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墓碑簡論
2017-01-28陳高華
陳高華
刻有紀念性或標誌性文字的石頭,稱爲碑。中國傳統,墓葬立碑作爲標誌,統稱爲墓碑。元代的墓碑大體來説,可以分爲兩類。一類是標題型的,一類是傳記型的。標題型墓碑比較簡單,上面書寫死者官銜、籍貫和姓氏,没有官銜的平民則稱處士。有的在姓名後面還題有建墓時間、建墓人(通常是死者親屬)的名字。一般來説,標題型墓碑,通常樹立在墓前,作爲標識。名儒杜瑛“將終,命諸子曰:‘我死,棺中第置《杜甫詩集》一編,題其志石云‘處士杜緱山墓’”*蘇天爵著,陳高華、孟繁清點校《滋溪文稿》卷二二《杜公行狀》,中華書局,1997年,376頁。。這就是標題型的墓碑。普通家庭的墓葬,通常只有標題式的墓碑。這類墓碑傳世很多。有身份的死者,除了墓前樹立標題型墓碑外,還有敍述死者生平的墓誌或墓誌銘,以及神道碑,這都是傳記型的墓碑。
傳記型墓碑都要先寫成文字,然後再刻在碑上,這類文字統稱爲碑銘,是元代文學中一大門類。碑銘一般都是以行狀爲據寫成的。當時有名的文人、學者幾乎都有這方面的作品,有的數量很多。近代著名學者葉昌熾在他的名著《語石》中説:“元人極重碑誌,蘇滋溪(天爵)《元文類》,以此爲主。”*葉昌熾、柯昌泗《語石·語石異同評》卷一,中華書局,1994年,57頁。《元文類》七十卷,碑銘(包括行狀)共十九卷,雖不能説“爲主”,但佔有比重確實是很大的*蘇天爵編《國朝(元)文類》,《四部叢刊初編》本。。而安放或樹立刻有文字的石碑,則是當時葬禮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下面我們試對元代的傳記型墓碑作一些説明。
(一) 行狀
碑銘文字一般都是根據行狀寫成的。行狀是記述死者生平事蹟的文體,至遲在漢末已有之*趙翼著,欒保群、吕宗力校點《陔餘叢考》卷三二《行狀》,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656—657頁。。元代,行狀的寫作仍是很流行的。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死後,家屬在舉辦喪事的同時,都要設法撰寫行狀。行狀有比較固定的格式,開頭是死者的籍貫、家世*虞集撰《臨川先生吴公行狀》,開頭是“本貫”和三代(曾祖、妣,祖、祖妣,考、妣)名録、追封官爵,然後是吴澄經歷和著作狀況。見虞集《道園學古録》卷四四,《四部叢刊初編》本,2頁上—10頁上。,正文是其生平經歷,然後是評價,結尾是行狀作者的姓名。行狀的内容一般比較具體,堆砌資料,文字冗長。《元文類》收行狀4篇,短的近三千字,長的近五千字。著名學者虞集爲儒學大師吴澄作行狀,長達八千餘字,這可能是現在存世的最長的行狀*《臨川先生吴公行狀》。。
行狀有的由死者親屬撰寫,如浙東道宣慰使陳祐死後,其弟陳天祥爲之撰行狀*王惲《秋澗先生大全集》卷五四《陳公神道碑》,《元人文集珍本叢刊》第2册,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139頁。。鄉貢進士廬陵(今江西吉安)蕭濟美,“自狀其父俊民甫之行”*吴澄《吴文正公集》卷四〇《故逸士廬陵蕭君墓銘》,《元人文集珍本叢刊》第3册,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642頁。。永豐(今江西永豐)高師文去世,“卒之三月,其孤世安摭其所見於家庭、所聞於師友者輯爲行述”*《吴文正公集》卷四〇《故逸士高周佐墓誌銘》,653頁。。“行述”也就是行狀。同知寧都州(今江西寧都)事計初死,“孤恕述其父之所行,命其弟毅走京師乞銘”*《吴文正公集》卷四〇《計府君墓誌銘》,643頁。。爲女性作行狀罕見,忽必烈時代名臣郝經爲其父母作行狀*郝經《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三六《先父行狀》《先妣行狀》,書目文獻出版社,《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91册,809—812頁。。有的則由門人撰寫。如婺源(今安徽婺源)汪炎昶是著名儒生,死後家屬請汪炎昶的門人趙汸“輯群行爲狀”,“趙君乃爲狀”*宋濂著,黄靈庚編輯校點《宋濂全集》卷六六《汪先生墓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1549頁。。也有家人提供資料,再請文人加以潤飾。地位高的官員常以有關資料請有名望的文人作行狀。例如,中書平章梁德珪死後,“前翰林修撰知高郵府張某次公遺事,命桷演潤,將求鴻藻,以表墓道”*袁桷著,魏崇武、鍾彦飛點校《袁桷集》卷三二《梁公行狀》,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470頁。。這是説張某搜集梁德珪的事蹟,再請“桷”即著名學者袁桷寫成行狀。濟南軍閥張榮死後,其子“元節偕其諸兄,以公平昔事蹟”,求張起巖“爲行狀”*《國朝文類》卷五〇(張起巖)《濟南路大都督張公行狀》,《四部叢刊初編》本。。張起巖是延祐二年科舉首科漢南人榜的狀元,中舉後長期在翰林院任職,在當時文壇有很高的聲望。宗教人士去世後亦作行狀。忽必烈封藏傳佛教薩迦派領袖八思巴爲帝師。八思巴死後,“翰林學士王磐等奉敕述《行狀》”*《佛祖歷代通載》卷二一,《大正大藏經》本,707頁。。忽必烈下旨撰行狀似僅此一例。蒙古國時期北方佛教領袖海雲去世,其弟子“嗣法慶壽朗公禪師作行狀”*王萬慶《大慶壽寺西堂海雲大禪師碑》,見《北京元代史跡圖志》,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184頁。。全真道掌門張志敬死,“喪事畢,提點劉志敦持行狀,致嗣教真人王志坦之命”,求翰林學士王磐作道行碑*李道謙編《甘水仙源録》卷五《誠明真人道行碑》,《正統道藏》本,3頁上,。可知亦有行狀之作。
蘇天爵爲中書左丞王結作行狀:“謹具公官勳行實卒葬壽年爲行狀一通,請謚奉常,徵銘太史,以詔後世。”*《滋溪文稿》卷二三《王公行狀》,387頁。黄嵀爲于九思作行狀,文後説:“謹具公世出、行事、年壽、卒葬如右,上奉常及太史氏,副在私家,庸竢立言之君子。”*黄嵀《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二三《于公行狀》,15頁上,《四部叢刊初編》本。“奉常”指太常禮儀院,主管封贈謚號等事。“太史”指翰林國史院,主修國史。這就是説,高級官員的行狀要上報這兩個機構,用作封贈謚號和朝廷“賜銘”(神道碑,見下)的申報材料。但副本留在家中,供請人作墓誌銘、神道碑之用。當然,對大多數人來説,行狀只有後一種功能。
