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不是疯子”——法国警察枪杀华人背后的谜团

“我的父亲不是疯子”
——法国警察枪杀华人背后的谜团

3月26日晚，法国巴黎19区，一位56岁的中国公民被法国警察枪杀。尽管警方与家属说法截然不同，但此事件在法国华人圈造成巨大影响，引发了华人大规模示威游行，甚至与法国警方发生冲突。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为何一桩看似普通的枪杀案却引爆国内外舆论，而且让在法华人反应如此激烈？

“我的父亲不是疯子”

截至3月29日，还没有一家法国主流媒体能正确写出刘少尧的拼音，但所有人都在谈论他的死讯。两天前，这名来自浙江青田的57岁男子在其位于巴黎19区的家内被警察一枪击毙。他的两个女儿亲眼目睹了父亲被瞬间“处决”的情景。

法国青田同乡会会长陈少奇转述死者21岁大女儿的话称，3月26日晚8点左右，当时她父亲正在厨房里用剪刀杀鱼，楼上发出非常嘈杂的声音，她父亲忍受不了，剪刀没放下就上楼理论。因为其父亲当晚喝了酒，说话很大声，导致楼上法国邻居报警，报警时他已经下楼继续回厨房杀鱼。过了一会门口有人急切敲门（后确认是两男一女三位便衣警察，但在法国有人冒充警察犯罪），他们没有开门。

“当时我爸爸也不想让警察进来，之后警察按门铃几分钟我们没有开，我爸在厨房杀鱼，所以手上刚好有剪刀，警察之后就开始想破门而入，大概10来秒他们就进来了，刚好我爸在门那里，我妹妹也在我爸爸旁边。我爸爸就被门打到，倒退了，警察当场马上向我爸爸开枪。一切的过程我两个妹妹都目睹了。我爸爸几秒钟的时间就死亡了。开枪后我和妹妹就被轰进房间了。”刘某的大女儿说道。

死者女儿补充说，她的父亲在没有任何机会解释、没有接到警察任何警示的的情况下被击毙，除了投诉起于噪音之外。而且，涉事警员事后封锁案发现场，拒绝让她们离去，甚至没收手机，令她们无法和外界联络。

在刘家人和他们的两位律师进入国家警察监督局接受咨询之时，有记者从12区赶到19区的Curial小区35号。这片小区看上去相当洁净，公共区绿化不错，记者们不断遇到媒体同行。在大楼前，记者还见到了刘家的邻居，同样来自中国的陆女士。

刘家住在小区最尽头的公寓六楼，套房也处于走廊的尽头，而陆女士就住在其侧对面。“当时我从猫眼看出去有人在猛烈敲门，看不出警察，因为没有穿制服。”陆女士说：“听到门被撞的声音后，马上就听到枪声，速度非常快。”

在这里生活近十年的陆女士对刘家并没有太多接触，但常见到刘在小区内散步。“他的举止很安静，没有任何问题。”陆女士强调了这点。

当记者进入刘家所在的公寓大楼时，门房大妈的态度十分不耐烦，显然她受够了一拨又一拨的记者搔挠。她表示坚决不接受采访，却重复着一句话：“我只能说，有病就需要治，我们不能等到最终的悲剧（发生）。”

然而，3月28日，在巴黎12区的IGPN大楼前，刘家的大女儿哭着说：“我的父亲不是疯子，也不危险。”

在家里被警方一枪击毙的刘少尧究竟是否有病？根据多家媒体的信息，五年前，刘曾经因为将电视机从窗户丢下而被短暂强制送入精神病医院，但很快出院。

住在刘家正对面的Thomas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多，他对此并不知情。“刘家并没有发出过太大的噪音，每次遇见都会说‘你好’、‘谢谢’这样礼节性的话。”当问起刘少尧对他是否是一个安全问题的时候，他很确定的说：“完全没有。”

据县侨办相关负责人介绍，刘某是青田温溪镇人，出国已20多年，平时很少回老家。他父母已过世，目前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青田生活。国内家属得知消息后非常悲痛，想尽快赴法国见弟弟最后一面，并了解事件真相。

据刘某的哥哥向县侨办人员介绍，弟弟为人老实，与家人关系融洽。事发前，弟媳在巴黎一家商店打工，弟弟全职照顾家人起居。此前，刘某哥哥一度在欧洲生活，期间不时与弟弟见面。

走廊尽头，刘家的大门已经被警方贴上了封条。封条上写着：“3月26日，故意暴力导致死亡。”若没有特别注意，木门上被破坏的痕迹也不那么显而易见，由此可推测出几位警察在破门上的专业性。

是暴力袭警还是正当防卫

枪击事件发生后，巴黎媒体报道称，警察在执行公务时被伤，袭击者被杀。据悉，发出第一条报道的是法国主流媒体《巴黎人报》。据该报报道称：当天晚上8点左右，巴黎19区防暴大队接到Aubervilliers大街居民报案出警。警方称，他们听到屋里有小孩的哭声，于是破门而入，一名亚裔50多岁醉汉持剪刀向警察扑来，他朝一名警察刺了一下后想刺第二下……另一名警察为了保护同事，向对方的胸口开枪，亚裔男子当场毙命。

