”的议题,所谓历史哲学,就是基于“现代”而对于“现代性”的深层反思意识。它所回答的问题包括: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里的“我们”是置身于“绝对的当下”的我们。克罗齐的命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要以此为前提来理解。这里所说的“现代性”,已然是一种观念性的存在,历史哲学即是对于这一观念性存在的再思考,科林伍德“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命题源出于此。进而言之,现代的历史理论、社会理论、文化理论、政治理论等,都蕴含着一个历史哲学的前提、基础或预设。历史哲学发展到后现代,意味着现代性的自我意识的深度反思和澄明。一如利奥塔所说后现代主义是“现代主义的新生状态”,[3](P138)后现代历史哲学依然是在现代性的地基上展开的,它难以摆脱的逻辑悖论在于:指认历史没有意义,就不得不阐释“历史”和“意义”,而这样的阐释不能不借助于维柯以来的历史哲学对于“历史”和“意义”的阐发。因此,我们不难理解,海登·怀特强调,他全部的思想形成、他自身的发展都是在现代主义内部发生的。当然,相比于现代历史哲学聚焦于历史意义的整体性和统一性,后现代历史哲学强调历史的断裂、多元乃至无意义,从而在根本上解构了历史科学的神话。

二、历史哲学的学术、思想和时代价值

历史哲学的著述即便从维柯算起,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历史哲学作为学说和学科得到哲学家的广泛认可则是比较晚的事情。即便是黑格尔这样的德国古典哲学家,其《哲学史讲演录》声名显赫,《历史哲学》则至今褒贬不一。难怪英国学者沃尔什1951年出版《历史哲学导论》时,不无痛心疾首地声明,这部著作是“为哲学家们而写的,而非为历史学家们而写的”。[4](PX)在那个时候,哲学家对自然科学和数学的逻辑不甚了了,却希望他们的学生去探讨;哲学系和历史系的学生也对历史学的程序和陈述漠不关心。“导论”二字所表明的,就是介绍和导引,沃尔什希望促使哲学家注意历史研究方面的问题,当然,他相信自己的著作也会让历史学家们受益。沃尔什把历史哲学视作两组哲学问题的名称,一组是思辨的,另一组是分析的,鉴于其时思辨的历史哲学已经衰落,沃尔什的《历史哲学导论》第一部分率先探讨了分析的历史哲学,这一部分的篇幅也远远大于第二部分思辨的历史哲学,并且,在第一部分,主要讨论了历史思维的性质。按照沃尔什的观点,不能把历史思维视作科学思维的一种形式,历史思维的科学性应当根据其独立的理由予以阐发,质言之,不能在实证主义的意义上来看待历史思维。

在历史学科中,历史编纂学最为基础和基本,历史学理论次之,历史哲学更是等而下之,仿佛“大而无当”的“形而上学”。英国学者莱蒙的《历史哲学:思辨、分析及其当代走向》出版时间是2003年,距沃尔什首次出版《历史哲学导论》已经过去50年,哲学家对历史哲学有了较多的了解和接受,历史学家囿于狭隘的学科划分及对哲学的恐惧,还是有意无意地漠视历史哲学。莱蒙试图把历史哲学这门学科介绍给历史学专业的学生和老师,从历史哲学的诸多文献中,择取了一些对历史学家而非哲学家更为有趣的材料。莱蒙认为,“历史学家应该偶尔去别人的领地,例如分析的历史哲学的领地上做做健康检查,再精神焕发地返回自己的本土。”[5](P411)况且,思辨的历史哲学和分析的历史哲学都对历史学研究发起了攻击,莱蒙希望历史学家认真对待这些攻击,并主动与历史哲学进行“生产性联姻”。按照莱蒙的观点,思辨的历史哲学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思想实践,它通过揭示历史存在的意义来为“生活的意义”等问题提供答案,这对在迅速变化的时代里保持连续感、社会认同和预测未来,都是至关重要的。分析的历史哲学不同于一般的历史方法论,它关注的是历史研究中更为抽象的问题。诸如:什么是历史学科?历史学科理想化的状态是怎样的?历史作为一门学科有意义吗?所有这些,都涉及历史学科的基础和前提,值得历史学家们省思。