行狀都是由死者家屬、友人、學生、部屬提供資料寫成的,因而隱惡揚善,刻意美化,是免不了的。爲此,行狀之作往往受人非議。東陽(今浙江東陽)胡助曾爲翰林國史院編修,致仕後“戒二子曰: 我死斂以時服……亦不必求人作行狀、墓銘”,只留下一份自傳,以遺後人*胡助《純白齋類稿》卷一八《純白先生自傳》,《金華叢書》本。。也有人自作行狀。如儒生趙文,“自狀其平生”*劉將孫著,李鳴、沈靜校點《劉將孫集》卷二九《趙青山先生墓表》,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39頁。。陝西行省講議官來獻臣,“臨終神識不亂,命家人具紙筆,乃自序其世族譜系暨入仕止官本末,仍手書之以付門生駱天驤、李惟善,俾求當世立言之士,以志其墓”*李庭《寓庵集》卷六《來獻臣墓誌銘》,《藕香零拾叢書》本,71頁下。。作自傳、自作狀都是爲了不讓别人作行狀,但這是不多見的。
行狀之作,没有身份的限制。從現存記載看來,行狀大多爲達官貴人而作,但其他階層人士死後亦可作行狀。郝經之父郝思温是隱居民間的儒生,“身無一命之爵”,母許氏是家庭婦女,郝經自已爲父母作行狀,已見前述。張之翰爲王政作行狀,此人是一個“往來之商賈,積有豐貲”*張之翰著,鄧瑞全、孟祥靜校點《張之翰集》卷二〇《王君行狀》,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217—218頁。。處州(今浙江麗水)紫虚觀道士吴自福死後,其徒孫梁惟適持自福侄“世昌《狀》”,請劉基作墓銘*劉基著,林家驪點校《劉基集》卷一二《紫虚觀道士吴梅澗墓誌銘》,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184頁。。這是一個普通道士。至於中下層官吏、儒生、僧人死作行狀者,更比比皆是。
行狀旨在爲墓誌銘、神道碑提供資料,但墓誌銘、神道碑寫作時對行狀的内容都不免有所取捨,因而行狀仍有其不容忽視的價值。上面講到虞集爲吴澄寫的行狀有八千餘字,而揭傒斯自言據行狀寫成的吴澄神道碑不到三千字,許多重要的内容都删去了。例如仁宗時延祐經理引發民變,事後元朝“蠲虚增之税”,但江西官吏反而增税;英宗時在江南徵收包銀。吴澄多次對兩事提出意見,終於得到蠲除。可見這位理學名家有關心民瘼的一面,並非完全脱離現實。但神道碑有些内容又是行狀没有的,顯然揭氏還利用了其他資料。因而在研究吴澄這位元代大思想家時,行狀和神道碑都應重視。史天澤行狀,早已散佚,近年重新發現,全篇近6000字,與神道碑互有詳略。其中幾段用口語記録忽必烈的聖諭,很有特色*孟繁峰《談新發現的史氏殘譜及史氏元代墓群(續)》,《文物春秋》1999年第4期。。有些歷史人物,没有墓誌銘和神道碑流傳下來,行狀是唯一可依賴的傳記資料。如大科學家、水利專家郭守敬,傳世的只有齊履謙的《知太史院事郭公行狀》*《國朝文類》卷五〇。。這便成爲研究這位大科學家生平最重要的文獻。蘇天爵編纂的《元朝名臣事略》,是公認的元代一部重要的當代史著作。此書卷九《太史郭公》全部摘引上述《行狀》,而《元史》中的《郭守敬傳》完全是將《事略》此篇删削而成的。《元朝名臣事略》卷一一《宣慰張公》(張德輝)篇,全用“汲郡王公”所撰行狀。“汲郡王公”就是王惲。但是王惲的文集《秋澗先生大全集》中没有收這件行狀。張德輝也没有《墓誌銘》《神道碑》傳世,《元朝名臣事略》此篇就成爲研究張德輝的重要資料。元末權臣脱脱的幕僚吴直方,以集賢大學士、榮禄大夫(從一品)致仕。有元一代“大江之南韋布之士品登第一而以勞烈自見者”僅四人,吴居其一。以平民出身的“南人”能身致高位,吴氏是有獨到之處。但《元史》無傳,也没有關於他的其他碑銘,只有宋濂爲他撰寫的行狀傳世,其中記敍了他在順帝秉政初期參與的機密,如貶逐伯顔事件中所起的作用,很值得重視*《宋濂全集》卷七六《吴公行狀》,1844—18449頁。。
(二) 墓誌銘
元代通行的葬禮,安放墓誌銘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環節。“葬而不得銘,猶無葬也。”*柳貫著,魏崇武、鍾彦飛點校《柳貫集》卷一一《劉彦明墓誌銘》,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306頁。“不得銘,無以葬。”*戴良著,李軍、施賢明校點《戴良集》卷一四《方大年墓誌銘》,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157頁。一般來説,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物,死亡以後,家屬便著手準備行狀,然後多方設法,請求有名望的文人根據行狀撰寫墓誌銘。墓誌銘有的在正式埋葬時和遺體一起安放在墓室内或墓道中,有的則在改葬時放置,距離初葬往往有一段時間。
墓誌銘正文一般是用散文寫成的。内容包括墓主家世譜系、生平經歷、對墓主的評價以及哀悼之情。但也有例外,如劉將孫爲蕭榛作墓誌銘,正文全篇四言,共一百三十句,前面有簡單的序*《劉將孫集》卷三二《南穀先生蕭君墓誌銘》,264—265頁。。姚燧作《故民鍾五六君墓銘》,全篇七言詩四十句*姚燧著,查洪德編輯點校《姚燧集》卷二九,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453頁。。墓誌文字大多以“銘”結尾,“銘”原來是刻在器物之上頌揚生平功德的文字,一般是韻文,以四言居多,也有五言、七言甚至散文等多種形式。如果没有“銘”就稱爲墓誌。墓誌和墓誌銘都是死者家屬請人撰寫的,執筆者大多是地方儒學的官員或文人,有地位的官員則要請有名望的學者、文人執筆。元代中、後期,翰林院的官員、進士出身的官員是墓誌銘作者的首選。死者家屬甚至不遠千里上門請求。蘇天爵編《元文類》,卷51—54收“墓誌”31篇,卷55爲“墓碣”12篇,卷56爲“墓表”12篇,“墓碣”、“墓表”實際上與墓誌(墓誌銘)没有多大差别*“唐舊制五品以上碑,七品以上碣。若隱淪道素,孝義著聞,雖不仕亦立碣……宋初猶然……其後卑官及無位者,多用墓表。”(《語石·語石異同評》卷三,164—165頁)從元代來看,三者似無嚴格的區别。,三類加在一起共6卷、55篇。從這些作品來看,死者身份多種多樣,有高官、名士,亦有“處士”、“隱士”,還有不少婦女。作者有元好問、許衡、楊奂、王惲、劉因、盧摯、徐琰、元明善、程鉅夫、閻復、姚燧、吴澄、鄧文原、元明善、袁桷、虞集、宋本、李道源、馬祖常、王士熙、張養浩、揭傒斯、歐陽玄。他們都是元代文壇上的佼佼者。可以説,墓誌銘的寫作,是元代文人必不可少的一項修養。大多數元人文集都有墓誌一類作品。元代文壇和學術界的領袖人物如吴澄、姚燧、黄嵀、虞集、蘇天爵、宋濂等人的文集都有大量此類作品。元代大儒吴澄曾任國子司業,有很高的聲望,因而成爲人們乞求的對象。在他現存的文集中,撰寫的墓誌銘、墓碣銘、墓誌有150篇左右。黄嵀現存作品中,有墓誌銘130篇左右。宋濂是元、明之際的文章大家,所作墓銘、墓碣一類文字在200篇以上*據黄靈庚編輯校點《宋濂全集》統計,見該書卷五六至卷七二,1307—1748頁。宋濂活動時代較晚,所以他的作品没有進入《國朝文類》。。柳貫撰寫的墓誌銘較少,亦有30篇左右*見《袁桷集》卷二八至卷三一,419—466頁。。蘇天爵自己的文集《滋溪文稿》中也有墓誌銘50篇左右*《滋溪文稿》卷八至卷二一,110—361頁。。墓誌銘没有身份的限制,上自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皆可爲之。但作墓誌銘所費不菲,請人作文要錢,石料要錢,鐫石要錢,一般貧苦百姓是負擔不了的。葬禮需墓銘,是漢族的文化傳統,在元代,絶大多數墓誌銘是爲漢人而作。《元文類》中墓銘、墓表、墓碣共55篇,除個别契丹人外,其餘均爲漢人,而契丹人在元代屬於四等級中廣義的“漢人”。上面説黄嵀撰寫墓誌銘有130篇左右,但其中蒙古、色目人不過寥寥數篇。
