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现实和未来间耕耘
——评“龙声华韵——王宁作品专场音乐会”
2017-01-28石一冰
■石一冰
在历史、现实和未来间耕耘
——评“龙声华韵——王宁作品专场音乐会”
■石一冰
在77级、78级作曲家中,王宁无疑属于多产型的,特别是从上世纪90年代以后,王宁的创作速度明显加快,有的创作源于委约,有的完全是自己有话想说的创作使然,并在交响乐、室内乐、歌剧、民族管弦乐、合唱、电子音乐等领域均有佳作问世。在中国国家交响乐团2016年11月20日举办的“龙声华韵——王宁作品专场音乐会”中,展示了王宁80年代《第一交响曲“史诗”》(1986)、90年代《第三交响曲“呼唤未来”》(1995—1997)和近年《第六交响曲“乡邑”》(2014)创作的三部交响乐作品(以下分别称为《史诗》《呼唤未来》《乡邑》)。从某种意义上这三部作品呈现了王宁交响乐创作的阶段性变化,这种变化无论在表现内容和作曲技法的选择上都能寻到轨迹。
一、题材人文内涵之所在
王宁是一位勇于创新、敢于试验、善于表现的作曲家。王宁的交响乐作品很重视内容的呈现,充盈着对社会现实和人类命运的人文关怀。他的创作理念是“以个性为中心,外学西方技术,内习传统文化”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理念,也有人评价其音乐创作观念是“立足‘时代’反‘异化’”①。除了本次音乐会的作品外,第一交响前奏曲《时代》;第二交响前奏曲《新纪元》(Op.31,2004年,由纪念中国电影百年组委会委约创作);第三交响前奏曲《中华颂——为管弦乐团与合唱团而作》(Op.45,2010年由歌华集团委约创作);《和平之歌——为合唱与交响乐队而作》(Op.33,王宁作词);第四交响曲《交响山歌·客家新韵》(Op.38,2009年,深圳交响乐团委约创作);第五交响曲:大型儒家主题合唱交响曲《人文颂》(Op.44,2011年深圳市委宣传部委约创作);交响文学《三国》(Op.34,唱片公司委约创作);交响音画《客居》(Op.39,福建歌舞剧院委约创作)及他的大量民族管弦乐及室内乐等各类作品等等无不是如此。这些作品每一部都在内涵上有鲜明的呈现,几乎每一部作品在形式和内容上的创造性探索方面都努力舒张着音乐领域的“文化自觉”,并在反映时代和反异化之间张力场中寻找着坐标点。
《史诗》的内涵在于“百折不挠”的理想主义。
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各种西方艺术思潮竞相引入、国内艺术思想百家争鸣的理想主义时期,新潮音乐成为一个浪潮席卷音乐界。当时王宁正在“新潮音乐”大本营之一——中央音乐学院攻读硕士研究生。在这里先后汇聚了一个“新潮音乐”青年作曲家群体,这些作曲家很多情况下将中国历史文化书写入自己的新作中并运用相应的现代作曲技法来凸显自身的“文化身份”。《史诗》创作于1986年,是一部单乐章的交响乐。内容主要描写中国唐代高僧鉴真大师为传播文化,不畏艰险,百折不挠,历尽艰辛,六次东渡,历经十一年,随行三十六人为此举献出了宝贵生命,鉴真本人为此也身心疲惫,双目失明,但最终完成了夙愿的壮举,是一位僧人用生命完成的史诗。我虽没有同作曲家谈及他为什么选择“鉴真”作为这部作品的表现内容,但我知道作曲家年少时生活和艺术学习的坎坷,他描写“鉴真”所散发出的为了弘扬佛法、弘扬文化而“百折不挠”,何尝不是对自身这一代学子在“文革”时期逆境中追寻艺术理想的“投影”呢!