历史哲学的价值既是对哲学而言的,也是对历史学而言的,更是在“跨界”的意义上而言的。荷兰学者克里斯·洛伦茨的《跨界:历史与哲学之间》一书,从书名就可以看出,作者立足于历史学与哲学研究的边界及交界地带,阐发历史哲学的地位与意义。洛伦茨自述,他所倡导的那一类历史哲学来源于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写作,也来源于那些特定的有关历史和历史写作的争议。“历史哲学不只是认识论、逻辑和方法论的范畴,而是要阐明历史的伦理、政治、形而上学或本体论的维度。”[6](P3)这就是说,历史不应只从作为远观者的认识论的角度去分析,而且应当从作为参与者的伦理、政治的角度去分析。从这样的角度出发,历史哲学不仅涉及认识论和方法论的问题,而且牵涉与我们对过去的认识密切相关的政治和伦理问题。洛伦茨借助于美国分析哲学家普特南的“内在实在论”,致力于超越相对主义和客观主义,在“方法的政治性”中发挥历史哲学的政治性。

历史哲学的学术意义在于其哲学性而非科学性,如此断言,并非简单地断言历史哲学不是科学或没有科学性,而是强调,历史哲学的科学性应在哲学性的平台和视域中来把握。历史编纂学处理的是知识问题,历史哲学处理的是价值问题,可以说二者都有科学性的问题,但问题的实质相去甚远。以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为例,黑格尔从不认为自己是在历史编纂学的意义上书写历史,而是坚持自己是在“哲学地”处置历史。按照黑格尔的观点,为了从历史事实中引申出历史展示的特定框架,我们需要熟知理解精神的原则。尽管黑格尔这一思想中具有观念论的色彩乃至前提,但必须承认,如果没有对精神及其客观原则的先行认识,我们就难以言说历史。在批判地继承黑格尔哲学的基础上,马克思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多次用科学乃至实证科学来称谓自己的研究,但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所说的科学地认识世界,是指我们应当从其严格的物质前提出发,避免纯粹地逻辑推演,在根本的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是历史的“哲学”而非“科学”。

不同于思辨的历史哲学,分析的历史哲学关注构成历史基础的假设,比如,关于历史知识的实质和客观性,以及建设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是否可能;如果可能的话,它们是否具有某种普遍性。从广义上说,还涉及认识论和逻辑的问题。考虑到分析哲学在20世纪英美哲学中的核心地位,不难看出,分析的历史哲学为这一核心地位做出了积极贡献。事实上,也有一些分析哲学家把历史哲学作为案例和论域来探讨。如著名的分析的历史哲学家阿瑟·丹托撰有《分析的历史哲学》一书,后来扩展为《叙述与认识》;此外,还撰有《分析的知识哲学》和《分析的行动哲学》。

历史哲学的学术和思想价值,既在于它对历史学和哲学的哲学意义,也在于它对于历史思维的一般性意义。一切存在都是历史的、历史性的、历史化的存在,虽然历史主义具有相对主义的嫌疑,但历史性是客观的事实,历史化是必然的走向。所有历史学科和学说,都受到了历史哲学的影响,或者说,在其发展的一定阶段,都会遇到历史哲学论域的议题。文学史、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等等,如果没有历史哲学的知识背景和理论支持,将是肤浅的、不可思议的。例如,著名的后现代历史哲学家、叙事的历史哲学家海登·怀特,早年研究中世纪史和文化史,1960年后涉足历史哲学领域,其影响更为广泛地表现在,“历史学家愈来愈明确地意识到在他们工作中——包括研究和书写——的文学与叙述成分”。[7](P126)他的理论之路表明,文学史研究到一定阶段,就不能不触及历史哲学的议题,新历史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批评也必将提升到历史哲学的高度。当然,他的历史哲学不是简单地套用已有的理论,而是从自己的特定研究经验出发,提炼出叙事的历史哲学的构架。

历史哲学不只是理论的,也是实践的。即便是思辨的历史哲学,也是有着坚实的现实生活基础;即便是分析的历史哲学,也是对于现实的人的思维方式的考量。从现代历史哲学到后现代历史哲学,始终置身于人类社会的具体进程。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阿格妮丝·赫勒在其《历史理论》一书中阐明:“在此我所涉及的问题是我们时代的基本问题,而它们也由我们这个世纪的许多著名学者论述过了。”[8](P1)这一论断,亦可作为历史哲学时代价值的言说。历史哲学不只是关乎过去,因为历史不只是过去,而是包含了过去、当下和未来。人类社会的一切存在都是历史的存在,历史性的存在。无论是全球世界、民族国家和个体,都始终面临着一个终极性的两难或者说困境,即自由和必然的矛盾,以及由此引发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矛盾。历史哲学正是对这一终极性问题的思考和再思考。