墓誌都是在死者親屬送來的行狀基礎上删削而成的。這在墓誌銘中都會有所交代。一般來説,求人寫作墓誌、墓誌銘,在呈遞行狀的同時都要送上錢鈔或禮物。白彦隆是姚燧的同學,死後其妻求姚作墓碣,“持幣泣請”,姚“還其幣”爲之作文。姚燧特别講明此事,可見“持幣”是普遍的現象,而還幣則是少見的例外,故姚燧以此自我標榜*《姚燧集》卷二六《白公墓碣》,408頁。。死者行狀,其中必然充滿溢美之詞。據行狀寫成的墓誌、墓誌銘自然爲死者歌功頌德,成爲衆所周知的慣例。吴澄説:“爲人子者思有以思其親,與其求虚文於人,孰若修實學於己真孝子之事也。”*《道園學古録》卷四三《袁仁仲甫墓誌銘》,9頁下。但這位理學名家同樣不能免俗,寫下大量“虚文”。黄嵀爲“外舅王公”作《墓記》,文中稱:“嵀所書若甚簡略,而皆有可徵,不敢效世俗巧飾誣言以爲欺也。”*《金華黄先生文集》卷四〇《外舅王公墓記》,16頁上。可知此類文字盛行弄虚作假,欺世盜名。虞集在當時很有名望,“然碑板之文,末嘗苟作。南昌富民有伍真父者,貲産甲一方,娶諸王女爲妻,充本位下都總管。既卒,其子屬豐城士甘愨求集文銘父墓,奉中統鈔五百定准禮物,集不許,愨愧歎而去”*《元史》卷一八一《虞集傳》,4181頁。。此爲請人作銘文要致送禮物或錢鈔之實例,同時也説明撰寫此類作品例應諛墓,虞集纔會加以拒絶。元朝中期到元順帝統治初,米價大體爲每石二十至四十貫*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442頁。。中統鈔一定五十貫,五百定可購米兩千石甚至更多。這雖是特例,亦可見爲求墓銘所費不菲。東陽(今浙江東陽)胡助,官太常博士,生前作自傳,戒其子:“不必求人作行狀、墓銘。”已見前述。浦江(今浙江浦江)吴直方官一品致仕,“以無大功業,不必乞銘於人,以爲識者之所訕鄙。乃自序歷官世第而系之以辭……人以爲實録云”*《宋濂全集》卷七六《吴公行狀》,1848頁。。自作傳記,不求他人作墓銘,從而説明墓銘之作往往爲“識者”“訕鄙”,但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
完整的墓誌銘分上、下兩層,上層稱爲蓋,下層稱爲底。有正方形,亦有長方形。上層刻標題(死者姓名、官銜),下層刻誌和銘。蓋上的文字一般爲篆書或楷書,誌文則以楷書居多。在已發掘的元代墓葬中,不少墓中都發現有墓誌銘,爲研究元代歷史提供了很有價值的資料。北京龍潭湖迤北發現鐵可墓,出土墓誌銘,大理石製。鐵可是乞失迷兒(今克什米爾)人,其父、叔在蒙哥時代入朝。這個家族在元朝有很高地位。元朝色目人的墓誌銘爲數不多,這是很有價值的發現。陝西户縣賀氏一號墓,出土石墓誌一合,蓋上陰刻隸書“大元故丞相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贈推忠宣力保德功臣太傅謚惠愍賀秦國公墓誌銘”,底爲誌、銘。可知墓主爲元朝名臣賀勝。二號墓出墓誌一合,陰刻篆書“太元光禄大夫平章政事商議陝西等處行中書省事賀公墓銘”,底爲誌、銘。可知墓主爲賀勝之父賀仁傑。賀氏父子是元代政壇重要人物,《元史》兩人有傳,墓誌可作補充*咸陽地區文管會《陝西户縣賀氏墓出土大量元代俑》,《文物》1979年第4期。。河南焦作先後出土許氏墓誌二合,一合誌蓋陰刻楷書“有元故潛齋先生許仲和墓誌”,墓主許衎字仲和,是元代著名理學家許衡之弟。另一合誌蓋楷書“大元故承務郎新濟州脱脱禾孫副使許公墓誌銘”,墓主許師義是許衎之子。這二合墓誌對研究理學大師許衡家族有幫助*索全星《焦作巿出土的二合元代墓誌略考》,《文物》1996年第2期。。洛陽賽因赤答忽墓,有石墓誌一合,青石質,蓋内陰刻篆書“大元故太尉翰林學士承旨銀青光禄大夫賽因赤答忽之墓”。墓主賽因答忽赤是元末元軍統帥擴廓帖木兒之父,碑文中有元軍與起義軍爭奪河南的記載*洛陽市鐵路北站編組站聯合考古發掘隊《元賽因赤答忽墓的發掘》,《文物》1996年第2期。。山東嘉祥發現曹元用夫妻合葬墓,出土墓誌二合。方形青石,陰刻正楷書。曹元用誌蓋1.08×0.89×0.15米,其妻郭誌墓蓋爲0.82×0.74×0.14米,顯然墓誌銘亦反映出男女有别*山東省濟寧地區文物局《山東嘉祥縣元代曹元用墓清理簡報》,《考古》1983年第9期。。
墓誌的作者、書者和篆額有的各有其人,也有兼而爲之者。有的墓誌文字本身就是文學和書法的珍品。名書法家周伯琦撰並書篆的《有元儒學提舉朱府君墓誌銘》,紙本,現藏故宫博物院*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書法全集》第11卷“元三”,文物出版社,2011年。。近年發現的賽因赤答忽墓誌,誌文楷書35行,前載“翰林學士承旨榮禄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張翥譔”,“中奉大夫國子祭酒陳祖仁書”,“集賢大學士光禄大夫滕國公張嚅篆”*洛陽市鐵路北站編組站聯合考古發掘隊《元賽因赤答忽墓的發掘》,《文物》1996年第2期。。按,張翥、陳祖仁都是著名儒生,元末都任高官,兩人《元史》有傳。張嚅“字公弁,保定人,官至集賢大學士,封滕國公。少而岐嶷,早以才學知名,篆書亦淳古可取”*陶宗儀《書史會要》卷七《大元》,上海書店影印武進陶氏景刊洪武本,1984年,319頁。。此碑由此三人合作,很有價值。張嚅傳世書法作品罕見。
