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化村庄的公共生活、“二元时间”与地方节奏——以珠三角宁村为个案的分析
2017-01-28李翠玲
李翠玲
都市化村庄的公共生活、“二元时间”与地方节奏
——以珠三角宁村为个案的分析
李翠玲
珠三角都市化村庄的地方性时间在工业化、都市化过程中发生巨大改变,形成了传统与现代并存的“二元时间”制度。这种时间制度在仪式节庆和文体娱乐等公共生活中得以清晰体现,并塑造出独特的地方社会生活节奏。生产方式变迁、当地民众对意义的追求、“二元社会”结构以及地方政府干预等都在地方时间建构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都市化;公共生活;时间制度;地方节奏;变迁
时间不仅是变化的必要方面,而且是稳定性的必要方面,除此之外,时间还是秩序的核心。*[英]芭芭拉·亚当:《时间与社会理论》,金梦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页。不同社会文化对时间有不同的建构,同一社会文化在不同时代对时间的建构也会发生变迁。在前现代社会,时间总是与空间联系在一起,每个地方、每个社会都有各自独特的时间制度和生活节奏,如果不以地方和其他社会标记为参照,时间就无法被理解。然而,随着机械钟的发明和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的扩张,时间逐渐被从空间分离,其主要表征是西式日历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标准化和跨地区时间的标准化,每个人都遵循同样的计时体系,同一个国家的不同地区,以及不同国家之间基于地域的“时差”也可以参照标准时间进行换算。时空分离以及标准化时间尺度的形成,打通了社会活动与其“嵌入”到特殊情境的特殊性之间的关节点,通过冲破地方习俗与实践的限制,开启了变迁的多种可能性。*[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7页。标准化时间在现代化过程中取得主导地位,地方性时间还能否保留?如何保留?在何种程度上能够得以保留?
考察地方性时间在现代化变迁中的命运是本文的主要关切点。这一问题包含两个面向:一是时间的地方性,二是地方性时间的变迁。时间的地方性在人类学、民俗学领域已经得到相当充分的讨论,特定社会群体的时间观念和时间实践是民族志经常涉及的主题,如马林诺夫斯基对特洛布里恩岛人计时方式的阐述、布迪厄对卡比尔人时间观的讨论和埃文斯·普理查德对努尔人生态时间和结构时间的区分。*参见[英]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特洛布里恩德岛人的计时方式》,[法]皮埃尔·布迪厄《卡比尔人的时间观》,[英]约翰·哈萨德编:《时间社会学》,朱红文、李捷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英]埃文斯·普理查德:《努尔人:对尼罗河畔一个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诸建芳等译,华夏出版社,2001年。这些研究大多从经济活动和社会活动方面展开,讨论生态环境、生计方式、社会结构和时间制度之间的互动关系,表明地方性时间的特殊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们适应特定生态环境的文化产物。从人文生态着手讨论时间建构的研究范式一直持续至今,如何翠萍对景颇、载瓦时间建构的研究,林淑容对侗族时间观念的研究,王越平对白马藏族时间概念的探讨,宋小飞对内蒙古牧民社会时间的解释等等。*参见何翠萍《生命、季节和不朽社会的建立:论景颇、载瓦时间的建构与价值》,林淑蓉《生产、节日与礼物的交换:侗族的时间观念》,黄应贵主编:《时间、历史与记忆》,(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99年;王越平:《季节、生命与社会的建构:论白马藏族的时间概念》,《青海民族研究》2008年第2期;宋小飞:《建构传统:牧民社会时间的释义——以内蒙古那日苏嘎查蒙古族牧民为中心》,《民俗研究》2011年第1期。与人类学侧重“异文化”研究不同,民俗学致力于中国汉族传统乡村社会的时间制度研究,通过考察现实社会生活中有关时间的民间习俗,发掘整理相关历史文献,分析农业生产、岁时节庆、宗教仪式在时间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无一例外,所有研究都是在特定的地域社会情境中展开的,如王建革对近代华北的农业特点与生活周期的研究,王加华对传统江南棉稻区乡村民众时间生活的系列研究,萧放和刘晓春对“岁时”文化的研究等。*参见王建革:《近代华北的农业特点与生活周期》,《中国农史》2003年第3期;王加华,《传统江南棉稻区乡村民众之年度时间生活》,《民俗研究》2015年第1期;萧放:《岁时——传统中国民众的时间生活》,中华书局,2002年;刘晓峰:《东亚的时间:岁时文化的比较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近年来,随着“社会时间”概念的提出和相关译著的出版,时间的社会性和地方性也进一步凸显。