《呼唤未来》的内涵在于“世纪末情结”。
“人对某一时间段的末尾产生一种疲倦、松懈乃至消极的态度,情绪滑落到一个情绪的波谷,其实是人类心理上普遍存在的现象”②,这就很容易理解所谓“世纪末情结”。时值20世纪末,“世纪末情结”已经发展成了波及全球的社会现象,这与全球经济一体化、社会信息化传播的加速密切相关,并与政治、宗教、社会、文化等因素密切相关。作曲家是音乐人里敏感的群体,岂能对此视而不见。在上个世纪末,王宁创作了三部事关“世纪末情结”的作品,一部是为三个合唱队和大型管弦乐队创作的《第三交响曲“呼唤未来”》(创作于1995至1997年,下称《呼唤未来》),另一部是为长笛、单簧管、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和打击乐创作的室内乐《异化》(创作于1999年),还有第一交响前奏曲《时代》(1999年创作)。
《异化》站位于王宁创作观念的一端,是一部关注人类命运、体现现实主义思想的室内乐作品,从历史的视角反思人类从古至今的文明发展进程,它以人类的产生→发展→异化为主线,从地球的蛮荒时代开始,历经不同的文明阶段、不同地区的文明发展直到20世纪末。作品的内涵在于诉说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贪婪的索取对环境的破坏日益严重,环境的污染已经给生态系统造成了直接的破坏和影响,恶化的环境又反过来威胁着人类的生存,如此的恶性循环人类将面临着毁灭。在科技的“进步”光环下,人类的疯狂和贪婪导致人类自身的异化。作曲家就是试图通过这部作品表达作者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继而引发人们的反思。
如果说《异化》是站在今天回溯历史的话,《“呼唤未来”》就是站在今天看未来,与《异化》在某种程度上呈“镜像”之态。《呼唤未来》取材现实、关注当今人类命运,作品中有王宁对当今教育、社会、战争、信仰等问题的哲理性思考,截取了现实社会多个侧面,呈现社会所面临的各种问题,目的是使人们能充分意识到人类自身危机的存在和严酷的现实,并以此激发对和平与幸福的向往。作品分为七个乐章,分别是第一乐章《引子——“喧嚣的快板”》、第二乐章《慢板转小快板》、第三乐章《沉重的慢板》、第四乐章《恐怖的急板》、第五乐章《行板》、第六乐章《明快的中板》和第七乐章《尾声——庄严的行板》。七个乐章分别对应当下作曲家眼中喧闹的、动荡的现实景象→表现了作者对当今教育问题的思考→作者对新旧体制嬗变的思考→刻画当今世界人类为了利益相互残杀的战争和动乱及对这种行为的哭诉并希望人们警醒→表达作者对当今宗教纷争的思考(作品分别从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的经典文献中选取一些祝福与赞美的词句作为合唱歌词,表达作者期望不同宗教间的和平共处、相互包容)→渲染人们终将趟过废墟,充满希望地眺望朝阳的情感→表达了作者期盼着人类通过努力,终将走向和平共处美好未来的强烈愿望。整部作品体现了“末日危机”(前五个乐章)和“救赎”(后两个乐章)的架构关系,将人类之希望交托给“未来”,凸显作者对现实社会的危机意识与人文关怀。
《乡邑》创作于2014至2016年,其内涵在于浓浓的乡恋情结。
思乡之情人皆有之,往往越年长越发强烈。王宁类似的作品还有他的交响组曲《北方四季》(1982年创作)和弦乐钢琴六重奏《乡村写生》(五个乐章,1981创作)表现的是作曲家脚下的一片热土。“文革”时期,作曲家因家庭被下放到农村而离开了哈尔滨,乡村就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学习和工作离开哈尔滨三十多年后,出于对家乡深深的爱和感恩这片土地,王宁创作了这部作品。《乡邑》描写的是作曲家出生地哈尔滨的历史变迁。不同于关内的很多城市,坐落于中国北部边陲的哈尔滨市曾经多次历经外敌入侵和战乱之苦,从一个江边的小渔村历尽沧桑发展成为现代化大都市。这里的人们曾忍辱负重、历尽坎坷,凭着坚韧不拔的精神和不屈的斗志,终于凤凰涅槃一般步入了现代文明的辉煌。这里有作曲家对他家乡苦难历史的诉说和思索,更有他对家乡爱恋和对家乡新貌的欣喜。
二、作曲技法的轨迹
一位成熟作曲家的风格技法既有时代的基调,又有他自己的特点。仅从这三部交响乐作品看,王宁的创作技法体现了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90年代的沉淀和新世纪以来的回归与老道,将这几点做一连接线便构成了中国当代作曲家对现代作曲技法的高度认同和深度批判后适度回归的轨迹。