上述上、下兩層的墓誌銘,一般放在墓室内。墓誌也有立碑,碑額是標題,下面是誌文。較早的如大同馮道真墓出土墓誌,有碑座及碑身兩部分。碑的背面爲買地契,這是很奇特的*《山西省大同市元代馮道真、王青清理簡報》,《文物》1962年第10期。。河北涿州元代壁畫墓出土墓誌一方,大理石質,立碑式,由底座和碑身組成,碑身正背面均有楷書志文及家族世系。死者李儀,曾任大都路府判,階承德郎*河北省文研所等《河北涿州元代壁畫墓》,《文物》第2004年第3期。。西安南郊王世英墓出土墓誌一件,長方形,上端橫向隸書“元故耀州同知王公墓誌銘”,下端是誌銘全文。此碑由“儒林郎國子司業同恕撰”,“王瓚書”。同恕是元代有名的儒生,曾任國子司業,著作有《榘庵集》。這篇墓誌不見於《榘庵集》,可作補充*《西安南郊元代王世英墓清理簡報》,《文物》2008年第6期。。西安曲江張達夫墓誌,碑額是“元故張君達夫墓銘”,下面是直行碑文。據推測,這件墓誌“應是靠墓道北壁豎立放置”*《西安曲江元代張達夫及其夫人墓發掘簡報》,《文物》2013年第8期。。北京頤和園發現耶律鑄夫婦合葬墓,出土兩塊墓誌,並立於墓門外墓道上。耶律鑄是蒙古國時期大政治家耶律楚材之子,本人官至中書左丞相。他的墓誌銘漢白玉質,高1.4、寬0.88、厚0.195米,題《大元故光禄大夫監修國史中書左丞相耶律公墓誌銘》,另一塊夫人奇渥温氏墓誌銘,高0.83、寬0.47、厚0.22米*《北京市頤和園元代耶律鑄夫婦合葬墓》,《中國文物報》1999年1月31日。,爲研究耶律鑄本人和耶律楚材家族提供了有價值的資料。河南焦作出土元代懷孟路總管靳德茂的墓誌,没有銘,應立在墓道上*焦作市文物工作隊、焦作市博物館《焦作中站區元代靳德茂墓道出土陶俑》,《中原文物》2008年第1期。。
與墓誌、墓誌銘類似的有墓表、墓碣,此外還有阡表、葬志、壙志、壙記等名稱。阡表與墓表相同。葬誌、壙誌一般是家人所爲,簡述死者生平、家世,刻石後置於墓中。江西出土壙記,都在墓中,其中一種説:“不能求銘於當世君子,姑書其大概,納諸壙中云。”*《江西鷹潭發現紀年元墓》,《南方文物》1993年第4期。
墓誌銘一般都用石,亦有用陶。濟南歷城洪家樓元代磚雕壁畫墓發現陶墓誌一合,誌蓋、誌身各一。誌文係用朱砂直接書寫於灰色方磚磚面,文字已漫漶不清。方磚邊長34釐米,厚5釐米*劉善沂、王惠明《濟南市歷城區宋元壁畫墓》,《文物》2005年第11期。。“墓誌用塼,猶先於石刻也。”*《語石·語石異同評》卷四,246頁。秦漢時期流行墓磚,後來逐漸由堅固的石材代替。元代還有墓誌磚,就是在磚上書寫亡者生平,一般比較簡單。學者柳貫作有《亡妻墓磚志》《殤孫墓磚志》。後者是柳貫“灑涕濡朱,識童卒葬月日於玄磚,納之壙中”*《柳貫集》卷一二,第342頁。。河北滿城張弘略墓出土墓誌磚一方,長方形,正面陰刻楷書“蔡國夫人李氏”*河北省文物保護中心等《元代張弘略及夫人墓清理報告》,《文物春秋》2013年第5期。六字。河南鄭州捲煙廠工地元墓發現墓誌磚一塊,青灰色,長約30釐米,寬6釐米,正面刻“晉寧路賈潤僧”六字,側面刻“至正二年四月初八日”*汪旭《鄭州首次發現元代平民墓》,《中原文物》1996年第3期。九字。墓誌磚一般都比較簡單,大多只能稱爲標題式的。
道士墓葬,通常亦稱墓碑或墓誌銘,如胡祗遹作《女冠左煉師墓碑》*胡祗遹著,魏崇武、周思成校點《胡祗遹集》卷一七,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332—333頁。,袁桷文集中有《空山雷道士墓誌銘》《戴道士墓誌銘》等*《袁桷集》卷三一,463—465頁。。北京房山發現《玄靖達觀大師劉公墓志銘》,“劉公”是全真道士劉志厚*《北京元代史跡圖志》,150—154頁。。和尚墓誌銘大多稱塔銘。程鉅夫文集中有僧人塔銘五篇*程鉅夫著,張文澍校點《程鉅夫集》卷二〇、二一,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240、248、256—257、257—258、262—263頁。。胡祗遹有《雄辯大師塔銘》《大聖山孝思禪院廣公和尚塔銘》等*《胡祗遹集》卷一八,349—350頁。。或稱塔記,如耶律楚材作《和公大禪師塔記》*耶律楚材著,謝方點校《湛然居士文集》卷一三,中華書局,1986年。。“釋氏之葬,起塔而繫以銘,猶世法之有墓誌也。然不盡埋於土中,或建碑,樹幢。”*《語石·語石異同評》卷四,264頁。佛寺中的經幢,大多是八面,也有六面、四面。“金元僧塔銘,如琛公、策公之類,凡八面刻者,亦皆以第一面爲額。如雲某寺某公塔銘,通行直下,四周雕琢,中爲一龕,如壇廟所供神牌式。”*《語石·語石異同評》卷四,271頁。北京門頭溝潭柘寺的《歸雲大禪師塔》,六角三級密簷式墓幢,幢身六面,刻有楷書銘文,第一面爲額*《北京元代史跡圖志》,158—160頁。。又有《慧公禪師幢塔》《宗公長老壽塔》,幢身均爲八面,以第一面爲額*《北京元代史跡圖志》,161—166頁。。
(三) 神道碑
墓路稱爲神道,自來已久。神道立碑稱爲神道碑。墓誌銘人人得爲之,但神道立碑,是身份的標誌,限於有較高地位的官員、貴族。唐朝五品以上用碑,龜趺螭首*《陔餘叢考》卷三二《碑表、志銘之别》,654頁。。
蒙古國時期,政局混亂,群雄紛起。各地新興的地方軍閥得勢以後,仍在不同程度上沿用前代的某些制度,爲自已增添光彩,喪葬制度便是一個重要的方面。請名人爲先人作神道碑、先德碑,仍是頗爲流行的風氣。東平軍閥嚴實死後,其子忠濟等以行狀請元好問作神道碑*元好問著,姚奠中主編《元好問全集》卷二六《東平行臺嚴公神道碑》,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618頁。。保定軍閥張柔及嚴實下屬千户喬惟忠、趙天錫等死後,家屬也請元好問作神道碑*《元好問全集》卷二九《千户喬公神道碑銘》《千户趙侯神道碑銘》,682、684頁。。范陽張子良爲歸德路總管,回到鄉里,“用侯伯之服之禮,展省墳墓。考之令甲,諸仕及通貴,廟與墓俱有碑,應用螭首龜趺之制”,因而請元好問作《先德碑》*《元好問全集》卷二八《歸德府總管范陽張公先德碑》,661頁。。《先德碑》就是《神道碑》,“考之令甲”就是查考亡金的制度,而貴人之墓有碑,用螭首龜蚨之制,無疑就指神道碑而言。但這一時期各地軍閥立神道碑都是任意爲之,没有正式的制度可言。
忽必烈即位,逐步推行“漢法”,在喪葬制度方面,亦有一些措施。就立碑而言,現存資料缺乏明確的記載。英宗朝御史中丞楊朵兒只因權臣陷害被殺,泰定帝時得到平反,其子説:“顧於法得立碑神道,願載其事於貞石,以昭陛下之明聖。”*《道園學古録》卷一六《御史中丞楊公神道碑》,1頁上。于九思官至湖南道宣慰使,其子云:“先公官三品,法當定謚立傳,勒銘樂石。”*《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二三《于公行狀》,15頁上。畏兀兒人買閭對虞集説: “先人在延祐中遂啓王封於故國……今葬於城西三十里之田村者,法得樹碑神道。”*《道園學古録》卷一六《大宗正府也可札魯火赤高昌王神道碑》,4頁下。張熙祖是張留孫之侄,得任路總管,其父追贈亞中大夫、集賢學士,“階三品,於法當樹表於神道”,於是請虞集作神道碑*《道園學古録》卷四一《張公神道碑》,9頁上。。可見元朝立神道碑有“法”爲據,但起於何時,現在已無從查考。所謂“法”,最重要是碑主的身份限制。以上數例都是階三品以上的官員。秦仲曾知昭州,一子官中憲大夫(正四品),一子官奉訓大夫(從五品)。秦仲因數貴贈官,亦應是正四品。“昭州以子貴贈某官,夫人封某郡君,於法得立碑神道。”*《國朝文類》卷六六《知昭州秦公神道碑銘》。文天祥之子文陞死,元明善爲之作神道碑。文陞官集賢直學士、奉訓大夫(從四品)*《國朝文類》卷六五《集賢直學士文君神道碑》。。唐珪“至大元年升奉議大夫、同知汀州路總管府事”,死後亦立神道碑。奉議大夫階正五品*《劉將孫集》卷二九《唐珪神道碑銘》,234—235頁。。潘琚,“以勞得五品服,轉奉訓大夫、淮東淮西都轉運副使”,死後立神道碑*劉敏中著,鄧瑞全、謝輝校點《劉敏中集》卷七《潘公神道碑銘》,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68—69頁。。可以認爲,和前代一樣,五品以上官員死後皆可立神道碑。英宗時,監察御史鎖咬兒哈的迷失因諫阻興建佛寺被殺,泰定帝時平反,“贈鎖咬兒哈的迷失資德大夫、御史中丞、上護軍,追封永平郡公,謚貞愍。賜其妻子鈔五百貫,良田千畝,仍詔樹碑神道”*《元史》卷一二四《塔本附鎖咬兒哈的迷失傳》,第3046頁。。監察御史正七品,不夠立碑的標準,這顯然是按追贈的官階給予特殊的優遇。