与时间的地方性得到深入讨论相比,地方性时间变迁的研究则显得较为薄弱。当前有关时间变迁的研究主要围绕工业化引起的生产方式变迁展开,在工业化起步较早的西方,关注新型资本主义时间意识和时间制度如何在工业生产、新式学校、技术、经济理性、规训等因素的作用下得以形成的研究大量涌现。*参见[英]爱德华·汤普森:《时间、工作纪律和工业资本主义》,载氏著《共有的习惯》,沈汉、王加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英]奈杰尔·思里夫特《资本主义时间意识的形成》,[印]雷德哈卡马·马吉克《时间、技术与社会》,[英]约翰.哈萨德编:《时间社会学》,朱红文、李捷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近年来,我国的时间变迁研究大多也以工业化为主线进行,如陈映婕对浙北乡村工业化进程中的时间进行了考察*陈映婕、张虎生:《农村社区工业化中的时间生活变迁:浙北C村研究》,《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0年第4期;周晓虹从社会心理的角度分析了工业化、现代化对江浙农民时间观念变迁的影响*周晓虹:《传统与变迁——江浙农民的社会心理及其近代以来的嬗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王加华将江南地区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时间变迁归因于工业化*王加华:《传统中国乡村民众年度时间生活结构的嬗变——以江南地区为中心的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4年第3期。;周星注意到了有关时间的民俗在工业化、现代化过程中的变化*周星:《关于“时间”的民俗与文化》,《西北民族研究》2005年第2期。;笔者也曾对工业化在云南一个少数民族村寨中引起的时间冲突进行过探讨*李翠玲:《少数民族工业化过程中的时间冲突》,《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等等。
上述研究为认识和理解当下中国乡村的时间变迁提供了良好基础。不过,这些研究过于强调生产方式对时间制度的决定性作用,忽视文化主体的能动性,只注意到工业化和现代时间制度对乡村社会的冲击,却很少讨论当地居民如何为保卫地方性时间和理想生活方式而努力。片面强调生产方式产生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对社会结构在时间制度中的地位认识不足,事实上,不同的社会组织结构方式对时间分配使用和时间体验的影响也存在重大差异。从研究方法上看,当前有关汉族乡村社会的时间变迁大多采用的是文献研究法,擅长对较长时段和较大区域范围内的时间变迁进行理论分析,但在实证研究基础上促使相关研究“从古代文化的理论研究转变(为)当代日常生活的实践研究”*徐赣丽:《城市化背景下民俗学的“时空转向”:从民俗文化到大众文化》,《学术月刊》2016年第1期。方面还存在一定欠缺。
为了弥补既有研究的不足,本文试图以一个珠三角都市化村庄为例,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对这个村庄的“二元时间”制度进行考察,分析地方性时间的演变,并讨论工业化、当地民众和社会结构在村庄时间制度变迁中扮演的角色。基于此,本文拟从公共生活角度入手,对个案村庄的时间变迁展开论述。选择公共生活视角考察时间变迁,与时间的集体意识本质密不可分。公共生活不仅标志着社会生活的节奏,而且也是社会得以建构的主要方式,只有在集体活动中,个体的人才能成为作为“类”的人,社会也才能够成为社会。迪尔凯姆指出,“集体生活的节奏支配和包含着由集体生活所导致的所有基本生活形式的各式各样的节奏;因此,得到表达的时间也就支配和包含了所有具体的持续过程”*[英]约翰·哈萨德:《导论:关于时间的社会学研究》,[英]约翰·哈萨德编:《时间社会学》,朱红文、李捷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页。。不仅如此,公共生活还是最能体现时间地方性的因素,公共生活和制度的排他主义特征在计算时间方面表现得很顽强,甚至在用机械钟计算时间的转变完成后,每个城市仍继续有一种自己的时间。*[俄]古列维奇:《中世纪文化范畴》,庞玉洁、李学智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74页。本文所指的公共生活,主要包括集体性的生产劳动、仪式节庆和文体娱乐。