三、构建当代中国历史哲学的三种路径

清末民初,随着西学东渐*“西学”的称谓并不始自晚清,在晚明业已出现。陈启能把西方史学传入中国的过程划分为三个时期:明末清初至鸦片战争;鸦片战争至清末;20世纪以后。参见鲍绍霖等:《西方史学的中国回响》,第5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的增多和加速,法国孟德斯鸠、伏尔泰、基佐的文明史学,英国史家巴克尔的文明史学和日本的文明史学,均在不同程度上输入中国。20世纪20至40年代,鲁滨逊的新史学派,斯宾格勒、汤因比的文化形态史观,还有兰克史学和唯物史观,在民国史坛影响甚大。此外,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的新康德派,克罗齐和柯林伍德的新黑格尔学派,弗洛伊德的心理史学,也有一定的影响。具体到历史哲学的介绍和研究,20世纪20年代,李大钊撰写了《史观》,介绍了鲍丹、鲁雷、孟德斯鸠、韦柯、孔道西、桑西门的历史思想,还撰写了《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史学与哲学》、《史学要论》等,介绍唯物史观。此后,朱谦之撰写《历史哲学》、《历史哲学大纲》、《史的论理主义与史的心理主义》、《历史论理学》等,提出“心智因素重于物质因素”。在20世纪前半期为数不多的历史哲学著述中,翦伯赞的《历史哲学》一书毋庸忽视,功不可没。该书1938年初版,作为中华民族解放战争这一伟大历史课题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上的反映,从历史科学的研究对象谈起,结合中国具体历史进程,对历史发展的合法性、关联性、实践性、适应性作了系统的阐释,对关于中国社会形态发展的诸家言论作了分析和评论,系统地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堪称是“最早的一部从中国国情出发的、有‘中国特色’的‘历史哲学’著作”。[9](P62)

新中国成立后,史学研究与论辩的主题是“五朵金花”,牵涉到一系列重大的史学理论与方法问题,如历史发展的动力、社会形态划分、历史分期、史论关系、历史主义等。由于现实政治的影响,在历史认识论和方法论方面的进展极为有限,遑论历史哲学层面的深入了。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史学界关于历史学的发展问题众说纷纭,主流的倾向是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继承中国传统史学的优良传统,实事求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开拓创新,建设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基于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新认识,历史规律与历史进程,历史主体、客体及主客体,历史的必然性与偶然性、统一性与选择性、历史认识的本质与规律等议题得到不断挖掘。随着研究的展开,历史哲学也得到关注。1988年5月西安史学理论讨论会以“历史哲学”为主题,围绕“历史哲学与历史学的关系”、“建国后历史哲学滞后的原因”、“如何建设历史哲学”等问题展开讨论。与会者认识到,很长一段时期以来,用历史唯物论——并且是简单化和教条化的历史唯物论——代替历史哲学,这是历史哲学停滞不前的一个很大原因。为了系统建设历史哲学这一学科,第一,要引进国外研究成果,有计划有组织地选择、翻译外国史著;第二,对“五四”以来的中国史学进行反思和总结;第三,研究和发掘中国古代的历史哲学遗产。[10](P34-35)基于这样的认识,外国史著逐渐得到译介,外国史学的前沿被介绍进来,但历史哲学著作的大规模译介是在21世纪后展开的,如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的“历史的实践译丛”和“历史的观念译丛”,北京出版社和大象出版社推出的“大象学术译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的“后现代历史哲学译丛”,等等。

立足当代中国的社会发展和思想深入,基于对西方历史哲学前沿的把握,中国学者在历史哲学理论体系的构建方面有了一系列的尝试,如韩震等著的《历史哲学》、张耕华著的《历史哲学引论》以及周建漳著的《历史哲学》等等。一些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学者,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致力于构建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体系,如赵家祥等著的《历史哲学》、赵家祥主编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万斌等著的《历史哲学》等等。这些著作致力于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科学体系的当代构建,涵盖历史主体和客体、历史发展的动力和规律等议题,把历史本体论、历史认识论、历史价值论、历史审美论、历史方法论熔为一炉,强调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理论旨归。

基于当今的时代背景和时代语境,我们认为,构建中国本土的历史哲学,正确的方向在于:首先把“中国”、“本位”和“历史哲学”三个关键词和基本概念放进括号,不要人云亦云、大而化之、大而无当地谈论它们,而应在解构和重构的同时运作中,展开思考。毫无疑问,有一个历史的、现实的、活生生的“中国”摆在我们面前,它不是实证意义上的简单存在物,而是在具有差异性、混合性和统一性的话语建构中不断生成的;有一个古往今来、传承已久的“本土”存在,但这一“本土”始终是变动不居而非固定不变,是在与其他文化的交流和全球化语境中不断塑形的;有一个“历史哲学”的谱系存在,但这一谱系并非条理分明、铁板钉钉,而是随着思想和时代的不断展开,这一谱系也在不断变形。如此言说,并非否认“中国”、“本土”和“历史哲学”的客观存在,只不过这样的客观存在是生存论和阐释学意义上的。沿着这样的方向构建出来的历史哲学,将有望摆脱学理和地域的狭隘性,立足中国,面向世界和未来。