從現存記載來看,朝廷的元老重臣死後,皇帝下詔給予各種榮譽,賜謚、立碑是其中必備的兩項,同時還指定有名望的學者型官員執筆。在世祖時代,史天澤死於至元十二年二月,三月下葬,“明年春二月有旨,命臣磐製墓隧碑文”*《國朝文類》卷五八(王磐)《中書右丞相史公神道碑》。。“臣磐”是翰林學士王磐。張柔死後,“至元十年春,[其子張]弘略請於朝,得謚曰武康,仍降旨翰林院,定撰碑石文字”,於是指定翰林學士王磐執筆*《畿輔通志》卷一〇七《蔡國公神道碑》,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二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270頁。。忽必烈親信謀士劉秉忠去世,“詔贈太傅、儀同三司,下太常議,謚曰文貞,仍命翰林學士王磐撰碑文字”*《佛祖歷代通載》卷二一,《大正大藏經》本,706頁。。昭文館大學士、理學家竇默去世,“皇太子令旨,命翰林學士王磐定擬碑文”*《畿輔通志》卷一〇七《大學士竇公神道碑》。。以上數例似可説明,世祖時已有立碑的制度,而王磐是欽定的神道碑作者。以後諸帝延續了這一傳統。廉希憲之子廉恂爲中書平章政事,“天子嘉之,詔中書曰: 其命翰林學士明善,制恂父恒陽王碑文”*《國朝文類》卷六五《廉文正公神道碑》。。即命元明善爲廉希憲撰神道碑。賀世傑、賀勝父子相繼爲上都留守,武宗指定姚燧爲賀世傑作《賀公神道碑》,“仍俾勝馳十五乘傳入秦,身視鎸立”*《姚燧集》卷一七,268—272頁。。有的高官貴族後代提出申請,皇帝核准予以立碑。上述楊朵兒只神道碑,便是御史臺向泰定帝報告楊不華的要求,“制曰:‘可’”,並指定虞集執筆。有的已故者經大臣上奏推薦,皇帝同意,亦得賜碑。鄧文原曾任國子祭酒,“今天子以鄧公先朝舊臣,用臣僚奏請,特賜以神道之碑銘”*《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三二《倪公墓志銘》,27頁上。。大學士史惟良去世,“故事: 大臣之葬,必著石章,載其世系官職,行能勞烈。於是宰相、執政以聞於上,命臣嵀爲之文,仍敕河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王守誠、翰林學士承旨張起巖書篆,以賜其嗣子銓,俾揭於墓之原”*《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二六《史公神道碑》,10頁上。
五品以上官員去世後,都可樹神道碑,皇帝賜碑的是少數,多數是家屬自行請人撰文、書寫、琢碑、篆額。以歐陽玄爲例,他撰寫許衡、趙孟頫、張起巖、馬合馬沙、董士珍等神道碑,都是皇帝的旨意;而爲貫雲石、虞集、許熙載等作神道碑,則是應這些人家屬的請求。如虞集死後,其子安民“奉狀踵門 ”,請歐陽玄作神道碑*歐陽玄著,魏崇武、劉建立校點《歐陽玄集》卷九《虞雍公神道碑》,105頁。。
子孫爲高官,其上代得追贈改葬,亦可樹神道碑。這也分兩類: 有的是皇帝賜與。李孟是元仁宗的親信謀士,仁宗即位後,“集賢大字士榮禄大夫臣陳颙奉聖旨: 李道復父母既葬,碑石未立,其令翰林承旨劉敏中撰文,集賢大學士劉賡書,翰林侍講學士郭貫篆額”。李孟字道復。劉敏中“承詔,謹按鮑思義所爲狀,序而銘之”*《劉敏中集》卷六《李公神道碑銘》,54頁。。張思忠是河南鞏縣平民,其子張毅爲江浙參政,“其孫爲吏部侍郎,近臣爲之奏請於上,有敕翰林侍講學士歐陽玄撰公神道之碑以賜。惟公贈典致以子,賜碑致以孫”*歐陽玄《張公神道碑銘》,《鞏縣誌》卷一八,見國家圖書館善本金石組編《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第三册,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919—921頁。。劉敏中官翰林學士承旨、榮禄大夫,其祖劉鼎贈資德大夫,其父劉景石贈正奉大夫,可以樹神道碑。劉敏中向朝廷奏請:“皇慶二年秋,翰林君追述祖德,疏上,恩屬銘其墓道”,朝廷指派程鉅夫撰次而銘之*《程鉅夫集》卷一九《劉府君神道碑》、卷二〇《劉文靖公神道碑》,234—235、239—240頁。。浦江吴直方是順帝的親信,參預機密,以集賢大學士致仕。其父吴伯紹是平民,追贈翰林學士承旨。“承旨公薨,墓碑未立,丞相欲爲奏敕詞臣撰文以遺之。公曰:‘先君隱約田間,少見於事爲,若挾天子威命以彌文誇侈之,固無不可,是非以誠遇先君也。’卒辭之。”*《宋濂全集》卷七六《吴公行狀》,1848頁。不要詞臣撰文,這是特殊的例子。由此可知高官可申請爲先人立碑,並由朝廷指派詞臣撰文。但更多則是受朝廷封贈後,自行物色作者爲之。“國制,諸封贈,父與子同,子升亦升。”陳安曾爲進義副尉、鹽場管勾,階從八品。但其子陳惟德進中議大夫、户部員外郎,階正四品;陳安得封贈中順大夫、河中府知府,階正四品,可立神道碑。陳惟德便“走書友人張養浩”,請他執筆*張養浩著,李鳴、馬振奎校點《張養浩集》卷一七《陳公神道碑》,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149—150頁。。
朝廷的元勳重臣,所作神道碑,則稱爲《勳德碑》《世德碑》《世勳碑》《先塋(德)碑》等,以示尊重*見《國朝文類》卷二三至卷二六,《元朝名臣事略》卷一、卷三、卷四各篇。。内蒙翁牛特旗國公村有《大元敕賜故薊國公張氏先塋碑》,表彰張應瑞功績。此碑是元順帝命奎章閣學士尚師簡、翰林侍講學士張起巖共同撰文,奎章閣承制學士巎巎書,翰林學士許師敬篆額的,保存完好。《先塋碑》附近還有《大元張公住童先德碑》,住童是張應瑞之子。兩碑均龜趺螭首,也都是神道碑一類*王大方、張文芳編著《草原金石録》,文物出版社,2013年,117—152頁。。爲佛教、道教的領袖人物所作碑文,稱爲《道行碑》《功德碑》,可以説是神道碑的變種。海雲大禪師碑,王萬慶“奉護必烈大王命”作。文後有贊,贊後是嗣法弟子名單,長達七千餘字,螭首龜趺*《北京元代史跡圖志》,182—186頁。。北京房山《故大行禪師通圓懿公功德碑》,文後有贊,碑陰開列門人和俗弟子姓名,螭首龜趺*《北京元代史跡圖志》,115—118頁。。趙孟頫奉英宗之命爲玄教領袖張留孫撰碑,螭首龜趺*《北京元代史跡圖志》,175—178頁。。或稱道行碑,如王惲《故普濟大師劉公道行碑》《玄門掌教大宗師尹公道行碑》*《秋澗先生大全集》卷五三,15頁上;卷五六,8頁上—下。。有的也稱《神道碑》,如玄教第三代宗師夏文泳死後,黄嵀作《神道碑》*《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二七,19頁下。。