一、工业生产与现代时间制度的建立
宁村坐落于河网密布、富庶肥沃的珠江三角洲腹地,隶属于广东省中山市小榄镇,位于小榄镇西北,紧邻小榄镇区。这个由众多自然村合并而成的行政村总面积达7平方多公里,下辖12个“小区”(自然村),2009年本地户籍人口6700户、26500人。除本地人口外,这里还聚居着大量农民工,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常年居住着超过5万人的外来工。
集体企业和厂房、基础设施等“物业”出租是村庄经济收入的两大支柱,2009年,宁村工农业总产值近40亿元。*相关数据由宁村居委会提供。尽管社区仍在偏远的西南角保留了部分菜地和鱼塘,约有百来户人家仍以务农为生,但与强大的工业相比,农业已经退居至微不足道的边缘角落。
工业化深刻地改变了村庄面貌,在短时期内聚集起大量财富,村庄基础设施建设迅速改善,向城镇化靠拢。今日的宁村,经济发达,人烟稠密,交通便利,厂房林立,商场、邮局、医院、学校、银行、公园、体育馆、图书馆等现代化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不论从人口密度、经济总量,还是产业结构和地貌景观来看,这里都已经不能称为“村”,而是一座充满现代气息的小城镇。而与此同时,随着工业化、都市化不断推进,宁村的时间生活也发生了显著变化,这些变化包括:
首先,以“周”为单位,形成了“朝九晚五”的作息制度。改革开放前,宁村是一个农业社会,遵循的是农事节律规定的社会生活时间,除了少数学生以外,大部分村民都没有“周”或“星期”的概念。“周”成为日常生活时间单位,始于乡镇企业的兴起和工厂时间管理制度的引进,配合工厂的“上、下班”时间,“工作日”和“周末”观念也应运而生,并日益支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现在宁村的时间生活基本围绕“周”和8小时工作制展开,“上班族”们周一至周五,每天早上8、9点左右上班“开工”,下午5、6点下班“收工”。不上班的家庭主妇、个体工商户的时间也受8小时工作制制约,“上班族”下班、放学的时间,就是他们的“上班”时间。下班后的时间属于家庭生活和休闲娱乐,下班时间一到,主妇们就忙碌起来,白天冷冷清清的街道、商店、餐馆、娱乐场所开始变得热闹,马路上的交通状况也随着这套作息时间起伏,在上、下班时间形成早、晚高峰。
其次,时间安排摆脱农业生产影响,社会生活节奏稳定匀速。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宁村的时间安排都还是以农事生产为主轴,随着农业生产的周期涨落起伏。改革开放后,乡村工业迅速发展,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急剧减少。农业退出地方经济舞台,农事节律主导下的忙闲交替、起伏有致的社会生活节奏也随之消失,代之以稳定、匀速、精确的现代工业时间。现在,宁村一年四季的社会生活节奏几乎没有起伏,不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每个工作日的生活内容都机械而重复。有学者指出,当人的活动开始被要求与机器的运转同步,对人类意识重新定时的过程,便开始在工具性行动与符号性互动这两个维度展开:以规律性和稳定的强度代替无规律的工作冲动;以精确性和标准化代替个人设计;以对设备和生产资料的谨慎使用取代倾注于劳动工具上的自豪感。*[英]奈杰尔·思里夫特:《资本主义时间意识的形成》,[英]约翰·哈萨德编:《时间社会学》,朱红文、李捷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8-109页。
再次,形成了效率、惜时、准时观念。当前,以效率为核心的时间观念已经被宁村村民普遍接受,守时、注重效率和珍惜时间的观念得到村民广泛认同,并日益被人们自觉内化为日常生活实践。大多数人都自觉遵守时间纪律,按时上班、上学,勤勉工作,时钟、手表、手机等计时工具成为个人生活必需品。