考虑到中国的学科建制和国情,构建中国本土的历史哲学,可能的途径有三。

一是基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发展、深化和完善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中国版本”。这一路径的关键在于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与发挥。马克思曾经明确地反对把他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即便我们承认马克思的历史思想依然具有宏大叙事的特征,马克思在很大程度上秉承了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毕竟不是思辨的历史哲学。那么,要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拓展出历史哲学,就必须警惕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印痕,在当代的思想语境中稳妥地处置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理论。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科学、历史认识论、历史方法论的关系,和分析的历史哲学的关系,和叙事的历史哲学的关系,都需要细致地分辨。在这些分辨中,“回到马克思”是必须的,积极地接纳“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也是必不可少的。至于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中国版本”,一方面可以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出发,构建当代中国的历史哲学话语体系;另一方面,也不能把重心放在中国的特殊性上,而应从我们不得不由此出发的“中国特色”出发,上升到对“世界历史”的一般性思考和关怀。在根本的意义上,历史哲学是世界性的,而非某一民族国家的。

二是基于中国传统的历史思想和本位文化,发展出历史哲学的“当代版本”。这一路径的关键在于,何以将中国传统历史思想推陈出新的同时,保持其传统的精髓和民族的品格?晚晴以来的西学东渐,全方位地冲击包括中国传统史观在内的“国学”,促成了中国传统史学向现代的转型,“越是世界的,就越是民族的”这一思想兴盛一时。在当下的时代背景和思想语境中,后现代思潮对于边缘、断裂、碎片化的重视,为曾经被遮蔽、抑制和边缘化的思想提供了支持和自信;“越是民族的,就是越是世界的”成为新的吁求,以至于“越是传统的,就越是当代的”呼之欲出。愈来愈多的国内外学者开始认识到,中国史学家不仅坚持以严谨的方法来考订史料、构建叙述、形成解读,从而探求历史的真相,并且,他们也十分热衷于重建过去的历史观念模式。“换句话说,中国思想家大都有其宏大而包罗万象的历史哲学理论。”[11](P12)毫无疑问,中国古典思想中存在丰富的历史思想,自先秦以来,史书编纂就成为中国人阐述和形塑文化的典型方式。20世纪史学现代化的方式是用现代西方历史理论的概念构架,重置和重制中国传统史学,在当今“国学热”的潮流中,能否反其道而行之?显然不大可能。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将中国现代史学“问题化”,而这一问题化,依然离不开西方后现代思潮的激发和推动。就此而言,中国本土历史哲学的构建,即便是更多地注重传统思想的开掘,也依然是在20世纪以来史学现代化道路上的进一步发展,当然,这一发展充满了反思和怀疑精神。

三是基于当代中国的社会生活及其现实发展,发展出历史哲学的“国家版本”,亦即彰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哲学。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中,中华文化具有“兼济天下”的情怀,中国的发展是世界发展的一部分,可以带动和促进世界共同发展,不仅造福中国人民,而且造福世界人民。中国道路是中国自主开辟的现代化道路,是不同于西方模式的伟大创举,为世界特别是广大发展中国家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新模式,为维护人类文明多样性做出了重大贡献。“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历史事件,具有世界历史意义。”[12]中国本土的历史哲学的“国家版本”呼之欲出。

[1] 维柯.新科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2] 埃娃·多曼斯卡.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 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Z].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4] 沃尔什.历史哲学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5] 莱蒙.历史哲学:思辨、分析及其当代走向[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6] 克里斯·洛伦茨.跨界:历史与哲学之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7] 理查德·艾文斯.捍卫历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8] 赫勒.历史理论[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

[9] 张传玺.翦伯赞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0] 牛润珍.关于历史学理论的学术论辩[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

[11] 伍安祖, 王晴佳.世鉴:中国传统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12] 韩庆祥, 陈曙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世界意义[N].人民日报, 2016-05-05.

[责任编辑孔伟]

TheEssenceandValueofHistoricalPhilosophyandItsConstructioninChina

Zhang Ting

(School of Philosoph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historical philosophy; modernity; postmodern philosophy of history; Chinese philosophy of history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s devoted to the interpretation of human history as a real history, including the past, the present and the future. History philosophy tries to highlight the significance of historical existence or to examine and analyze history. The academic and ideological value of historical philosophy focuses on the philosophy. As for philosophy,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focuses on “historical”. It requires reflection and clarification for all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In the three directions of “China version” of Marxist philosophy of history, the “contemporary version” of Chinese local historical thought and the “national version”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philosophy in modern China can be implemented.

* 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历史唯物主义与中国道路研究”(项目号:17ZDA03)的阶段性成果。

张婷,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生(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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