具体而言,王宁的创作比较突出地展现了“复合型、多元风格和技法”的高度融合与宽广的表现空间。这一创作特点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显现,90年代成熟,并一直延续至今,这既是他吸收欧美当代音乐的精华,批判的吸收、兼收并蓄并融会贯通的融入自己的创作的结果,也与新时期的各种文艺思潮的影响(主要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息息相关。
20世纪80年代初期,西方现代作曲技法涌入我国,并首先在专业音乐院校中传播,一些青年作曲家开始尝试运用之跳出所谓传统作曲技法的窠臼,这也是当时整个社会追新求变心态的一种表现。经过几年的探索,到了80年代中期,中国现代音乐进入一个高度理论化的阶段。作曲家、理论家开始对西方的现代作曲技法进行“中国化”探索,正如刘索拉所说:“这种‘探索’不断折磨他(们)。有没有一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音响?他自己的追求在哪儿?……(他们)要找自己民族的灵魂……”③,这绝对是作曲家们内心的文化自觉使然。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探索过程中,一些作曲家依靠理论创新而创作了一些以“自律论”为主的现代作品,关注的是音乐形式与技法的“自洽”,更有甚者则漠视音乐形式与社会生活的关系。而这时候王宁的创作依然是关注社会、关注生活的,他在不断探索作曲技法的同时,更愿意将所有技法拣选、融汇,用他的话就是“只要适合,来者不拒,古今中外,为我所用”。王宁始终在创作技法与音乐风格的兼收并蓄和不断创新中立足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文艺视角。
王宁“复合性、多元风格和技法”的特征是当代中国社会发展以及文艺领域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反映。在这场音乐会中的《史诗》和《呼唤未来》两部作品表现得较明显。
《史诗》音乐的整体布局与鉴真东渡的很多情节紧密相关,是一部刻画大师百折不挠造福人类之宏伟壮举的音乐史诗。引子当中以小三度音程为核心的素材就已经呈示出来,并变化着贯穿作品(引子的主题先在弦乐呈现,经过铜管的演奏后汇成全奏再次强调),它和代表佛教的木鱼声(基本上成为了持续音声部)一道形成某种结构力因素。作品在调性、无调性、多调性之间不断切换,从静谧的音响(使人联想到鉴真在青灯黄卷下的思索)发展到激烈的音响(象征鉴真多次跨海历经狂澜的形象,打击乐和弦乐组音浪成功地刻画出此行渡海之艰难),最终发展到辉煌的音响(象征鉴真终于成功登陆日本)。
作品运用核心动机小三度的进行着各种变化繁衍,时而出现传统风格的音乐进行,时而出现现代的音块、音束类的音响构成,时而滚动出简约风格的律动,时而营造出神秘而变幻莫测的意境,时而激情荡漾,时而又充满浪漫主义的恢宏壮丽。所有这些似乎相距甚远的风格和材料被作曲家巧妙地融会贯通且相得益彰地融合在了一起。作品以丰富的交响性手法和极富张力并富于变化的乐队音响,描绘了历经多年中的各种磨难、坎坷、打击、犹豫彷徨、坚定信念等各种经历、场景、心境等,铭刻了鉴真大师不畏艰难险阻东赴日本传播中华文化的创举、奉献精神及其高尚人格。
《乡邑》是作曲家对家乡的描写,音乐整体近似奏鸣曲式。引子描绘出的是松花江边、渔村、晒网等场景。呈示部的主部主题音调来自清末的“国歌”《巩金瓯》开始的素材,因为哈尔滨是作曲家的故乡,更是清朝的“龙兴之地”,所以王宁选择了《巩金瓯》开始的素材指代“过去”。副部主题优美抒情的,象征美好、幸福的生活。而后的发展逐渐变化,小军鼓的进入预示了日俄侵略者的入侵,美好的生活被打乱。苦难、抗争不断推动着音乐向前发展。倒装再现形成了壮丽的高潮,生机勃勃的音乐贯穿整个再现部。结束部给人以警示,让人们铭记历史、面向未来。《乡邑》中作曲家“复合性、多元风格和技法”的特征有不小的变化,从曲式结构到具体手法已经同其他两部作品明显有别,变得单纯了起来,这正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新潮作曲家”群体的“回归”。
与《史诗》相比,《呼唤未来》在“复合性、多元风格和技法”特征方面表现的更典型。王宁将中、外、古、今不同风格的“旋律”或“主题”以“拼贴”、“叠置”等手法将其溶于这一部作品中。特别是在运用人声方面,以大胆而极富创造性的构思及表现手法,赋予其高度的表现性,营造出极为独特的音响效果和音乐表现力。