工业化在宁村新型时间观的塑造过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周晓虹指出,在传统农业社会中,计划是随季节走的、笼统的、由个人在自己心中把握的。但在现代工业社会中,广泛的劳动分工和产品生产的一道道程序,都使得计划必须与生产的进度、与不同劳动者的不同劳动分工以及市场需求相吻合。与此相应,现代乡镇企业会要求工人将原先对季节循环模式的把握,转变为严格的、有规则的、准确的时间恪守。*周晓虹:《传统与变迁——江浙农民的社会心理及其现代以来的嬗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48-249页。工业化对宁村现代时间形成的贡献具体表现在以下三方面。首先,通过严格的考勤制度培养工作纪律。工厂的上下班时间都有明确规定,每个工人的上下班时间均被登记在册,迟到早退、无故旷工都会受到处罚,最普遍的形式是扣工资。其次,通过绩效管理控制效率。大多数工厂采取的都是绩效工资制度,多劳多得,“时间就是金钱”在这种工资制度中得以明确体现。为此,工人被迫提高工作效率,以在单位时间内生产出尽可能多的效益。最后,工作时间与业余时间被明确区分,工作时间要在最短时间内创造最大的产值或效益,业余时间则可以尽情休息放松。如果业余时间加班,则能获得高于正常工作时间的工资。适应这样的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对于新近才从农民转变为工人的宁村居民来说十分困难,最大的挑战并不是专业技能,而是要学习如何在一个大的组织中工作,如何培养效率意识,这些都是他们及其先辈们从未经历过的。*[美]傅高义:《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广东》,凌可丰、丁安华译,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93页。
总体来看,现代时间体系已经在宁村得以确立,这个社区的时间观念和时间实践也已逐步与现代工商业社会和都市社会接轨。然而,与现代大都市不同的是,以民间信仰和节庆仪式为主要内容的地方性时间仍然生机勃勃,建立在农历基础上的“阴阳五行”观念在宁村依然根深蒂固。传统时间观念和时间实践不仅使得地方文化特色在相当程度上得以保留,也使得地方生活周期得以延续。
二、仪式节庆:地方时间和地方文化再生产
Bloch认为,人类时间可被分为两种不同性质的类别,一类建立在实际日常生活及自然界的韵律节奏上,另一类则建立在个别社会文化的独特仪式活动上。两类时间涉及不同认知体系,前者往往会发展出认知上的普同概念,后者则通常会凸显异文化的特殊性。*黄应贵:《历史、文化与记忆》,(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99年,第24页。不仅如此,地方性节日和仪式还能起到一种“文化再生产”的作用,社会通过节日和仪式活动,能够使特定的观念、价值被传递下去,使文化及其所代表的规范得以继续存在。在宁村,这种凸显地方特色和文化价值的时间主要体现在岁时节庆、宗教仪式和人生礼仪之中。
宁村岁时节庆的地方性主要表现在清明节、重阳节和冬至上。清明节在广东享有特殊地位,当地成年男子不论身在何处,都务必在清明期间回乡祭祖,祭拜对象除了个体家庭的祖先,还包括各个房支共同的宗族祖先,称之为“拜太公”。宗族越大,参与“拜太公”的成员就越多,位于宁村大榄冈的社区墓地常常出现浩浩荡荡几十人、上百人祭扫“拜山”的盛况。近年来,九月初九重阳节在宁村演变为“老人节”,居委会在此期间举行盛大隆重的敬老宴会,请粤剧团表演老人们喜爱的曲目,并为他们发放米、油等慰问物资,九十岁以上的老人还会收到一枚居委会颁发的金质“寿桃”。在宁村下辖的沙垄小区,“敬老晚宴”已经发展为在“老板”带动下,村民自发组织参与的社区节庆。*李翠玲:《“老板”参与下的乡村社区公共生活复兴——“珠三角”个案研究》,《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冬至在当地也是很受重视的节日,广东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这一天人们要吃汤圆、拜神祭祖、全家聚餐,称为“过冬”。宁村的大多数企事业单位冬至这一天都会将下班时间提前,方便人们过节。
宁村的民间信仰在改革开放后大规模复兴,当地居民普遍信仰的神灵有观音、天后、北帝、文昌星君、关帝、土地神等。每逢这些神灵的神诞,相应的庙宇都会举行仪式庆祝,如二月初二土地诞、二月初三文帝诞、三月初三北帝诞、五月十三武帝诞、六月十九观音大士飞升等。此外,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是烧香拜佛的好日子,这两天社区庙宇的香火都会特别旺。农历七月是宁村信仰仪式的重要时段。七月也被称为“鬼月”,传说一进入七月,阎王就会打开地府大门,让关在里面的孤魂野鬼到人间游荡。因此,自七月初开始,小榄居民就开始陆续在门前路边烧衣放食,超度鬼魂,俗称“烧街衣”。农历七月十四是小榄民间的大日子,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杀鸭,备办丰盛的食物祀神,称为“做十四”。“中元节”当天,小榄的宗教仪式达到高潮,当地所有庙宇都会同时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七月的最后一天是“地藏王诞”,庆祝完地藏王菩萨的神诞,“鬼月”的祭祀活动才告一段落。