《巴黎人报》还称，该男子酗酒，有精神病和家暴史。当晚在场的警长称，开枪的警察出于正当防卫仅开枪一次，房间内还发现多名15-20岁青少年，均未受伤。而《巴黎人报》的报道没有采访到死者家属，将警察视为受害人，这份报道也影响了随后法新社的报道。

刘某女儿的叙述与警察描述的情况，使得整个事件呈现了两个不同版本。其中的关键分歧，就在于手持剪刀的刘某当时是在杀鱼，还是“持刀袭警”——3月29日上午，死者家属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发布会上，死者家属再次表示未见其父用剪刀袭击警察，其父不是酒鬼，也没有精神方面疾病。

由于警方在过程中并未携带执法记录仪，两方的说法都不能被完全证实。简单地说，就是家属表示警察一进门未按照法国法律规定警告两次以上，就开枪射杀父亲。而警方则表示是刘某用剪刀切伤了一名警察后，警方才开枪还击。但是因为是便衣，所以没有执法记录仪器。

不过，巴黎中文媒体《华人街报》负责人吴长虹近日透露，他在第一时间了解到，事情真相并不是《巴黎人报》报道的那样。

吴长虹说：第一，死者的女儿告诉他，死者根本没有用剪刀捅，警察是直接破门而入，也没有朝天开枪警告，直接对人开枪，死者根本没有扑上前袭警的机会。第二，警长当时告诉他，说是看到有人持刀，然而《巴黎人报》的报道说是持有剪刀，凶器的描述有出入。第三，据小区的保安说，当晚邻里纠纷并报警后，现场居然来了50多名警察，这种情况“很异常”。如果只是一出邻里纠纷，为何会有多达50人的布警？是报警者在虚张声势，还是警察出警另有原因？

吴长虹在随后刊发的报道中说：据（死者的）二女儿介绍，他父亲身材瘦削，身高只有160cm，体重60公斤。当晚8时许，她听到门铃响并有人敲门，按门铃的节奏越来越快、敲门的力度也越来越大，从猫眼里可以看到几名身穿警服的人在门外。她父亲一手攥着晾衣杆、一手推着房门企图不让外面的警察进来，约五六分钟后，房门终于被大力踹开，推着房门的父亲踉跄中往后退了好几步。说时迟那时快，眼见一杆长长的枪伸了进来，枪响之后，父亲再也没能起来。

当地时间3月28日下午，法国外交部发言人在每日例行的新闻发布中，对旅法华侨遭法国警察击毙一事做出回应。法国外交部表示，法方目前正在对3月26号发生在巴黎19区的一起导致旅法华侨死亡的事件展开调查，其目的就是要弄清事件的原委。而3月28日下午，巴黎警察总局局长与在法华界代表举行会谈，表示三名涉事法国警察已经被停职关押审查，35名被捕华人已有26人被释放。此外，警察总长表态，多方可疑线索，都将会在进一步调查中呈现，整个调查也将是透明公开的。

获悉此事后，中国外交部高度重视，立即指示中国驻法国使馆启动应急机制，第一时间向法方提出交涉，要求法方尽快查明真相，并采取切实有效措施保障在法中国公民安全与合法权益，理性对待旅法侨胞对此事件的反应。同时，也希望旅法侨胞以合理合法的方式表达诉求。

法国警察凭啥一枪致命

“现在家属非常难过，在他们看来，死者是死于警察的错误，因为当时的情况并没有紧急到需要警察开枪”。

北京时间3月28日下午，重案组37号联系到死者家属聘请的律师说，当时至少有3个警察敲门。他们开枪可能是因为当时他们判断会受到侵犯，但现在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出警察在事发时受到了威胁。那么问题来了：开枪的警员是否配备了电击枪，如果是，为什么不用电击枪？

法国华人律师协会会长孙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法国对于警察在执法中开枪射击的限制原本较严，但近年来治安状况恶化，反恐形势严峻，法国开始修改公共安全法，新法于今年2月28日获得议会通过。

孙涛说，新法放宽了警察在执法过程中开枪的权力，比如在以下5种情况下警察有开枪权：1.面对持有武器人员的威胁；2.当时无法以别的方式防卫；3.被押人员企图逃跑，造成威胁但没有别的方式可以阻止；4.逃逸车辆造成威胁但无别的方式可以阻止；5.已实施袭击者有再次杀人的企图。

然而，孙涛指出，不管警察有无开枪权，但应该遵守“相称性”原则，即警察开枪自卫应该和面临的危险程度相符。孙涛说，在刘少尧案中，死者本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小男子，事情本身并非突发事件，据死者家属描述，警察入门之前身着便衣，入门2秒之后就开枪，合理性十分令人怀疑。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值得关注，法国警察凭啥能一枪致命？