在衆多爲高官建立的神道碑中有一個例外。江西弋陽謝枋得是南宋遺民,曾參與抗元鬥爭。元朝強迫他進大都,“至京師,不食死”。謝氏氣節在當時及後代都爲人敬仰。其弟子爲他立祠。死後二十四年,翰林侍讀學士李源道應其子之請,爲之作神道碑文。其他神道碑均書官爵,謝氏碑則題《故宋文節先生謝公神道碑》,可以説是特例。碑文收入《元文類》卷五七。
元代神道碑的内容,主要包括家世、經歷、評價等方面,以銘結束,和墓誌銘大體相同。和墓誌銘一樣,神道碑作者主要依據的也是死者家屬送來的行狀。姚燧爲阿里海牙作碑,其子提供死者所“受制書與御筆及公平生行實”。“平生行實”即行狀*《姚燧集》卷一三《湖廣行省左丞相神道碑》,192頁。。李庭作《奧屯公神道碑》,自稱:“一依來狀次序,而贅以銘。”*《寓庵集》卷七,78頁下。黄嵀爲道士夏文泳作碑,“按狀而述,序而銘之”*《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二七,19頁下。。但如前所説,墓誌銘一般比較簡略,字數較少;而神道碑則内容比較豐富,每篇文字少則二三千,多則四五千。長的如元明善《平章政事廉文正公神道碑》,有六千餘字*《國朝文類》卷六五。。姚燧的《中書左丞姚文獻公神道碑》,有七千字左右,其中銘文將近400字*《姚燧集》卷一五,214—225頁。。總的來説,傳世文獻中,神道碑的數量不如墓誌銘。這是因爲墓誌銘没有身份的限制,故傳世的數量很多。神道碑只有五品以上纔得爲之,故傳世數量相對較少。墓誌銘作者範圍較廣,一般文人均可爲之。神道碑作者則大都是有聲望的名流,特别是翰林院的官員。死者地位越高越要請文壇領袖人物來撰寫。皇帝指定的神道碑作者和書家,更是當時學界的頂尖人物。《元文類》有神道碑 40篇,作者有元好問、宋子貞、王磐、李謙、盧摯、姚燧、元明善、趙孟頫、虞集、王思廉、李源道、馬祖常、孛朮魯翀等。其中王磐、姚燧、元明善、虞集、孛朮魯翀數人撰寫神道碑較多,尤以姚燧最爲突出。目前可考的姚氏所作神道碑有50餘篇*《姚燧集》卷一三至卷二五,178—397頁。又,集後附《牧庵集輯佚》,有神道碑5篇,603—615、617—620頁。,在元人文集中居於首位。“當時孝子順孫,欲發揮其先德,必得燧文,始可傳信,其不得者,每爲愧恥。故三十年間,國朝名臣世勳、顯行盛德,皆燧所書。每來謁文,必其行業可嘉,然後許可,辭無溢美。”*《元史》卷一七四《姚燧傳》,4059—4060頁。除以上諸人外,元代前、中期作神道碑較多的還有劉敏中、袁桷等。元代後期,則有黄嵀、歐陽玄等。黄氏出身進士,曾在翰林院、國孒監任職,“中統、至元以來,如先生者二三人而己,故凡國家典册詔令及勳賢當得銘者,必命先生爲之”*《宋濂全集》卷七六《金華先生黄公行狀》,1850—1855頁。。黄嵀傳世文集中所作達官貴人神道碑不下20篇。歐陽玄也是神道碑的重要作者,“海内名山大川,釋老之宫,王公貴人墓隧之碑銘,得玄文辭以爲榮”*《元史》卷一八二《歐陽玄傳》,4198頁。。除蒙古國時期的元好問、宋子貞以外,以上這些作者都有在翰林院、國子監等文化教育部門任職的經歷,可以説都是官方文壇的領袖人物。
墓誌銘和神道碑還有兩個方面的區别。(1) 墓誌銘絶大多數是爲漢人而作,蒙古、色目人很少;而神道碑中蒙古、色目人佔相當大比例。這與神道碑限於五品以上有關。(2) 墓誌銘中有大量女性,而神道碑中女性極少。馬祖常的《故貞節贈容國夫人薩法禮氏碑銘》,是爲于闐(今新疆和田)女性薩法禮而作,她是蒙古國時期大斷事官雅老瓦實的孫女,丈夫的父親土土哈是欽察人,元代著名軍事統帥。薩法禮在丈夫死後守節不嫁,被表彰爲“貞節”。文宗時其子治書侍御史“請於朝,追封容國夫人”。皇帝下詔,令馬祖常“製其碑辭”*馬祖常著,王媛校點《馬祖常集》卷一五,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254頁。。皇帝欽命製作碑銘,無疑是神道碑。這是極罕見的。
高官名士墓葬時,要請人作墓誌銘,又作神道碑,有的還要製作標題式墓碑,分放在墓區的不同地方。王構官翰林承旨,其子王士熙求袁桷撰墓誌銘時説:“墓上碑,則父友翰林學士陳公儼屬比銘之矣。今葬日薄,知吾先公莫若子,幸志其歷官行事,納諸幽堂。”“墓上碑”指神道碑,是陳儼作;請袁桷作的是“納諸幽堂”的墓誌銘*《袁桷集》卷二九《王文肅公墓志銘》,436頁。。道教領袖吴全節爲其父母合葬,請袁桷“述我先公先夫人之世系而銘之。隧道有碑,翰林學士元公則爲之矣”。他請袁桷撰父母合葬的墓誌銘,在此前已請“翰林學士元公”即元明善撰寫神道碑*《袁桷集》卷二九《饒國吴公饒國夫人舒氏墓誌銘》,438頁。。應該提到的是,在虞集的文集中,既有《賀丞相墓誌銘》,又有《賀丞相神道碑》,都爲賀勝作,墓誌銘和神道碑出於同一作者之手,是不多見的*《道園學古録》卷一八,1頁上—4頁下;卷一三,2頁下—5頁上。。一般來説,墓誌銘在舉行葬禮時要做好,這樣可以埋入墓内,而神道碑則可以在後。例如揭傒斯死於至正四年七月,其子揭汯請歐陽玄作墓銘。九月,“汯將扶護登舟”,回家埋葬,歐陽玄便將墓銘寫成*《歐陽玄集》卷一〇《揭公墓志銘》,139—141頁。。至正七年七月,順帝在上都下詔命黄嵀作揭傒斯神道碑。黄嵀便根據“前修撰劉聞所上容臺之狀及前學士承旨歐陽玄所爲幽堂之銘”,寫成神道碑*《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二六,16頁下—22頁下。。但二者前後並不嚴格,主要是物色到合適的作者。
姚燧爲人作神道碑,其家“廣置燕樂,燧則爲之喜而援筆大書,否則弗易得也”*《元史》卷一七四《姚燧傳》,4060頁。。可知必須要殷勤招待,纔能下筆。中書右丞陳天祥死,其子陳孟温遣孫允中“奉幣若事狀來濟南”,請張養浩作銘,養浩“辭不允,乃反幣,按事狀謹爲銘”*《張養浩集》卷一八《陳公神道碑銘》,158頁。。顯然,求人作碑文需“奉幣”,在當時是普遍的現象。神道碑作者既奉皇帝之命,又受人之幣,所依據的是家屬認可的行狀,當然不免有許多諱飾不實誇大溢美之詞。“龜趺負穹石,浮語極褒侈。”*《袁桷集》卷四《善之僉事兄南歸述懷百韻》,50頁。“龜趺”指神道碑碑座。所謂姚燧“辭無溢美”是不可信的,其他作者也是一樣。例如,畏兀兒人阿里海牙官至湖廣行省左丞相,後因多有不法之事遭朝廷追查,自殺身亡,但在姚燧所作《湖廣行省左丞相神道碑》中,他是因病死亡,上述情節完全被抹煞了*《姚燧集》卷一三,191頁。。