这些宗教仪式不仅建构出与现代时间迥然相异的传统节庆体系,形成独特的地方生活周期,而且还反映出当地的自然地理和历史文化风貌。例如天后和北帝都是地方神灵系统中享有崇高地位的“大神”,这与珠三角地处水乡、水对人们的生产生活至关重要有关。当地葬礼中有一项“买水”的仪式,死者入殓前,长子或长孙要到河里盛一些水回来为死者沐浴净身,“买水”一定要在涨潮时分进行,只有这样才能让死者趁着涨潮升仙,这也是以往滨海生活历史的象征性重现。部分仪式还包含着有关地方社会生活的历史记忆,如邹陈法师诞和社神崇拜。邹陈法师是两位地方性神明,相传明成化年间遇灾荒瘟疫,乡间儒士邹潮、陈璇设法拯救,活人无数,二人去世后,乡人追思德义,建祠庙奉祀。解放前,小榄镇共有3座邹陈法师庙,后来均毁于“文革”。改革开放后,宁村沙垄社重建了一座小型邹陈法师庙,并于农历七月二十四邹陈法师诞时举行相关仪式。社神崇拜在宁村深受重视,如果仔细辨识,各个社的名称就包含着丰富的地方自然地理、经济和社会变迁的集体记忆。*李翠玲:《社神崇拜与社区重构——对中山市小榄镇永宁社区的个案考察》,《民俗研究》2011年第1期。
频繁的宗教仪式还体现出当地人与超自然世界之间的紧密关联。在当地人看来,祖先、神和鬼都必须被正确对待,早晚在祖先牌位上香请安,定期到庙宇参拜各路神仙并送去供品,妥善打发孤魂野鬼,才能获得保护,免遭厄运。这些行为涉及人们与神、祖先和鬼之间的经济交换,它把物质和俗世的经济转移到神界中去,以一种祭拜诸神的形式来为风险和“身后事”投资。*杨美惠:《温州模式中的“礼仪经济”》,《学海》2009年第3期。宁村许多老人相信,他们对神灵殷切信仰祀奉,以神灵的名义积善行德,会为子孙后人带来“福报”。
宁村的人生礼仪由出生仪式、婚礼、葬礼和生日构成,这些仪式通常都会隆重举行,金钱、礼物、人情在仪式中流动,关系网络在仪式中形成、扩展和加强,财富、声望、权力也在仪式中得以展示。人们慷慨地举办各种家庭仪式和宴请,因为地方经济高度嵌入在当地家庭、亲属和社区关系网络中,因此举办仪式和宴会是社会投资的重要形式。只有获得亲友、邻里、生意伙伴和政府官员的支持,与各方面的人士都保持良好关系,才能在事业和生活上得到帮助。
强调与宗族相关的价值观念是宁村人生礼仪的显著特色。宁村的出生礼仪中有一项“开灯”仪式,每年正月初七至十五这段时间,村里上一年生了男孩的家庭都会在宗族祠堂为孩子“开灯”。“灯”与粤语的“丁”谐音,“开灯”即庆祝添丁之意。受宗族观念影响,广东地区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计划生育”政策实行后,女性地位有所提高,但在生育观念中,还是存在明显的男孩偏好。迄今为止,“开灯”仍然只为男婴举行。近年来,“开灯”仪式越来越流行,许多生了儿子的富裕家庭,都会在“开灯”仪式后大摆筵席。婚礼上的“升字”仪式同样与宗族相关,宁村的男青年在婚礼前会获得一个按宗族辈分取的“名字”,婚礼仪式上,这个精心装裱的“名字”会被伴郎们郑重地挂到客厅墙壁正中,称之为“升字”。这个名字虽然平时不会使用,但会被载入族谱,成为宗族血脉延绵中的一环,因此婚礼也被视为年轻男性的“成年礼”。
宁村的人生礼仪,尤其是婚礼和葬礼,非常讲究时间选择上的“趋吉避凶”。李亦园指出,传统文化的时间和谐观念,表现在将个人生命配合宇宙时间而作解释:“每个人依据他的出生年月日时的干支构成他的‘八字’,以这个八字配合宇宙时间流的大小阶段推算,个人时间与宇宙时间之间,有时是和谐的,那就是吉,也就是好运;有时则是不和谐的,那就是凶,就是坏运。由于这一基本的时间观念,中国人一生中都要努力寻求对他最有利的时间定点,而每做一事都要寻找一个吉利的时刻。”*李亦园:《从民间文化看文化中国》,《李亦园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29页。在宁村,卜日择吉是当地最常见的时间实践之一,不但婚丧嫁娶等大事要请道士或“阴阳先生”仔细卜算“吉日”,就连砌灶安床、出门还家、买房造屋、新居“入伙”、生意开张等日常琐事也习惯先翻翻黄历看看日子。宁村村民在访谈中提到,在这里选一个结婚的良辰吉日很不容易,这个日子既要宜嫁娶,又要宜神明。新郎新娘的生辰八字与时辰的配合当然是要考虑的首要问题,此外,还要分别与双方祖父母、父母的生辰八字配对检测,看是否与他们“相冲”。葬礼对时间的要求更为严格,尤其是出殡,日子和时辰都需要严格测算,否则会对死者家庭造成严重的潜在危害。