近年来，外部安全挑战一直困扰着法国。2015年法国大型恐袭事件发生后，虽然该国的安保警戒状态一再加强，但仍然时有小规模恐袭发生，如查理周刊、巴黎和尼斯恐袭等一系列事件，令法国警察在反恐、维稳上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就在前不久，法国就在3天内接连发生4起袭击事件，其中3月18日在法国奥利机场一名男子拔枪扑向巡逻军人中的一名女兵被击毙一事被认定为“恐袭级别”。与此同时，其欧洲邻国亦相继发生了规模不等的恐怖袭击事件。

除此之外，经济不景气带来的高失业率和“郊区青年”现象都给整个社会带来恶果。有分析人士称，法国安全形势的恶化，让原来重视人权的法国行事方式产生变化。总之，鉴于国内外安全形势紧张，任务重、警力不足，使法国警察在社会中颇受同情。

在近期的大选中，法国极右翼领导人勒庞的一大策略，就是提出要增加警力，改善警察待遇，放松警察执法条件，可以说是看准了警察的痛点。据调查，勒庞的观点广受警察认可，超过60%警察表示愿意投极右领导人的票。而在一个月前，法国刚刚通过公共安全法案的修正案，放松了法国警察执勤时的正当防卫条款，扩大了警察权力。

为何旅法华人屡受伤害

不过，在此事中，处理普通的居民报警，为何不是普通警察出警，而是至少十名警力出现在现场，且直接携带针对恐怖分子嫌犯才用的武器？警方未示明意图夜晚敲打民宅房门能不引起小孩紧张？破门而入后为何不按照执法规定进行警告而直接击毙？这显然反映出法国警方的矫枉过正，以及法国对于少数族裔的过度警惕。

最近，该事件在旅法华人圈引发激烈反响。据报道，法国当地时间3月27日晚上20点，近200名华人通过微信群召集，前往19区警察局门口悼念死者。他们在警察局门口点上蜡烛。旅法摄影师孙庆波介绍称，当时现场有十几辆警车、数十名警察。

另外，境外媒体报道，据巴黎警方称，4月2日有6000人在巴黎集会抗议，示威活动过程中集会者与警方发生冲突。

刘少尧事件令巴黎华人群情激愤的原因是这一事件直接加剧人们的不安全感。在近几天的采访过程中，不少华人对记者说：“警察进门根本不警告直接开枪，这样的做法令我们感到很害怕。”

然而，更深层的原因是，法国警察长期以来低下的工作效率以及种族主义歧视倾向等问题令当地华人积怨已久。在当地华人的微信群中和网络论坛里，华人们几乎一边倒地谴责法国治安太差、警察执法能力不足、感慨中国人倍受歧视。

巴黎第八大学中国问题专家皮埃尔·皮卡第近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在法国的中国人常常成为种族主义的受害者，他们由于习惯身带现金而容易成为被侵犯的目标，但偷盗抢劫者却只受到较轻的惩罚，这令华人感到自己并没有得到充分保护。再加上由于语言问题、证件问题以及缺乏被认真对待的感觉，中国人的怨气不难理解。他说：“中国人不喜欢抗议或当众表达意见，所以当他们这样做时，意味着他们非常非常生气，他们已受够了歧视。”

近年来，巴黎华人人数增长很快，其人数“从20万到50万的说法都有，比较公认的说法是30万”，以美丽城（巴黎第10、第11、第19和第20区交界处，“新侨”居多）和13区（“老侨”居多）两个新老唐人街为最多，其余各区也有不少分布。

然而，据了解，作为欧洲最大的服装进出口贸易地，在当地针对华人的犯罪今年屡屡发生，9月2名犯罪青年曾在地下停车场对一名下班回家的华人进行殴打和抢劫。

其中美丽城唐人街和周边一些华裔较多的社区，由于地处巴黎中东、非洲裔聚集的“大东北”，治安恶劣，黑帮横行，华裔往往成为受害者。

《欧洲时报》曾报道，2016年4月，法国警察因怀疑中国女留学生是妓女，破门而入对留学生住处进行抄家，事后也不给出说法。同年8月，巴黎北郊奥拜赫维利耶市镇发生青田华侨被少数族裔青年歹徒尾随抢劫并杀害的事件。去年9月4日，约五万名在法华人走上街头，呼吁“反暴力要安全”，当时，一名浙江籍华人张朝林在街头被几名青年殴打致死。就在今年2月23日，另一名华人企业家再度控诉遭到法国警方的暴力袭击。

陈少奇说：“中国人总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可能造成了外界印象，认为我们是软弱可欺的。很多阿拉伯人和非洲人没工作，遇到一点事情就反抗，但我们每个人都要勤劳工作、赚钱，都是在‘各人自扫门前雪’。”针对此次事件，有分析人士称，如果面对的是阿拉伯人、非洲人、或是犹太人，法国警察恐怕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拔枪就击毙。

（《重庆晨报》2017.3.31、澎湃新闻网2017.3.2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