神道碑的形制似無明確的規定。一般以高七八尺,廣三四尺居多。但官階高者一丈以上亦頗多。據清代記載,董文用神道碑,高一丈二尺,廣四尺一寸*《常山貞石志》卷二一,《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第三册,352頁。。董士珍碑,高一丈一尺,廣四尺五寸*《常山貞石志》卷二三,《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第三册,383頁。。鞏昌汪氏祖孫三代世系碑,原在隴西城南。據清末方志記載:“汪氏神道碑在今鞏昌府城南壇左側,舊有五碑,今存三,均高二丈餘,廣五尺餘,額趺俱完好。”*《隴右金石録》卷五引《宣統甘肅通志》,《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第三册,1034頁。高二丈餘可謂巨制。《亦都護高昌王世勳碑》僅存中段,存石高廣俱四尺八寸,“其高當爲十有二尺,祟以碑額,真巨刻也”*《隴右金石録》卷五,《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第三册,1056頁。。《西寧王忻都公神道碑》,在永昌石碑溝,“碑高近二丈,廣五尺餘,首刻蟠螭,下有龜趺,製作甚精”*《隴右金石録》卷五,引《新通志稿》,《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第三册,1069頁。。可惜這些巨碑都殘缺或不存了。現存太師竇默碑,通高4.7米(碑座未量入),應在1丈4尺以上*尚金芬、劉秋果《竇默及其墓塚考》,《邢臺師專學報》1997年第3期。。北京東岳廟的《張公碑》(張留孫道行碑),通高約644釐米,寬155釐米,厚155釐米*《北京元代史跡圖志》,175—178頁。。折算高2丈以上。
完整的神道碑,分爲碑身、碑額和碑座。碑有額,額在碑首,上面題寫死者官銜、姓氏,一般爲篆書,類似墓誌銘的蓋。“碑用額,志用蓋,此常例也。”*《語石·語石異同評》卷四,235頁。前面説過,神道碑“螭首龜蚨”,“螭首”就是碑額周圍雕螭(無爪龍)形,“龜蚨”即碑座刻作龜形。神道碑的文字作者、書丹者*“書碑之例,通稱某人書,或曰: 書丹。金碑稱書丹者過半。”見《語石·語石異同評》卷六,404頁。和書額者往往各有其人。由皇帝批准的神道碑,通常同時指定碑文作者、書字作者和篆額的人員。咬住神道碑,指定翰林學士承旨劉敏中撰文,同時指定國子祭酒劉賡書,王顒篆額*《[道光]河内縣誌》卷二一《金石志下》,《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第二册,858頁。。許衡碑,歐陽玄文“以賜其子師敬使刻之”,並指定張起巖書,尚師簡篆額*《[道光]河内縣誌》卷二一《金石志下》,《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第二册,864頁。。元順帝傳詔,命揭傒斯爲董守中作神道碑,别敕新南臺治書侍御史巎巎書其文,翰林學士許師敬“篆其額”*揭傒斯著,李夢生點校《揭傒斯全集》“文集”卷七《董公神道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385頁。。《張公碑》(張留孫道行碑)是趙孟頫“奉敕撰並書丹、篆額”,三者一人爲之,這是很罕見的。至正七年,順帝命黄嵀作揭傒斯神道碑,“仍敕河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臣守誠、禮部尚書臣期頤書、篆以賜焉”*《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二六《揭公神道碑》,16頁下。。内蒙赤峰翁牛特旗張應瑞先塋碑,張起巖、尚師簡二人同撰,巙巙書,許師敬篆額*《草原金石録》,122頁。。
存世的元代神道碑爲數不多,如楊瓊神道碑。楊瓊曲陽(今河北曲陽)人,“以石工進”,官至武略將軍、判大都留守司,兼少府少監,階從五品。楊瓊對大都城的修建作出很大貢獻。他的神道碑是其次子請求姚燧寫的,此碑現存河北曲陽北岳廟*《姚燧集》後附《姚燧集輯佚》,617—620頁。。又有竇默神道碑(已斷),在河北肥鄉縣城東。竇默曾任翰林侍講學士,是一位理學家,又是針灸名家。姚天福神道碑,在山西稷山馬村青龍寺博物館*鄭祥林《古碑爲鑒》,《中國文物報》2001年10月12日。。姚天福曾任參知政事、大都路總管。張弘略曾任宣慰使、行省參知政事,其墓在河北滿城,墓中有墓誌銘,神道碑立於神道西側*河北省文物保護中心等《元代張弘略及夫人墓清理報告》,《文物春秋》2013年第5期。。另有張留孫碑、海雲碑等。上述《亦都護高昌王世勳碑》殘碑仍存。存世神道碑紙本有趙孟頫《膽巴碑》(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仇公墓碑》(藏日本京都陽明文庫)。虞集撰並書《廣東道宣慰使都元帥劉公神道碑銘》(藏上海博物館),碑主劉垓是劉整之子,共1404字。
(四) 各種文字墓碑
以上所述,都是漢字撰寫的碑銘。元朝通行多種文字,除漢字外,還有畏兀兒字(回鶻文)書寫的蒙古文及八思巴字等。著名學者虞集撰《亦都護高昌王世勳碑》,亦都護是畏兀兒人首領的稱號,元朝封亦都護爲高昌王。此碑是元文宗命虞集撰寫的,記敍畏兀兒歷史、歷代亦都護的功績,樹立在永昌(今甘肅永昌)亦都護紐林的斤墓前*《道園學古録》卷二四《高昌王世勳之碑》,頁4下—頁7上;《隴右金石録》卷五,《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第三册,1054—1057頁。。此碑僅存半段,刻有漢文、畏兀兒文兩種文字,内容大體相同,有一些區别*耿世民《回鶻文亦都護高昌王世勳碑研究》,《考古學報》1980年第4期。。前述《薊國公張氏先塋碑》碑身正面爲漢文,背面爲畏兀兒字蒙古文*《草原金石録》,118—142頁。。《世勳碑》《先塋碑》記述祖先功業,性質與《神道碑》相近。而且以上兩碑都是“奉敕”撰寫的。另有《大元敕賜諸色人匠府達魯花赤竹公神道碑》,亦刻兩種文字。漢文是揭傒斯撰,巎巎書,尚師敬篆額,咬住譯成畏兀兒字蒙古文。原碑不存,但有拓本傳世*《草原金石録》,142—152頁。。
元世祖忽必烈命藏傳佛教領袖八思巴創造新字,指定爲官方文字,主要用來拼寫蒙古語,兼用以音寫漢語。元代有些墓碑,就是用八思巴字書寫的。現存有一件兗州達魯花赤墓碑拓片,碑文漢譯是“濟寧路前兗州達魯花赤兼管本州諸軍奧魯勸農事拜都之墓記”。“拜都之墓記”爲蒙古語,前面20餘字爲漢語音譯*蔡美彪《八思巴字碑刻文物集釋》[19]“兗州達魯花赤墓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257—259頁。。泉州發現數塊八思巴文的基督教徒墓碑,文字比較簡單,應是標題式墓碑,都是八思巴字居中,旁有漢字記建碑歲月*吴文良著,吴幼雄增補《泉州宗教石刻(增訂本)》,科學出版社,2005年,406—410頁;牛汝極《十字蓮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58—162頁。。