在宁村,停灵的时间都比较长,少则3天,多则长达一个星期以上,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日子。罗君梅指出,“贯穿所有丧仪的结构性原则是选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以及合适的用时长短……人们通过丧仪利用力和气,就是选择时间和地点,选用物件和措辞,时常还伴以行动,这一切都具有象征性,因而可吉可凶。人们可以借此克服失衡状态,重建秩序,以使家庭和国家所谓的永恒(等级)秩序得以合法化”*罗梅君:《北京的生育婚姻和丧葬——十九世纪至当代的民间文化和上层文化》,中华书局,2001年,第391页。。
传统仪式节庆赋予了宁村独特的时间感觉:这里既充满现代城镇气息,又保留着地方传统文化韵味。当地居民通过民间信仰和人生礼仪,建立起一套与工作时间相对应的“仪式时间”,并在这套时间体系中实现人与神和人与人的交流互动,传递文化价值,追求生活意义。与大城市相比,宁村本地居民的生活节奏更为缓慢,对生活也更为满意,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里的文体娱乐十分丰富,村集体经常组织各种文化活动,丰富多彩的公共生活也是构成地方性时间的重要因素。活跃的公共生活如何可能?乡村集体又在地方时间的建构过程中扮演何种角色?以下就将从乡村基层政府的时间管理和时间福利角度对此进行讨论。
三、文体娱乐:乡村集体的时间管理与时间福利
宁村文化娱乐活动发达,每当夜幕降临,许多妇女就会聚集到广场上,随着明快的音乐翩翩起舞。年轻人在旁边的运动场上打篮球、羽毛球和乒乓球,孩子们在广场边上奔跑嬉戏。每周二、四晚上,一些粤曲爱好者都会聚集在街巷深处古朴幽静的“佩兰书室”,吹拉弹唱,自娱自乐。这个村庄活跃着健身队、拔河队、粤剧团、歌舞团、龙狮武术团、书画协会等众多群众文艺团体,几乎每个月都有文艺演出和电影放映,暑假期间还有专门为孩子们举办的篮球赛、才艺比赛、亲子游园会等活动。村里每年都会组织大规模的健身操比赛、青少年篮球赛和新年运动会,这些比赛都以“小区”(自然村)为单位举行,每逢决赛都是激动人心的大日子,参赛队员们的家人和亲友都会到场观战,其他观众也会为本“小区”的队伍呐喊助威,气氛非常紧张热烈。元旦至春节是宁村公共生活的高峰,居委会各个部门都会召开总结表彰大会,每次会后都会安排集体宴饮,共庆一年中取得的成绩。股份分红、年节物资发放也集中在这一时期,为村庄带来浓浓的“年”味和喜庆气氛。近年来,居委会在重阳节期间宴请全村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开始成为一项新的社区传统。这些文化活动将社区生活装扮得多姿多彩,也使社区时光充满欢乐和活力。
宁村的群众文体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在很大程度上是乡村基层政权时间管理的结果。时间管理是国家权力的象征,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有“授时”一说,“天子”将“天时”传授于民,这一行为的象征意义在于,只有“天子”才有掌握“天时”的权力。*周星:《有关“时间”的民俗与文化》,《西北民族研究》2005年第2期。在现代民族国家中,时间的政治性并不亚于传统帝国,以领土形式出现的空间和以民族节日形式出现的时间是民族国家的存在方式,也是建立共同体认知和体验的核心范畴。*高丙中:《民族国家的时间管理》,《开放时代》2005年第1期。新中国建立后,乡村基层政权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对时间的控制管理也达到顶峰。“集体化时期”,政府直接介入时间控制和管理,农民的生产和生活都置于村集体统一安排和调控之下。*王加华:《传统中国乡村民众年度时间生活结构的嬗变——以江南地区为中心的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4年第3期。“人民公社”体制解体后,乡村基层政权的时间控制管理方式也发生了转变。在广大内陆乡村地区,乡村基层政权随着国家权力向上收缩遭到严重削弱,基本丧失了时间管理的能力。而沿海乡村地区的情况则相反,国家控制的放松和地方经济的发展为基层政权的壮大提供了条件,使乡镇和村集体的资源动员和组织能力不断提升。在这种背景下,珠三角乡村基层政权不但没有放弃对时间的控制管理,反而将其作为社会控制和社会秩序建构的重要手段。不过,改革时期乡村基层政权的时间管理方式从直接控制变成了间接调控,管理重心也从生产时间向业余时间转变。