首先,合唱是由台上、观众席两个混声合唱团加一个童声合唱团的三个合唱团组成(因乐队编制超大,舞台面积有限,所以混声都只能在二楼,而童声只能安排在台侧)。在作品的第二乐章中,表现的是当今的教育。合唱是由童声的念白开始,像是小学生在朗读课文。后面逐渐发展成美妙的歌唱,复调的呼应贯穿其中,优美动人。然而后面逐渐变得紧迫、压抑,童声最后用音块组成的“b-p-m-f”音节来表现呆板的、机械的教育。童声合唱机械呆板地反复演唱,并且随着速度的加快、力度加大,使人产生一种压迫感,加之哨声(作为乐队中的特殊打击乐器使用)的急促的“督促”,象征着扭曲的教育现状;第三乐章以男声呼出古代衙役呼喊的“威武”之声,加之镣铐拖地的音响等,指代旧体制的压迫和奴役。而后用女高音独唱“高高山上哟一束槐,我望槐花几时开”(四川民歌中的前两句)指代对新体制的企盼,伴之以调性的快速游移,和声及配器的变化、音区向低音区的滚动,造成一种色彩和音乐气氛的变化,由充满希望的靓丽到一落千丈的情绪的压抑,两者间形成了鲜明的对峙的关系。并且最后这种企盼并没有实现,而是由镣铐声所覆盖;第四乐章以打击乐开始,无音高而惊恐音响伴随着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嚎叫来象征着当今世界的战乱与杀戮。这里运用男声、女声、童声合唱的不同发音及唱法、喊法,大胆挖掘声乐的表现潜能,用于音乐表现之需要。之后的《友谊地久天长》的主题被拆,用断断续续的方式呈现,中间穿插着童声合唱的“抽泣”声,似乎看到战场尸横遍野、生灵涂炭的惨状,也象征着人类获得和平的艰难、和平的脆弱;第五乐章分别用圣咏和诵经等构成的合唱音乐,即是对人类不良行为的反思,也意指不同宗教间的对话。而用混声演唱圣咏和咏唱各宗教的代表性词汇则象征并企盼不同宗教间的包容、融合、和平共处。作品中对声乐表现力及表现手法的大胆挖掘、开拓及运用,将声乐表现力发挥到了极致。
而在乐队层面,作曲家为了适应其作品丰富的内涵的表达,使用的乐队是一个四管超大编制的交响乐队,特别是打击乐器组,为了加强表现力、营造各种复杂的乐队音响,作曲家将打击乐分为两组,各种打击乐器及罕见的打击“乐器”(如碎玻璃、自行车铃、哨、铁链等)多达三十多件。大鼓、小鼓、鞭子等乐器都用到两个。从90年代至今,这部作品的编制应该是唯一最大最复杂的了。据作曲家讲,他当时提供这部《呼唤未来》交响曲报给乐团时,是试试看的心态,因为他知道这部作品的庞大和复杂,一般乐团会劝作曲家换曲目,而王宁也做好了换曲目的准备。没想到中国交响乐团不但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还把所有乐器(因编制太大从外面借了很多人)及合唱团都准备到位,排练极为投入和认真。王宁认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都成为现实。致使作曲家在排练过程中几次暗自感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整部作品通过乐队营造的声音效果,将很多特殊的音色组合赋予不同的寓意。作品从第一乐章喧闹嘈杂的音响,最终走向末乐章和谐的音响,表达人们对现实的批判和对未来的期盼。作曲家善于将复杂内容通过象征的手段(尤其是借由声乐的指向性)进行音乐语言的转换,将抽象的内容通过音响予以具象化、画面化,这种技巧的巧妙在于虽然象征的手法是传统的,但本体与象征体之间的关系却是全新的。
如果说《史诗》是王宁进军“新潮乐派”标志的话,《呼唤未来》就是他创作风格成熟的标志,《乡邑》则是他“回归”的代表之一,而作曲家回归的开始其实是从他1999年创作第一交响前奏曲《时代》开始的。王宁的交响乐创作既体现出“新潮乐派”作曲家群体的特点,又时时表现出自己的个性。王宁的交响乐作品在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之间形成了广阔的张力空间,并随着年岁和阅历的不断增长,其作曲技法呈现出不断变化的轨迹,并投射于广阔的表现空间。笔者也期待着他用新作继续点描自己的艺术轨迹。
①明言《中国新音乐》,人民音乐出版社2012年版,第824页。
②温展力《王宁作品中的“世纪末情结”》,《当代音乐》(上)2016年第7期,第10页。
③王次炤主编《中央音乐学院作曲77级》,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年版,插页,摘自刘索拉小说《你别无选择》。
石一冰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