元代還有域外的拉丁、敍利亞、波斯、阿拉伯等文字墓碑,主要是來自海外的基督教徒和伊斯蘭教徒使用的。
揚州、泉州和内蒙的一些地區都有基督教徒的墓碑發現。1952年,揚州出土兩塊拉丁文墓碑。第1塊碑上圓下方,碑面上半部爲天主教中殉教者的故事圖,下半爲老式哥特文書寫的拉丁文墓誌,共5行。由碑文可知,墓主女性,名喀德鄰,死於1342年。第2塊碑與前者大體相同而略小,上半爲末日審判圖,下半爲老式哥特字母書寫的拉丁文墓誌,共6行。由碑文可知,墓主男性,名安東尼,死於1340年。兩碑主人是兄妹,同屬一富商家庭,其父維利翁尼來自義大利*耿鑒庭《揚州城根裏的元代拉丁文墓碑》,《考古》1963年第8期。夏鼐《揚州拉丁文墓碑和威尼斯銀幣》,《考古》1979年第6期。《十字蓮花》,121—123頁。。1981年揚州又出土基督教徒墓碑一通,上段畫面中間雙綫勾成十字,十字下一朵蓮花,兩旁各有一天使,雙手前伸,守護十字架。下段右爲漢字3行:“歲次丁巳,延祐三月初九日,三十三歲身故,五月十六日明吉,大都忻都妻也里世八之墓。”左爲古敍利亞文12行,大意亦是記死者姓名、死亡時間和一些宗教語言。也里世八亦即伊莉莎白,基督教女教徒常見的名字*王勤金《元延祐四年也里世八墓碑考釋》,《文物》1989年第6期。朱江《揚州發現元代基督教徒墓碑》,《文物》1986年第3期。耿世民《揚州景教碑研究》,《西域文史論稿》,蘭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322—330頁。《十字蓮花》,114—121頁。。
泉州是元代中國對外聯繫的最重要海港,許多來自海外的商人、水手、教士在此居留,有的還在當地成家立業。泉州發現大量基督教徒的墓碑,大多用輝緑岩石琢成。碑上大多有十字和蓮花、雲浪紋以及天使像。不少碑上書寫敍利亞文、回鶻文和拉丁文。有的同一塊碑上有漢文和其他文字。碑文内容一般是敍述死者生平、原籍、生卒年月以及一些宗教語言。其中一塊是敍利亞文回鶻語-漢語兩種文字的墓碑,左邊是漢字兩行:“管領江南諸路明教秦教等也里可温馬里失里門阿必斯古八馬里哈昔牙,皇慶二年歲在癸丑年八月十五日帖迷答掃馬等泣血謹志。”右邊是敍利亞文,譯文是:“這是馬可家族的主教大人馬里失里門·阿必斯古八之墓。牛年八月十五日掃馬領(隊)來此並題銘。”“馬里哈昔牙”是敍利亞語“主教”和 “聖者”之意*夏鼐《兩種文字合璧的泉州也里可温(景教)墓碑》,《考古》1981年第1期。《十字蓮花》,150—152頁。。内蒙某些地區元代曾流行景教。内蒙百靈廟的敖倫蘇木古城、四子王旗王墓梁耶律氏家族陵園等處都有基督教徒墓碑出土。碑上有十字、蓮花圖案,用敍利亞文書寫,個别碑上有敍利亞文、漢文兩種文字。1984年,内蒙赤峰松山區城子鄉出土景教徒墓碑,是一塊瓷製白釉墓磚。碑體外緣勾勒邊框,框内繪十字架,將碑分成四部分。十字架中心繪有一圓環,内有一朵六瓣蓮花。十字架底部是一朵九瓣蓮花。十字架上部兩空區豎寫兩行古敍利亞文,譯文是:“仰之,信之。”(出於《聖經舊約全書》)下半部兩空區是8行畏兀體蒙古文,譯文是:“亞歷山大帝王紀年一千五百六十四年,桃花石紀年牛年正月二十日,這位軍帳首領藥難部隊的將軍,在他七十一歲時完成了上帝的使命。願這位大人的靈魂永久地在天堂安息吧!”*《十字蓮花》,106—113頁。“桃花石”是中亞各族對中原王朝或漢人的稱呼。内蒙發現的基督教徒墓碑,從族屬來説,很可能屬於汪古(雍古)部,又稱白韃靼*周清澍《汪古部的族源——汪古部事輯之二》,《文史》第10輯,1981年。。
泉州有大量來自海外的伊斯蘭教徒。近百年來,泉州發現伊斯蘭教徒墓碑已不下六七十件*《泉州宗教石刻(增訂本)》,61—117頁。。這些墓碑碑頂一般作尖拱形狀,用輝緑岩石和白花崗石琢成。碑上刻古阿拉伯文,有的則有古阿拉伯文和漢文兩種文字。内容大多是死者名字,來自何處,生卒年月,以及一些宗教語言(《可蘭經》)。這些死者以來自波斯者居多,也有的來自中亞布哈拉等處。有一塊墓碑碑面刻古阿拉伯文字6行,大意是死者名哈桑。在第5、6行之間有三個漢字“蕃客墓”*《泉州宗教石刻(增訂本)》,95—97頁。。“蕃客”一名始於唐代,宋、元時流行,用來指僑居中國的外國商人、水手。有一塊墓碑,正面是古阿拉伯文6行,大意是死者名阿卜杜拉。背面有漢字6行:“先君生於戊辰十二月初九日,卒於癸卯二月初七日,享年三十六歲,安葬於此。時大德七年七月初一日,孤子吴應斗泣血謹志。”*《泉州宗教石刻(增訂本)》,69、331頁。顯然,死者之子吴應斗已採用漢人姓名,“孤子”、“泣血”是漢人墓誌中常用的語言。還有一塊墓碑,中間部分刻阿拉伯文4行,係《古蘭經》文字,碑下部兩翼伸出部分刻漢字“潘總領四月初一日身亡”,則死者採用漢姓*《泉州宗教石刻(增訂本)》,111、348頁。。
元代杭州是江浙行省的首府,江南最繁榮的都市,許多域外人士居留之地。當時杭州有一處聚景園,是回回人的公共墓地。杭州伊斯蘭教古寺鳳凰寺迄今仍保存有一批元代伊斯蘭教的墓碑。最近由中外學者協力整理譯讀,編成《杭州鳳凰寺藏阿拉伯文波斯文碑銘釋讀釋注》一書,已經問世。書中公佈了20方阿拉伯文、波斯文墓碑。由墓碑銘文顯示,“墓主爲波斯人,或波斯化的中亞人和突厥人,其職業有商人、行省高官、軍事官員以及純粹的宗教人士。從宗教派别看,有什葉派、遜尼派、蘇菲派。他們多從陸路來,有一位墓主甚至就來自汗八里即大都(今北京),也有個别通過海路而來”*劉迎勝《序》,《杭州鳳凰寺藏阿拉伯文波斯文碑銘釋讀釋注》,中華書局,2015年,6頁。。
(五) 餘論
上面我們對行狀、墓誌銘和神道碑作了簡單的説明。總的來説,這類碑銘文字數量很多,信息量很大,是元代歷史研究的重要資料來源。衆所周知,明初成書的《元史》,其中人物列傳,很大一部分就是利用碑銘文字删改而成的*20世紀70年代出版的《元史》點校本在這方面有卓越的貢獻。。也就是説,碑銘文字是原始的第一手資料。不僅如此,有不少碑銘中的記載提供了元代歷史研究的新綫索,有些甚至是唯一的。例如,前述《楊瓊神道碑》對大都城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黄嵀《楊樞墓誌銘》證實了元朝與伊利汗國(波斯)之間的海道交通,是元代海上絲路的珍貴文獻*《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三五,15頁下—17頁上。。據朝鮮古代史籍記載,元代印度馬八兒王子孛哈里曾到中國定居,劉敏中的《不阿里神道碑》幫助我們解開了孛哈里之謎*《劉敏中集》卷四,40—41頁。。至於近年發現的域外文字碑銘,更爲我們研究元代中外交通、宗教、民族開闢了新的途徑。我們期待元代碑銘有更多的發現,相信利用碑銘研究元代歷史一定會有更多的成就。