宁村的公共文体活动主要集中于“8小时以外”的工余、课余、周末和劳动节、国庆节、元旦、春节等国家法定节假日,与国家时间管理框架高度吻合。自中华民国时期,中国就开始利用国家力量推行以阳历为基础、辅之以强调国家意识形态的节日体系的现代时间制度。在城市社会,为适应工商业活动需要,星期制逐渐流行,并成为现代时间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星期制度一经产生,就对城市公共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形成了比较明显的休闲娱乐和商业活动周期,各种社会团体也积极在星期天休息日展开活动。*李长莉:《清末民初城市的“公共休闲”与“公共时间”》,《史学月刊》2007年第11期。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选择性继承前政权时间管理制度的基础上,为保护劳工权益,又开始实行8小时工作制,使之与星期制和国家节日体系共同构成新中国的时间管理框架。将休闲娱乐活动安排在工余、周末和节假日,正是贯彻国家时间管理的体现。
除了公共生活的时间取决于国家时间管理制度,公共生活的内容和形式也受到国家控制。小榄镇政府专门设立了宣传办公室、文化站、社区教育办公室等机构,组织领导社区文化活动的开展。与镇政府的组织架构相对应,宁村的文体活动由居委会“政治工作办公室”总体统筹领导,小区社教员具体实施。宁村的3个主要群众文体社团——粤剧团、歌舞团、龙狮也由“政工办”管理,它们按照“政工办”制定的时间表轮流演出,每演出一场可以从“政工办”领取2000元活动津贴。“政工办”还从外地引进了许多具有文体专长的“体育辅导员”,指导居民开展活动,如辅导、带领妇女们跳广场舞。从形式上来看,地方政府组织领导的都是一些代表现代城市文明,符合国家意识形态(积极、健康、向上)的文化、艺术和体育活动,旨在提高民众的身体和文化素质,服务于“和谐社会建设”。
地方政府的支持客观上增加了文体活动供给,使之成为基层政府,尤其是村集体为本地居民提供的一项“时间福利”。参与文体活动既需要时间成本也需要经济成本,在宁村,这两项成本都由村集体而不是村民个人承担。许多东南沿海地区发达乡村的经济与社会都表现出浓厚的集体主义色彩,村庄内部成员紧密合作,以最大限度地调动集体、个人和村民联合组织等各个层面的人力、资金、土地资源。村庄以“股份集团公司”的方式经营管理集体土地、集体企业和社区公共基础设施,并为作为股东的村民提供福利和社会保障。*折晓叶、陈婴婴:《超级村庄的基本特征及“中间”形态》,《社会学研究》1997年第6期。宁村为其“股民”提供的社会保障包括股份分红、就业、医疗、教育、养老等,在村集体的保护下,宁村本地村民大多从事的是清闲的管理类工作。这些工作几乎都不需要“加班”,就业保护的结果之一,就是本地人的“自由时间”增加,用于休闲娱乐的时间也相应增加。此外,良好的社会保障也有效地减轻了本地村民的经济和时间压力,人们不但每年可以从村集体获得一笔不菲的“股份分红”,而且基本不必为医疗、教育和养老担忧*当地村民医疗费用的90%以上都能被报销;男性到了60周岁,女性到了55周岁,每月就可以领到一千多元退休金;两所村办小学都是教育部门认定的省一级学校,村里还会为考上大学的子弟提供奖励和资助。,能够安心地将时间投入到经济活动以外的社会生活中。
不过,这种时间福利并不为所有村庄居民提供,当地所有的福利和社会保障都严格地被限制在本地农业户籍人口内部,广大居住在村里的外来工和部分非农业户籍人口一律被排斥在外。村庄内部的利益保护机制造成了本地人和外来工在职业、居住、生活甚至心理上的裂痕,形成两个社会群体对立的“二元社会”结构。*周大鸣:《外来工与“二元社区”——珠江三角洲的考察》,《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在这种“二元社会”中,本地人居于社会分层顶端,享受就业和社会保障方面的“特权”;数倍于本地人口的外来工群体则处于社会底层,无法得到任何保障,饱受歧视。从时间体验来看,本地人“有钱有闲”,将大量时间用于休闲娱乐;外来工却“无钱无闲”,除了吃饭睡觉等必要的生理活动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工作。王宁指出,中国劳工之所以成为“时间荒”最严重的群体,是因为缺乏社会保障和全球分工不平等,处于全球产业链最低端的农民工群体为了获得必要的劳动力再生产的条件,不得不长期超时工作。*王宁:《压力化生存——“时间荒”解析》,《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9期。事实上,宁村这类“工业村”也加入到了“剥削”农民工的行列,它们享受了农民工廉价劳动力所带来的巨大“人口红利”,却拒绝与其分享村庄经济发展的成果。
四、结 论
本文以公共生活为视角,在社会变迁的背景下讨论了珠三角一个都市化村庄的时间制度和地方生活节奏。研究表明,这个村庄的时间制度在工业化、城镇化冲击下发生了巨大变化,建立起一套与工业生产和城镇生活相配套的新型现代时间制度和时间观念。尽管如此,传统地方性时间并未彻底退出社会生活,而是在各种民间信仰和人生礼仪中得以延续,形成传统与现代并存的“二元时间”体制。这种“二元时间”体制在村落公共生活的时间安排中得以清晰体现:现代娱乐休闲主要集中在“八小时以外”的工余时间、周末和国家法定节假日;民间信仰、人生礼仪则按照阴历和“阴阳五行”观念举行。发达的民间信仰和文化活动共同塑造出独特的地方生活节奏和时间感觉,即富足、悠闲、富于地方特色和传统文化韵味。
不同背景的文化并置,是中国近代以来最基本的社会文化特征。这种文化并置反映在时间制度上,就是我们一方面把阳历编制进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又想方设法使阴历继续存活;一方面过官方法定节假日,另一方面也过各种非正式的民间节日;一方面积极复兴传统民俗节庆,另一方面又对情人节、母亲节、圣诞节等西洋节日表现出巨大热情。多元时间并置,既受生产方式变迁影响,也是国家、大众传媒、全球化、市场化等因素共同推动的产物。多元时间同时并存,究竟是社会转型时期特有的社会现象,还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常态?地方性时间的存续是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文化遗留”,还是被文化主体刻意保留的文化载体?宁村的个案研究显示,只有从时间的社会文化建构角度来审视,才能理解当地的“二元时间”体制。宁村的地方性时间之所以在完成工业化、城镇化转型后仍然活跃在当地社会生活中,是因为当地民众需要通过传统时间观念和时间实践维持社会关系,彰显地方文化特色和历史记忆,再生产文化价值,追求幸福的美好生活。因此,时间变迁的形式和路径并不只是单纯地受生产方式制约,也取决于作为文化主体的地方民众对意义的建构。孟德拉斯指出,在乡村走向城市化的时候,城市生活却变得更加“乡村化”,但认为乡村社会和乡下人将来会变得和大城市的状况一样,是一种过于简单的幻想,农业劳动者和农村居民在某种意义上依然将是有别于城市人的。*[法]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李培林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93-294页。就此而言,地方性时间也许会隐藏于现代标准时间的表象之下,但可能永远也不会消失。
宁村个案研究的价值还在于,揭示了社会结构在时间制度和地方社会生活节奏建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宁村的案例显示,当地镇政府和村集体也通过时间管理介入到了地方时间制度的生产中,它们积极组织领导群众业余文化生活,试图以此加强对乡村社会生活和社会秩序的控制。这一举措在客观上促进了当地公共生活的发展,增加了当地民众参与公共文化活动的兴趣、意愿和时间。而本地居民之所以能够将大量时间投入到公共生活中,有赖于强大的集体经济为其成员提供的就业保护和良好福利保障。然而,村集体为本地村民提供的利益保护具有强烈的排他性,以至于本村“股民”与“非股民”,尤其是外来工之间的关系产生巨大张力。在这种“二元社会”结构下,本地人所享有的时间特权和时间福利,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外来工的“时间荒”为代价的。沿海村庄的“二元社会”结构限定了“二元时间”制度产生的社会条件,也使得本研究带有一定地域特殊性,但国家和地方政府在地方时间建构中具有的影响,却值得引起广泛关注。
地方时间的发展变迁,不仅与宏观政治经济背景和地方社会自身的组织结构、历史文化、发展模式及价值观念息息相关,也关系到不同社会群体的权力、健康和快乐。如何发展出既适应外部政治经济发展需要,又能体现地方社会文化特色,同时还能使不同社会群体都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和机会的时间制度,将是未来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技术、制度、社会和文化共同致力的目标。
[责任编辑 王加华]
李翠玲,武汉大学社会学系讲师(湖北武汉 430072)。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公共生活与农民市民化的文化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4CSH02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